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真相有時候就像被大雪掩埋的種子,很難被發現。
要挨過一個寒冬,待到春暖花開之日,冰消雪融,才能重見天日,破土而生。
並非所有的種子都能等到春天到來,其中的大多數都死在了冬天。
1
2016 年冬,江城大學。
早上宿舍冷得厲害,周揚窩在溫暖的被窩,不想起床。
八點,從外面回來的張海嗷的一嗓子,一進門就扒拉周揚的被子:「快醒醒,外面出事了。」
寒冷驅散一切好奇心,周揚裹著被子翻了個身,沒理他。
上鋪的石頭探了個腦袋下來:「昨晚我和老周熬了個大夜,覺不夠睡,等我們睡飽再說。」
張海喘了兩口氣,才像剛找到詞描述一樣:「真別睡了,廁所死人了!」
……
江城大學男生宿舍樓都是老樓,裝修還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時的風格,設施老舊,一層一間公共廁所,廁所靠外牆一側是五個被膠合板分隔開來的便池。
大概早上 6 點半,清潔工在打掃三樓廁所時,發現中間便池隔間的門被反鎖,他敲了敲門,隔間內無人回應。
以為又是老舊的旋鈕因震動而自行落鎖,清潔工便找了根鐵絲,插進門縫裡側挑開了鎖栓——門開的一瞬間,一具掛在通風窗上輕微晃蕩的屍體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周揚和石頭跟著張海來到廁所時,警方已經在廁所外圍拉起了警戒線,看熱鬧的學生圍得水泄不通。周揚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硬是從人群中擠到了警戒線前,濃烈刺鼻的 84 消毒水氣味從裡面飄散出來。
廁所內,警察用一個巨大的圍擋遮住了隔間,周揚他們看不到隔間裡面的情況,只能看到幾個身著便衣的警察來回走動。
圍觀的學生中,有兩個人的對話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死者好像是方亮,剛才我看到好幾個警察去了方亮宿舍,還帶走了他的牙刷……如果死的真是他的話,你說,會不會是顧傑乾的?」
「是那個被方亮搶去保研資格的顧傑?」
「對,是他。」
「他倆到底啥情況啊,我聽說這事兒不是被學校壓下來了嗎,怎麼還鬧出人命了呢?」
……
聽到兩人對話的石頭左顧右盼一番,咽了口唾沫,悄悄趴在周揚耳朵邊上,細聲說道:「我靠,死的人不會真的是方亮吧,昨天晚上他還來我們宿舍了呢。」
方亮去他們宿舍的時候大概在晚上 12 點左右。那時周揚和石頭在玩遊戲,對局正激烈,方亮突然推門而入,醉醺醺的,當時周揚和石頭倆人全神貫注地玩遊戲,沒顧得上招呼方亮,方亮待了一會兒就走了。
「不行,我得給方亮打個電話……」
說著,石頭掏出了手機。
這時,廁所的圍擋被勘查人員不小心碰倒了,屍體一下子被暴露在眾人面前——
一條拴在隔間透氣窗執手上的尼龍繩緊緊絞住方亮的脖子。
方亮的雙目暴突,舌頭外吐,雙腳懸空,他的雙手像一對雞爪,奇怪地扭曲著,褲子褪到了小腿處,周遭地上、牆上和他的身上都沾滿了污穢的屎尿。
恐怖的一幕嚇壞了前排圍觀的學生,恐懼的尖叫聲接連不斷,人群出現了騷動,前排的學生害怕地往後退,後面不明情況的學生想一探究竟,玩兒命往前擠。
混亂之中,周揚不知被誰猛地推了一下,踉踉蹌蹌闖進了廁所,定在了屍體前,方亮的死狀和現場的情況盡收眼底。
「……先找到顧傑再說吧——哎——」
幾個分析案情的警察發現周揚誤入現場,隨即停止交談。其中一個警察的大手鉗住周揚的胳膊,將其往外推。
