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鳳凰一族,夫君是要靠自己孵出來的。
可我記性不太好,於是一連孵了三個蛋。
我是孵完就忘,直到過了千百年後,
那些被我孵過的蛋成了年,一起找上了門……
族人以為他們前來求娶,結果他們都是來退婚的。
一時間,我成了三界最大的笑話。
1
我是只記性不太好的小鳳凰,被三顆蛋,哦不,是三位神君找上門的時候,我才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來,自己竟然孵過三顆蛋。
他們來的這一天,陣仗著實很大。
天界太子亓華,真身乃是一條白龍。
他乘七匹白鹿所拉的華麗仙輿而來,仙輿後還有兩列身騎駿馬的玄甲護衛,以及若干衣帶飄飄的美貌仙娥,好不氣派。
鹿蹄在空中所踏之處,皆留下點點星芒,閃瞎了地上仰望的小鳳凰們的眼。
「哇……檀夕,你將來要是真當了帝後,可不要忘了我們大家啊!」
其他的小鳳凰艷羨地看向我。
之前天界司禮親臨族中,宣布亓華殿下會來見我這個孵出他的小鳳凰時,可以說是震驚全族。
若在那時,還有人對這事兒將信將疑,那麼今日此等場面,就是讓所有人心服口服了。
我這個無父無母的小鳳凰,也要有夫君了,那人,還是最最尊貴的天界太子。
我矜持地點點頭,四下環視一圈:
「自是當然,我孵到龍蛋雖是偶然,但若能成了這樁婚事,咱們鳳凰一族自是不必再屈居一隅……」
「檀夕?」
一道清越如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我在!」
我含笑回望,帶著一點嬌羞和希冀,去瞧那也許是未來夫君的人。
丹穴山前春風輕拂,亓華站在白鹿仙輿前,一身廣袖白袍,俊眉修目,寶玉發冠將烏髮半束,端的是氣度高華,白璧無瑕。
桐花飄落,粉衣仙娥在身後為他支起一把水墨天青傘,擋住簌簌落花。
「聽說,千年前便是你將我撿到孵化出來的。」
亓華聲如珠玉,開門見山。
「確……確有此事。」
他太好看了,使得一向伶牙俐齒的我,今日竟有些結巴起來。
「雖然之前我不太記得,但上次你來信時,我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來了一點,那時……那時你還好小,一點不似現在模樣……」
矜貴的天界太子隔著幾步之遙,靜靜聽我說話,並不言語。
我有些心慌,追問道:
「亓華殿下,你可知我們鳳凰一族的規矩?你……你可是為此而來?」
水墨紙傘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溫柔的陰影,但他回應我的只有長久的沉默。
等到四下圍觀的小鳳凰們,眼神由欽羨變成了懷疑,亓華才平靜開口:
「幼時戲語,不可當真。你與我既非同族,此間事便不能一概而論。」
幼時戲語,不可當真。
四下譁然。
我愣愣地瞧著他:「可是,可是你破殼那會兒還說,將來要護我一世周全……」
他似是不喜我期期艾艾的模樣,垂下了眼睫。
片刻後,他指尖微動,一枚閃著白色流光,似是貝殼的物件,便從他袖間飛出,落到我手上。
「亓華並非知恩不報之輩,這枚鱗片是由我背脊上摘下,自可在遇險時護你周全。
「今日前來,正是為此。多謝你,但婚嫁之事,自是不必再議了。」
真奇怪,他明明說得平靜,在我聽來,卻全是不容置喙的冷淡與堅決。
「可是……」
我咬咬唇,可是,你以前明明不是這麼說的……
我在周圍小鳳凰們的竊竊私語中忍住眼淚,還欲爭辯幾句。
空中卻突然傳來一聲笑:
「好你個雜毛鳳凰,竟還是個到處孵蛋的主?」
2
眾人聞聲抬眼,只見一頭似虎又似犬的猛獸凌於空中,那獸身量巨大,口露獠牙,眼冒凶光,尾巴極長,在空中盛氣凌人地甩來甩去,看起來便窮凶極惡。
