一聲令下,屋外真來了幾個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上前就摁緊我的腦袋。
"我是秦語嫣!"
我嚇得脫口而出,從前蕭徹向來待人溫和,竟叫人忘了他十二歲就從兄弟血海中拼出了一個錦衣衛僉事。
許是沒料到我會說這話,蕭徹怔了下,屏退了所有人。
他摩挲著手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你倒說說,你如何就是秦語嫣了?"
心跳如雷中,我借著膽子,緩緩說道:"奴婢這些年反覆做一個夢。"
我把自己上一世的經歷說成是夢境,一一講述給他聽。
"所以你想殺我,給夢裡那人報殺母之仇?"
我心下一驚,發覺自己過去太過單純,曾經竟妄想在錦衣衛的地盤殺他,果真被發現了。
我重重磕頭,並不隱瞞。
"奴婢這些日子知曉其中或另有隱情,望大人不計前嫌,給奴婢一條生路,奴婢願協助大人!"
床簾晃動,戴著玉扳指的食指輕慢撥開。
"這麼說,你知道秦語嫣十六年間的所有事?"
窗外雨停了,我將頭深深埋下,躬身說是。
回頭已無路,前路卻是撥雲見日。
秦語嫣在世十六年,經歷了太多隱瞞。
年幼時被父母親人算計,最後死得不明不白。
父母雙親離世的那刻,犯官家眷的名頭便永遠跟隨,直至入土那刻。
如今有個願意知我憐我的人,願為了真相去為了十年前枉死的自己洗去冤屈。
我深吸一口氣,第一次問出了那個深埋心底許久的問題:
"蕭徹,你和秦家小姐之前是不是見過?"
8
在蕭徹平靜地講述中,我聽到了一個幾乎快要忘卻的故事。
十七年前,深冬。
記憶里,那是難得一見的寒冬。
九歲的我頑皮,背著所有人跑到府外不遠處的一處宅子後面堆雪人。
猶記得那年我新得了一件白狐裘大氅,爹爹俸祿不多,能得這樣一件已是不易。
我穿了新衣服躺在雪地里,那是我第一次出府,自在暢快。
正當我在雪地里亂爬時,卻碰到了一隻冰涼透骨的手。
天寒地凍,見不著人,我伸手將覆蓋在那人身上的雪一一掃去,露出凍得發紫的臉。
我嚇了一跳,這樣的天氣里,是會出人命的。
慌亂中,我摸回了府,找了湯婆子,咬咬牙將新得的大氅也一併給了那人。
母親得知我不小心將大氅連同舊衣一併燒了,狠狠責罰了一通才作罷。
"或許這對你而言,是小事一樁,但對我大哥而言,是救命之恩。"
蕭徹滿目感激地看著我,眼眶微紅,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冬夜。
透過我的眼,看到了那個善良的秦語嫣。
我心情複雜地拉住他的手:"你大哥如今還好嗎?"
蕭徹點頭,"好得很,他隱居山林,日子甚是暢快。"
細細瞧去,兄弟兩人長得真像。
錦衣衛選拔殘酷,蕭徹八歲便隨同兄長蕭繹入宮訓練。
那年他十二歲,兄長十四歲。
對未來滿懷希冀的少年以為會事事順心,然而,選拔內容超出了所有人的認知。
兄弟二人被刻意分進十幾人的小隊,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
十幾人互相殘殺,最後只剩下蕭家兄弟二人。
而這最後一關,只為測試他們當中是否有人能殘忍到殘殺手足。
錦衣衛要的就是這份冷漠。
"蕭繹、蕭徹,趕快動手!"詔獄外的錦衣衛疾聲催促,再這樣下去,詔獄內將無人生還。
還在猶豫間,場外果然數箭齊發。
這樣猶豫,如何輔佐皇帝,乾脆都不要活了。
二人一驚,拿劍抵擋,蕭繹不慎中箭。
"阿弟,快殺了我,不然你我二人都要死在這裡!"
蕭徹搖搖頭,不敢置信,撞上兄長幽深的眸子,終是握緊長劍,最後握了握兄長的手,一刀刺進了蕭繹的胸口。
蕭徹沒哭,蹲下身子用手輕輕拂過兄長的眼睛至嘴唇,讓兄長閉上了眼。
蕭繹也沒死,他們的父親作為當年的錦衣衛總指揮使,哪個孩子都舍不下,提前給了假死藥。
那年大雪寒冬,宮中寵妃觸了皇帝霉頭。
彼時有太監彎腰進來,小心翼翼問:"陛下,錦衣衛選拔只留蕭家小郎君一人,其餘人該怎麼安置?"