「誰讓你進來的,趕緊出去!」
「等一下。」
一名皮膚黝黑的警察橫在周揚和廁所門口之間,擋住了周揚的去路。
他覺得周揚的表現有些奇怪。
一般誤入死亡現場看到屍體的群眾,往往會出現緊張驚懼的情緒,而周揚卻冷靜得有些過頭了。
他走到周揚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溫和地說:「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周揚不假思索道:「周揚。」
「我叫徐一飛,是這個案子的負責人。你認識死者嗎?」
「嗯,他住在我隔壁宿舍。」
說話期間,周揚的眼神時不時地瞟向屍體的位置,眉頭微皺。
徐一飛眼光犀利:「唔,我感覺你好像有發現。」
周揚倒也直接:「只是覺得哪裡怪怪的,至於哪裡奇怪,我暫時還說不太上來。」
徐一飛笑了笑,把周揚送到了廁所外面,還告訴了周揚自己的電話。
「想到什麼,隨時跟我聯繫。」
2
從現場出來,張海和石頭便馬上簇擁在周揚左右,急性子石頭率先發問:「怎麼樣,看到死者了嗎,是方亮嗎?」
周揚嘆了口氣:「是他。」
方亮就住在他們隔壁的宿舍,方亮在計算機學院,而周揚、張海和石頭主修心理,都是大四的學生。
他們雖不在一個學院,但平時來往頻繁,經常一起出去約飯打牌,關係要比一般同學要好。就在不久前,方亮拿到了頂尖學府的保研資格,前途一片光明。
「唉,真是太可惜了……」
石頭和張海感到深深的遺憾。
回到宿舍,石頭好奇地問周揚:「剛才那個警察跟你說了什麼?」
周揚說:「問方亮的情況,我說不太清楚。」
張海有些焦慮:「周揚,你覺得方亮是被顧傑殺害的嗎?」
周揚眉頭緊鎖:「不好說,屍體的樣子有些奇怪,而且現場很亂,分辨不出是謀殺還是自殺。」
石頭立刻擺了擺手:「方亮昨晚那眉飛色舞的樣子,咋可能自殺嘛。」
周揚說:「自殺的可能性確實很低,但若懷疑是他殺……你們看,咱們宿舍樓廁所隔間空間狹小,只能容納一個人站立,我沒想明白的是,兇手是如何將方亮勒死,又將其弔掛在透氣窗上的呢。」
石頭思考了一番,說:「說不定兇手是在隔間外將方亮勒死,再把屍體拖到廁所里吊起來,然後從外面勾上隔間門的鎖鉤,偽裝成密室上吊自殺。」
周揚搖了搖頭:「如果按照你的想法,地上肯定會留下拖行的痕跡。現場沒有打掃的痕跡,也沒有拖行的痕跡。」
張海說:「也就是說,這是一起密室殺人案。」
周揚點點頭:「現在看來是這樣的,不過,有個事兒我需要再回到案發現場確定一下。」
3
警方隨後調取了男生宿舍樓的監控視頻。
監控顯示:
周六凌晨 0 點 15 分左右,顧傑和方亮一前一後走進廁所。
大約 15 分鐘後,顧傑從廁所出來,回到寢室後,背了個包離開了宿舍樓,而方亮進入廁所之後就一直沒有出來。
方亮從進廁所到被清潔工發現間隔 6 個小時,期間進出廁所的一共有 5 個人,都是本樓層的學生,其中 4 個人解小手在廁所里待了不到 3 分鐘,還有一個人解大手,時間久一點的,也沒超過 5 分鐘。
警方找到這 5 個人了解情況,收到的反饋是一致的:他們進入廁所的時候,便池中間隔間的門是關著的,而且廁所內的其他地方沒有什麼搏鬥和掙扎的痕跡。
也就是說,具備作案動機以及作案時間的,只有跟方亮在廁所里待了 15 分鐘的顧傑,顧傑有重大作案嫌疑。
與此同時,警方從學校教務處了解到顧傑保研資格被方亮「擠掉」的事。