而這樣的惡獸背上,竟坐著個意態悠然、英俊桀驁的玄衣男子。
「檮杌!」
有人驚呼出聲。
竟是上古凶獸檮杌!那麼,能夠如此悠然,把此等凶獸當作坐騎的……
「是麒麟族少主晏宵!」
男子一點不理會人群嘈雜,視線在我臉上慢慢掃過,嘴角勾起個邪性的笑:
「喂,你叫什麼來著,檀七還是檀八?」
「是檀夕!」
圍觀群眾出聲提醒他。
這又是哪位?我深吸一口氣:
「我好像……未曾與這位神君打過照面。」
「沒關係,我也不認得你。」他嗤笑出聲,「要不是我家那老東西非逼我來娶你,你以為老子樂意來?」
此話一落,擲地如驚雷,眾人皆譁然。
「老東西說,我這顆麒麟蛋,千年前是你孵出來的?」
「我……」
我想否認來著,但那「麒麟」二字突然刺得我渾身一緊。
恍惚之間,竟有些似真似幻的畫面在腦海中浮現。
那是在遍地火焰、岩漿流動的嶙峋巨石之間,我懷裡抱著顆紋路奇異的黑蛋,在艱難前行著。
我是個怕火的膽小鳳凰,在火苗中左支右絀,被煙霧眯了眼,被火舌灼了皮。
卻仍是珍寶似的,緊緊抱著那顆蛋,生怕它受了一點火苗燒灼。
我不知道,懷裡這顆竟是麒麟蛋,更沒有人告訴我,麒麟其實是不怕火的。
我只是憑著本能,拚死也想保護它。
那記憶太像真的,連那滾燙的溫度,也好像傳遞到了現在。
燙得我心頭一跳。
族人說,以前我害過病,很多從前的記憶,便不是很清晰了。
「是什麼病呢?」我問過。
他們說:「不知道呀,你出去遊歷了好久,有天再回來,便是這個模樣了。你回來時,髒兮兮的,還渾身是傷,像是要死了。」
他們還說:「雖然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但你能活下來,已經是幸事了,檀夕。」
是幸事麼?
我甚至記不得為什麼我放著好好的鳳凰蛋不孵,跑去孵些奇奇怪怪的蛋了。
所以我搖搖頭,緩慢地對著晏宵說:「抱歉,好像是有吧,我不記得了。」
晏宵笑得更大聲,衣袂在空中翻飛:「那更好!」
他環視一圈,最後視線落在我身上,神色倨傲,一字一頓道:
「畢竟,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與本君談婚論嫁?」
3
那麼好看的臉,卻說著那麼惡毒的話。
矜貴無雙的太子亓華,靜立一旁,聽了這話,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似是天地蒼生,從來無人能使他動容。
我心下一痛,不知是為眼前晏宵的惡毒,或是別的什麼。
「哦,你是只鳳凰……」
他自問自答,意有所指。
鳳凰一族式微已久,偏居一隅,這是三界都知道的事。
此言一出,有些小鳳凰面色不忿,想為我出頭,卻被年長一些的人按住了。
麒麟族我們惹不起,我也深知這點。
心上不知名的鈍痛仍然在折磨著我,我只能當著所有人的面,忍痛開口:
「神君說笑了,檀夕自是……不配的。」
「所以,」我轉身面對亓華君,「殿下也不必擔心我會有所糾纏。
「雖然這是鳳凰一族的傳統,但,規矩是人定的,也沒有哪條仙規說……非要遵守。
「我也孑然一身慣了,樂得自在。」
亓華聞言,沒什麼表情地點點頭,轉身登上仙輿,如來時一般,浩浩蕩蕩而又無聲地踏空而去了。
晏宵自是不屑一笑,駕著他的上古凶獸檮杌,一陣罡風刮過,便沒了蹤影。
眾人的眼神頓時流露出憐憫來。
一隻被自己孵過的蛋拋棄的小鳳凰,是多麼可憐啊。
其他族群可能不知道,但族中人都懂,鳳凰孵蛋時,會不顧一切,付出全部心血去保護自己的蛋,幾乎是嘔心瀝血,寸步不離,日夜不眠的程度。
即使自己凍斃於風雪,也絕不讓自己的蛋受到一點傷害。
而鳳凰族的蛋生而有靈,自是能感應到孵蛋人的心意與付出,所以一般小鳳凰破殼後,和孵化他的人,天然就是有感情的。
是我活該,偏要去孵那不知所謂的龍蛋、麒麟蛋。
可龍也好,麒麟也罷,難道不也應該是生而有靈的嗎?