皇帝龍心不悅,叫人將淘汰之人扔在宮外偏遠的雪地里。
爹爹官小,能買下的宅子靠近京郊。
若不是那日我偶然間救了蕭繹,雖吃了假死藥,本就負傷的他根本等不到家裡人來救,早被凍死了。
9
道完舊事,說起秦家。
好多個日夜,我哭得眼眶生疼,如今再落淚,卻不覺得疼了。
蕭徹以為我一時接受不了秦語嫣的遭遇,默默陪伴在側。
這讓人如何接受呢?
接受爹娘自始至終都不愛我?接受母親最後一次來嶺南是想殺我?
什麼道士,什麼命格,皆是一場算計。
蹲在母親的墓前,撫上冰涼的石碑,我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
就是記憶里那個溫柔慈愛的母親,竟和父親一起投靠宦官門下。
為表忠心,狠心將我送於千里之外,下藥害死了玉露,殺死了隨行那麼多人,只為我一死,博得主上一個放心。
可惜我福大命大,那宦官不放心,終究讓她踏上了殺女之路嗎?
若她還活著,我真想問母親一句:秦家滿門覆滅,值得嗎?
離家前她說:莫要怪母親。
母親,那時你究竟慌不慌呢?又讓人如何不怪呢?
倏爾,一隻溫熱的大手覆上我的肩頭,"我陪著你。"
掌心熾熱,如爐中火。
夕陽下山時,綺麗的霞光映得他身上的飛魚服更鮮紅了。
蕭徹見我看他,扯起嘴角朝我笑笑,似乎想讓我高興些。
不知是我天真,還是對面一片赤誠隨著霞光美景狠狠打動了我。
我對蕭徹的心動也無非是這春日晚霞下兩人沉默相伴的影子。
"遇到這樣的事,是該難受一陣子的。"
我仰頭看他,問:"大人也曾經歷過這樣的事?"
他輕笑,"我那些個明面暗面上的主子一個個都愛安插些眼線在我蕭府,聽了這些,你心情會不會好呢?"
我驚呼追問道:"之前大人突然選侍寢婢女,也是被逼無奈嗎?"
蕭徹無奈點點頭:"那些個報名的,都是被派來監視我的。"
他神情微僵,頓了頓,"那時還以為你也是,現下知道了,你不是。"
"你只是來尋仇的。"他笑得開懷,氣氛不似之前那般凝重,有了歡快之意,我紅了臉,有些愧疚。
再不敢多問,朝堂多詭秘,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我們下山後,阿姐再次叫住我們,叫公子給夫人買碗豆花時,兩人雙雙紅了臉。
蕭徹朝阿姐點點頭,阿姐回了一個熟稔的眼神。
"大人,殿下到了。"
蕭徹公務纏身,留下買豆花的銀子便匆忙離開。
豆花上了桌,我思索良久,還是打算坦白。
聽了我的話,阿姐先是茫然,後是詫異,之後喜笑顏開,是無言的篤定。
她一雙手使勁握住我,"語嫣,阿姐好想你。"
說罷,撫過我的臉。
阿姐手上有許多繭子,面上有了絲絲癢意,我嘿嘿一笑,是久別重逢的靦腆。
為了迎我,第二日夜裡她沒有出攤,隔天就上門來送了松子糕。
嶺南松子難得,春季尤甚,不知阿姐是從哪得來。
她笑靨如花,定時想起了那年,每每接到爹娘送來的那盒松子糕,我有多高興。
儘管如今心中早有它論,卻不想掃了笑臉人的興致。
捻起一塊往嘴裡送,發覺有哪裡不一樣,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
見我就茶吃下,阿姐淚花迷了眼,用力抱住我。
"這裡就數你最愛這松子糕,上京至此路途遙遠,那碎了的松子糕你也吃得那樣開心。"
我靠在她鎖骨處,感到她瘦骨嶙峋,這麼多年,過得應當不好吧。
愧疚席捲滿身,當年救我那一回,她跛了腳。
"阿姐,對不起,累得你沒過過好日子。"
我聲音哽咽,閉上眼不讓自己哭出來。
"有的,和語嫣在一起的每天都是好日子。"
她低聲切切,懷抱更緊了些。
真想永遠永遠和阿姐在一起。
10
和阿姐正說著話,有小廝進來。
"大人領著客人過來了。"
阿姐忙站起身,命人收拾茶具,小碎步走到門口同我道別。
此時,蕭徹與一男子往這邊走,走到近前,空氣中有一絲詭異的寂靜。
我抬眼望去,阿姐垂首往外走,那男子視線卻始終落在她身上,最後拉住了阿姐的胳膊。
蕭徹不明所以,對男子道:"這是府內家眷好友,衝撞裕王殿下了。"
阿姐被人猛地拽住,錯愕間下意識一甩胳膊。
裕王腰間玉佩滑落,清脆一響,碎了一地。
一雙鳳眼孤寒冷艷,直勾勾盯著阿姐。
正想上前解圍,只聽裕王聲音不帶一絲惱怒:"阿茵,你叫本王好找。"
"阿茵?"我疑惑出聲。
阿姐回過神,拍過裕王撫上臉頰的手。
裕王眸色深諳,阿姐語氣冷淡,盯著裕王。
"你這種人,離我遠些。"
裕王垂手,踉蹌一下,嗤笑出聲:"我能怎麼辦,你離我而去,這世間除了你,除了那位置,你告訴我該在乎什麼?"