按照江大計算機學院的保研資格評選標準,顧傑最開始是滿足保研條件的。可到了評選前夕,方亮因為在學生會工作有一項額外加分,總評分超過了顧傑,獲得了學院最後一個保研名額。顧傑失去保研資格後,情緒激動,大鬧校辦公室,搞得學校盡人皆知。
而學校不想事態擴大,作出讓步妥協,出面給顧傑和意向高校搭橋,只要顧傑的考研初試成績過線,他的意向高校就會錄取。
顧傑見好就收,鬧劇就此結束。
從學校的處理結果來看,顧傑算是得利者,他跟方亮的矛盾完全沒有表面上這麼尖銳。
不過,在警方的眼裡,顧傑仍舊是命案的第一嫌疑人。
……
江城大學圖書館二十四小時開放,空調製暖晝夜不歇,比宿舍暖和得多。
警察找到顧傑的時候,他正縮在圖書館自習室的角落裡裹著毯子複習。
顧傑以前從沒跟警察打過交道,一見警察就蔫了。
去警局的路上,顧傑以為學校因為自己之前鬧事而報了警,便主動承認了錯誤:「對不起,警察叔叔,我知道錯了,念在我是初犯,請放我一馬吧,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敢了。」
說著眼淚跟著話兒掉下來了。
警察頗感意外,顧傑這一番話並非殺人犯的認知,於是便順著說:「那你主動交代吧。」
顧傑眼裡瞬間有了希望。
「我當時就是為了給學校製造壓力,爭取額外的保研名額,並不是真的想鬧事。」
「保研?」警察眉頭一緊,「你和方亮呢?」
顧傑抿了抿嘴:「方亮是我舍友,我倆關係其實很好,雖然保研名額被方亮拿到了,我有些不甘心,但這都不是事兒。」
警察聽到這裡,就感覺有些奇怪了。
「昨天晚上 12 點左右,你跟方亮在廁所幹什麼了?」
「昨天晚上……」顧傑回憶道,「我記得方亮 11 點多從外面回來,好像喝了點酒,挺興奮的。我那個時候去廁所小便,方亮抽煙也跟著一塊去了,我倆就在廁所抽著煙聊了會兒天。」
「聊了什麼?」
「我倆關係挺好的,聊了些以後讀研的事兒。嗐,就瞎聊了一會兒,後來我嫌冷就先回宿舍了,方亮說要拉個屎再走。」
「之後呢?」
「後半夜冷得厲害。我回到宿舍後冷得睡不著,就拿了枕頭毯子去圖書館對付了一宿,圖書館有暖風,學校不管,好多人都在圖書館過夜。」
警方將顧傑帶到刑偵的審訊室,連續審了 3 個多小時,發現他壓根就不知道方亮已經死了。
徐一飛透過觀察室的玻璃看著一臉茫然的顧傑,嘆了口氣,轉身對手下的人說:「把他送回去吧。」
4
法醫的鑑定報告顯示,方亮的死亡時間在周六的零點至凌晨 1 點之間。
現場的痕跡缺乏指向性,警方當初將顧傑列為嫌疑對象,一是他有犯罪動機,二是具備作案時間和條件。當顧傑的嫌疑被排除後,調查遂走進了死胡同。
徐一飛有些坐不住了。
他感覺現場一定還有一開始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便決定再回現場再看一看。
到江城大學時,已經是晚上 8 點了。校園裡空曠肅殺,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徐一飛不禁打了個寒顫。
學校里剛發生「命案」,學生們人心惶惶,都躲在宿舍里不敢出來活動。還有不少人背著包往校外去,看樣子是打算住在外面。
三樓廁所拉起的警戒帶還在,禁止學生入內。不過學生們也忌諱死亡現場,紛紛避之不及,不敢在廁所附近逗留。
徐一飛挑開警戒線,探身進入事發現場。
忽然,他聽到了案發隔間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便立刻警覺起來。
隨後,他循著聲音的方向悄悄摸到隔間門前,猛地拉開虛掩的門。
一個可疑的人影正扒在透氣窗上。
——徐一飛大吼一聲:
「誰!」