就在此時,仿佛嫌我不夠慘一樣。
一隻毛色鮮艷的雉鳥悠然從天外飛來,落於眾人眼前,化作一位身著羽衣的美貌女子。
她看我一眼,仿佛有些悲憫,又仿佛有些不屑似的,朗聲道:
「你便是鳳凰族的檀夕?我家青鸞神君有些話,托我轉達給你。」
我尚未應聲,她便自顧自掏出個織錦捲軸,展開念起來。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夠在場所有鳳凰都能聽到:
「鳳凰一族之俗,吾往而知之。吾亦為檀夕仙子庇護所生,然,此習俗實為腐朽陋習,天地萬物,命運造化,皆應握於己身。姻緣命數,更不因由此陋習而定。
「感念檀夕仙子善行,某願贈上品靈石萬顆,東海明珠三千,瑤山靈芝百株,望斬此孽緣,從此兩清。」
話音一落,周遭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沒想到,我竟然還孵了第三顆蛋。
這第三顆蛋,還是早早便與鳳凰一族割席的青鸞神君。
孵出了一顆負心蛋的事古已有之,但連孵三顆蛋,三顆都被拋棄的,只我一人。
自今日起,我成了鳳凰族最慘的小鳳凰,三界的第一笑話。
「沒事。」我抬起頭,對著大家勉強笑笑。
「不行就不行嘛,這些人凶什麼凶。大不了,我再去孵一個願意做我夫君的蛋就是了。」
沒人相信我。
一日之內被天界太子、麒麟少主、青鸞神君同時退婚的小鳳凰,只能是個笑話,沒人有勇氣沾染。
更沒人相信,過不了多久,這幾個人都會求著做我唯一的夫君。
4
我叫檀夕,是一隻普普通通的小鳳凰。
普通到連毛色不是鮮艷高貴的朱紅,而是黯淡的、灰撲撲的紅。
在退婚事件之前,我在族內的存在感一直很低。
但那天后,我一時成了名人,同情我嘲笑我的,皆而有之。
甚至連梟鳥、山雀這樣低賤的鳥族,都來看我的熱鬧。
小山雀精結伴飛到我的房頂上嘰嘰喳喳:
「看呀,那就是被三位神君同時退婚的鳳凰檀夕!」
「哦哦……好丟人,我要是她,我就不想活了,早就去跳那無盡淵,死掉算嘍!」
我忍了又忍,終是倒吸一口涼氣,爬上屋頂,一掃帚趕走了這些嘴碎的晦氣鳥。
「哪來的破鳥,走走走!」
「大人,時代變了,現在鳳凰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鳥啦!」
小山雀們嘻嘻哈哈地飛走了。
這事兒動靜太大,不僅成了妖、魔、仙三界熱門八卦,甚至驚動了四海雲遊的老狐狸青堯。
老頭不知從哪片大陸趕回來,氣得在我院裡將胡桃木杖敲了又敲。
「早知今日,我就該早點將你送去寒犀川,有那位在,誰還敢騎在你頭上!」
我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自小我便無父無母,是狐狸精青堯撿到了我,將我叼回了丹穴山——鳳凰一族的地盤。
他雖未常伴我身邊,卻是唯一一個,隔個幾十上百年,會來看我一眼的人。
老狐狸真的很老了,又愛吹牛。
在我才幾百歲的時候,他就一直念叨要把我送到寒犀川去拜師。
說那裡有位故人,是個天上地下第一厲害的上神。
小時候我還崇拜地「哇哦」兩聲,後來大些了,我才曉得他在騙人。
萬年前災星熒惑降世,掀起滔天禍亂。
為討伐熒惑,仙界的幾大上神死的死、傷的傷,入輪迴的入輪迴。
除了天帝,世間哪還有什麼上神?
可是青堯如今幾乎快要老淚縱橫。
我都不好意思反駁他了。
更不好意思告訴他,其實我並不是很難過。
如今我的記憶混亂且模糊,能憶起與亓華的片刻往事,已是不易。
並沒有太多愛恨痴纏在裡面的,只是很丟人罷了。
但看他難過,我也有點心酸。
於是我說:「好吧,不知道現在那位上神,還願不願意要我這個徒弟。」
所以在這個月華流轉的夜,青堯帶著我,坐著他的鐵葫蘆,連夜飛離桐花飄落的丹穴山,飛過了青翠廣袤的大陸與波濤洶湧的海,飛到了寒犀川深處那白雪茫茫的減春山上。
意料之外,沉沉雪夜中,山門早已有人等候。
一名鶴髮霜鬢的小童提燈而立,身披銀狐大氅,眉心一點硃砂,眉眼精緻神情淡漠,漂亮得肖似畫中人。
「青堯,你這上神朋友還挺厲害哈,門童都這麼可愛。」
我對著小童嘿嘿地笑。
「扶光,這便是檀夕,那個蠢鳳凰。」
青堯也眯眼笑。
我雙眼驀地睜大。
「你愣著做甚?趕緊叫師尊!」
青堯在我頭上敲了一記。
看著這個在人間頂多十歲左右年紀,堪堪到我腰部高的小童,我愣住了。
這就是青堯口中,年歲與他相仿,活了不知多少萬年的……
天上地下第一厲害的上神?