見這人如此偏執,我唯恐傷到阿姐,上前護住她離開。
雨聲簌簌,來不及撐傘。
阿姐無力閉眼,兩行清淚融入雨水,化作無聲的嘆息。
我有些慌,阿姐怎會與裕王那樣的大人物有交集。
瞧著那人凶神惡煞,我怕極了。
我怕阿姐被他帶走。
當夜,蕭徹來阿姐家尋我。
書房裡他拿出一封信,顯然對我有了十分信任。
"裕王有些急了,你能否記起一些線索。"
蕭徹奉命協助裕王尋找宦官斂財的證據,據說,那筆堪比國庫的財富在我爹娘手中,翻遍了整個秦府都未找到。
燭光下,我與蕭徹靜靜對視。
我將手裡的信隨意抖了抖,臉上透著一絲可笑之意。
"蕭大人,你倒先和我說說,裕王今日所說那位子又是何意?"
蕭徹緩聲開口:"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他盯著我,憋著一口氣,只吐出這幾個字。
我抿了抿唇,長吁一口氣,沉聲開口:"蕭大人,你今日給我一個交代,裕王是否想私吞這筆銀子養兵?"
說到此處,我抬頭看他一眼,他神色無瀾,我心中已然下了定論。
"呵,蕭大人好野心,陛下和太子知道你已投靠裕王要行造反之實嗎?"
蕭徹臉色霎時難看。
"我說過,此事不是你該管的!"
"不是我該管的?那線索也不是我該管的!"
"我本有了些頭緒,今日這般,也不是我該管的!"
"既如此,你殺了我罷,我再也不要插手任何事了!"
蕭徹臉色越來越難看,驟然低吼:
"真要如此嗎?我告訴你其中關鍵,你的腦袋擔得起嗎?"
蕭徹鐵青著臉,臉上明顯有了難為之意。
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有苦衷。
我語氣軟了下來,剛要開口,門外傳來婢女的聲音:"奴婢給大人送糕點。"
我接過婢女手中的盤子往案前送,有討好之意,"大人嘗嘗,這是張娘子送來的松子糕,可好吃了。"
我目光灼灼,蕭徹拿起一塊,老虎一樣健壯的錦衣衛,手上力道大,竟不分輕重捏碎了手中的糕點。
他連忙起身收拾,有緩和氣氛之意,有些彆扭訕笑道:"瞧我,手腕子力氣大,竟不小心捏碎了。"
我下意識上前一起收拾,突然想到什麼,激動地一把攥住他的手,我兩隻手去攥他一隻手,才勉強能握全。
蕭徹剛一愣,便聽見我激動地語無倫次:"你說,糕餅里是否能藏東西?"
聞言他正了神色,回握住我的手,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我隱隱約約記得離家前一夜在我爹的書房裡見過印子錢的借約,數額大得嚇人,而爹娘既是舍了我,又為何每年來送那勞什子松子糕?這其中定有蹊蹺。"
我指了指盤子裡剩下的糕餅,"就是這,每年送來都是碎的,饒是路途顛簸,那力道總大不過習武之人吧,像是被人刻意掰開後才送來的。"
他默了一霎,忽而冷笑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