似是看穿我所思所想,小童,啊不,扶光上神抬眼向我望來,盯著我,一言不發。
明明是小孩的模樣,面容也沉靜,沒什麼表情,秀麗眉眼間卻無形有種凌厲的威壓,似風雪入骨,寒徹心扉。
那威壓太強大,我一時間竟冷汗涔涔,開不了口,只得低下頭去。
「哎喲,我們家小鳳凰膽子小,你個老東西不要擺臭臉!」
一霎沉默。
「……進來吧。」
聲音終於響起,明明也是幼童的嗓音,卻泠泠如山間白雪。
5
青堯趁夜走了,走之前語重心長地跟我講悄悄話。
「扶光是個頂厲害的,就是性子冷了點,你好好跟著他修煉,少想那些豬啊狗啊的。」
「是龍和麒麟和青鸞。」我嘆氣。
「管他呢,我聽說扶光前些年還收了幾個徒弟,好像也是個頂個的人中龍鳳。」
青堯拍拍我的肩膀,一副欣慰模樣:
「以後你有扶光當靠山,還有一眾師兄師姐保護你,出門只管橫著走!」
「好。」
我被他說得多少有點心動,乖巧點頭。
於是第二天,天光未亮,我便早早站在凌霄殿前,等候即將見面的師兄師姐們。
「哇,哪來的小美人,好可愛,師兄你看!」
銀鈴似的聲音從殿外響起,跟著就蹦進來個穿著嫩綠色羅裙的姑娘,天真爛漫,杏眼桃腮,去叫身後之人。
她身後的男子踏風雪而來,冷玉般的面容,側目間,淺色雙眸正巧撞向我的目光。
……人中龍鳳。
……能保護我的師兄。
就是指,前不久才在所有人面前退了我的婚、讓我成為三界笑話的天界太子亓華是麼!
還橫著走呢,是指平躺著被抬出去那種橫著嗎?
亓華見了我,面上沒有半點波瀾,只平靜地移開目光。
那種莫名的心悸,又在這一瞬間刺痛我。
「巧了嗎這不是?」
沒等我有所反應,懶懶的聲音自殿外響起。
「言之鑿鑿說不會糾纏,怎麼還追我追到這裡來了?」
仿佛嫌我不夠崩潰,又一年輕男子緩步而來。
一襲玄衣,烏髮不羈地高束成馬尾,英俊的眉眼滿是桀驁,在我面前站定,笑得囂張肆意,正是麒麟族少主晏宵。
「小雜毛鳳凰還挺執著。」
我被他的胡說八道,以及一口一個的「雜毛鳳凰」氣得發抖,忍無可忍準備抬手給他一巴掌。
不料有人比我更快。
隨著倏然破風之聲,一片銀葉以極快的速度掠過我和晏宵中間,深深釘入殿外的廊柱上。
晏宵的臉上立刻出現一道極明顯的傷痕,鮮血立時溢出。
我嚇得後退一步,同時清醒過來。
還好我剛剛沒有打這一巴掌。
麒麟族向來蠻橫霸道,我怕,怕他睚眥必報,遷怒我無辜的族人。
那嫩綠羅裙的漂亮姑娘本來躲在亓華身後看戲,見狀驚呼出聲,扯扯亓華的衣袖。
本來冷淡的亓華卻似乎一點都不抗拒那姑娘的親密。
「嘁。」
晏宵抬手,抹掉面上血痕,似有不服地啐了一聲。
殿上,不知何時出現的扶光看向這裡,雖然還是頂著張精緻的孩童臉,神色卻是冷戾非常。
我凜然一驚。
能讓尊貴的天界太子和麒麟族少主做徒弟,說不定老狐狸真的沒有騙我。
就像剛才,晏宵絕不是多麼尊師重道的人,以他的實力,他完全可以躲開或者在半路就毀掉那片葉子,但他沒有。
只能證明扶光對他有絕對的實力壓制,他不敢。
扶光真的是個厲害的神仙。
我「撲通」一跪,腦袋極為流暢地磕到了地上。
「多謝師尊!師尊英明!」
「……」
可能是我跪得太快,頭磕得太果斷,殿中人都不約而同地愣了一下。
「噗,」晏宵冷笑出聲,「挺會審時度勢。」
扶光說:「檀夕,你過來。」
我乖巧地走到他面前,順勢跪坐在地,恰好比他矮上一些。
天光未明,殿內長明燈燈火搖曳。
扶光似乎不急著拜師之類的俗禮,也沒有要介紹在場師兄師姐的意思,只低聲問我:
「聽青堯說你有失憶之症,查不出緣由。」
「是的師尊。」
「何時開始的?」
我沒忍住看了眼亓華,道:「好像是第一次孵了個蛋……之後吧。」
扶光沉吟一瞬,抬手撫上我的額頭,我只感覺一股熱流從他小小的手掌注入,渾身都暖洋洋的。
6
鳳凰一族的夫君,是要自己孵出來的。
等到成年那天,我就可以領到自己的蛋,孵一個自己的夫君。
可是一個人,日子實在是太慢了。
我在丹穴山的桐花林里打了三百年的滾,在山頭上對著風,「嗷嗷嗷」地往嘴巴里灌了三百年,無聊的事做盡了,離成年也還有三百年。
青堯生性自由來去如風,「帶小孩」這種事,在他的世界裡是不存在的詞。
終於在某天下午,我「嗷嗷嗷」地灌了幾口西北風,有點上頭,做了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我要偷一個蛋。
反正都是我的夫君,早孵出來,晚孵出來,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想要一個伴,就像其他人一樣。
說偷就偷。
既然要偷,便要偷個頂頂好的,漂亮的蛋。
仙界盛會那天,我因為貪玩,偷偷跟著族裡的車輿,潛入了天宮。
在天界的一座無人的大殿里,我恰好遇見了一顆流光溢彩的蛋。
比我見過的,族裡所有人的蛋都要大,都要漂亮。
許是盛會看守薄弱的原因,又許是料想不到神仙之間也會有卑劣的小偷。
總之,鬼迷心竅的我,摸到了那顆蛋。
「你若是喜歡,就帶他走吧。」
在那一瞬間,一道低沉而頹唐的女聲自身後響起。
我嚇得鳥毛一抖:
「仙子饒命!我我我一時糊塗……」
「你是只鳳凰。」肯定的語氣。
我甚至不敢轉身,只拚命點頭。
「我聽說鳳凰一族,對自己的蛋都會拚死守護,是這樣嗎?」
「是是是有這事……」
「……好。」
身後的女子沉吟一瞬,仿佛下了決心,伸手撫上了我的後頸。
「既然你想帶走他,我要你立下毒誓,此後永生永世,你會愛之護之,珍之重之,絕不拋棄,否則遭九道天雷之罰!」
「我我我……」
這諾言也太沉重了,凡人渡劫尚且不用遭受那麼多道天罰呢。
我會死的。我倒也還沒有到那麼愛這顆蛋的地步。
女子卻像是焦躁起來,突然失去耐心,提高聲量。
「重複我的話!」
「此後永生永世,我會對它愛之護之,珍之重之,絕不拋棄,否則便會被九道天雷一起劈!」
我閉眼認命般地喊出。
「……好、好!」
一陣灼痛自背後傳來,女子似乎在我背上留下了什麼印記。
「走吧……」
「可是……」
「我說走!!!」
我一咬牙,抱起那顆蛋,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那座無人的大殿。
……
「所以你沒有被守衛發現?」
「沒有。」
「也沒人來尋我?」
「沒有……也許有?但是我想,是因為這個。」
我一扭脖子,示意阿序看後頸上的印記。
阿序,我在滄浪海邊一個山洞裡孵出來的夫君,不敢回族裡,我便帶他相依為命流浪三界。
如今,他已是小小少年模樣了。
他一天天長高,出落得越發美貌挺拔,我的心也越來越慌。
直到今日,他終於忍無可忍,指著額頭上兩個小小的角問我:
「你再說一遍我是什麼?」
「是……是鳳凰……」我扭過頭去不敢看他。
少年的眼神灼灼,盯著我臉上的表情。
「你騙我。」
我心虛地:「也是有那種,長角的鳳凰啊……」
「你騙我。」
他無動於衷,淡色眸子定定凝視著我。
我只好投降,告訴了他所有真相。
見他看完我後頸的印記便沉默不語,我的心高高懸起。
「阿序……你要是想回去的話,我也一定會支持你的……」
「我回去,那你呢。」
阿序不動聲色,低頭看我布滿傷口的指尖。
那是昨日偷偷為他去摘綺嵐果時留下的。
也許是血脈之力,百年間他變得越來越厲害,其實已經不需要我再做這些。
但我只是想為他做點什麼。
我咬咬唇:「大約會回丹穴山吧,我也快成年了,是該穩重一些不要四處漂泊……」
「成年了,又被你的族人分配一個新的蛋,是麼。」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眼裡似有風雪。
「啊?」
我還陷在可能離開他的失落中,並未聽清。
阿序突然笑了,危險又絕艷。
「你剛剛說我是什麼來著?」
「是鳳凰……」我簡直不敢看他。
他點點頭:「對,我是鳳凰。」
「……」
7
那天在扶光的法術下,找回的所有記憶,就到此為止。
以他高強的法力也探不明我記憶混亂的緣由,只道他已為我注入靈力,也許會慢慢恢復。
至於恢復多少,只能聽天由命。
百年間親密相處的記憶洶湧而來,我一時沒法再面對亓華。
我只是知道,阿序他不記得我了。
不然那次在山前,他絕說不出那樣的話。
再不記得,他也是我的阿序,我捨不得責怪他。
只是如今他的身邊,已經多了個嬌俏可人的映雪。
也就是那天凌霄殿里的漂亮姑娘。
一個師門五個人,作為天界太子的亓華並不常來,晏宵又是個來去自由野慣了的主。
扶光本就是孤絕的性情,對我更是放養狀態,教我的時候少,閉關的時候多。
減春山上時光漫長,常伴我身側,並輔助我修煉的,是師姐映雪。
她仙力深厚,高深莫測,教起我來,可說是綽綽有餘。
映雪不僅漂亮又厲害,細心又貼心,還會給我講很多八卦。
比如扶光上神會變成小孩子模樣,好像是因為萬年前熒惑之亂,他鎮伐災星的緣故,自那以後,他就隱世而居,對外宣稱扶光上神命劫已到,墮入人間,輪迴歷劫去了。
比如她十分不喜晏宵,雖然他於修煉一事上實屬天縱奇才,但她還是覺得他像個討人厭的猴子。
「呃,可是晏宵師兄其實並不醜陋。」
不僅不醜,還可說是非常好看。
「有的人他的外表不像猴子,其實內心就是個沒禮貌的猴子。這叫不是猴,更勝猴。懂嗎?」
映雪師姐在躺椅上曬著太陽嗑著葵花子,一言以蔽之。
我想了想晏宵那模樣,深以為然,重重點頭。
「聽說之前晏宵在你們丹穴山,借著退婚,狠狠羞辱了一隻小鳳凰。你有聽說嗎?」
「啊?好像是有這事吧……其實那天來退婚的還有亓華師兄和青鸞神君。」
「亓華師兄呀,」映雪師姐笑起來,「亓華師兄現在應該不會想這些情情愛愛,畢竟他以後一定會是最好的天帝,也一定會晉升成最強的上神。」
映雪的笑容太過燦爛,她是喜歡亓華的,我想,她也會一直等他。
我心下微澀,扯開話題。
「會比師尊還強麼?」
「嘶……這就有點難說,大概是伯仲之間吧?」
映雪舒服地眯起眼。
「最近這日子,可是太好過了,日日都是艷陽天……」
剛來寒犀川的時候,我以為這裡是終年不化的雪原,整天在房間凍得瑟瑟發抖,法術也不頂用。
但近來減春山上竟全都是艷陽高照,冰雪融化,陰暗潮濕的雪原也開始花木復甦,有了點點生機。
只余我心內肖似凜冬,積雪難消。
是夜,我偷了廚房的酒,開始坐在樹幹上,曬月亮,喝悶酒。
喝到眼前疊影重重,我搖搖晃晃摔下樹去。
意料中的疼痛並未出現,我身下壓住了一人。
那人被我撞得仰面倒在地上,烏髮半散,眉似遠山,下頜線條流暢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