那個人被徐一飛一嚇從窗戶上掉了下來。落地後踉蹌兩步倒向徐一飛。
徐一飛下意識托住那人,隨後眉頭微蹙:「怎麼是你?」
這時,在外面望風的石頭聽到廁所里的聲音便沖了進來,但看到徐一飛後卻傻了眼。
石頭心虛地看了周揚一眼,乾咳一聲:「呃,我剛才去二樓上了個廁所,沒注意進來人了……」
周揚給了石頭一個寬慰的眼神,表示「沒關係」,轉而向徐一飛解釋道:「我剛才聽到廁所里有奇怪的聲音,就進來看看。」
徐一飛狐疑地看了看周揚,又瞥了一旁心虛的石頭一眼,一下就戳破了周揚的謊話。
「需要爬到窗戶上看?」
周揚沉默了。
石頭沉不住氣,趕緊給徐一飛解釋:「警官,您別生氣,我這哥兒們聰明得很。這不,早上他誤入現場,看到了屍體,發現了疑點,就想著再回來看看。誰知,您突然殺回來了。」
徐一飛有些咄咄逼人:「照你的意思,我不該來?」
石頭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您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等會兒再跟你算帳。」徐一飛沒工夫跟石頭貧嘴,他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周揚身上,「你發現了疑點?」
周揚倒是不懼徐一飛的權威,大膽說道:「從現場的痕跡看,方亮是在解大手的過程中突然被人從後方勒死的,但是你看,這個小隔間裡根本站不下兩個人,而且這裡面只有方亮一個人的痕跡。」
周揚隨即指向隔間的牆面和地板:「我想,方亮把屎抹到牆上和地板上,應該是他被人勒住脖子後的本能反應。他拚命掙扎,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一開始,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方亮面對襲擊毫無反擊,直到剛才,我注意到了牆上的透氣窗。」
徐一飛看了一眼那個只有平板電腦大小的透氣窗,想不出個所以然,便示意周揚繼續說下去。
推理到關鍵時刻,張海突然從廁所外探了個頭進來,瞧見了周揚和石頭。
「我猜你倆就在這兒。」
他對近前的宿舍長石頭說:「學校剛發生命案,我女朋友有些害怕,想帶她來我們寢室住一晚,可以不?」
石頭的注意力在周揚的推理身上,沒空理會張海,便應付了一句。
「行啊,沒問題。」
張海剛要離開,他的女朋友蘇晴卻突然拉住他,打算湊個熱鬧。
「等一下,反正也沒事兒,看看什麼情況。」
張海抿了抿嘴,咽了口唾沫:「這可是兇案現場,瘮人得很,咱趕快離開這兒吧。」
蘇晴不為所動:「沒事兒,兇手不在這兒。而且這裡人多,安全。」
張海被說動了,好奇心也隨之被勾起來了。
他思索了一下,和蘇晴留了下來。
周揚繼續講著自己的推理。
「……自始至終,隔間裡只有方亮一人,兇手根本就沒進到這個隔間內。」
徐一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早上,周揚那異於常人的冷靜讓徐一飛感到奇怪。所以,在調查學校監控的時候,他還特地留意了周揚事發前後的行動軌跡。
那天晚上十點左右,周揚回到寢室之後再也沒出來過,看起來與這起命案無關。
徐一飛覺得周揚這個學生有點意思。
「你認為兇手是怎麼殺死方亮的呢?」
周揚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講起來有點複雜,我演示給你看吧,不過在此之前,得請你幫個小忙。」
徐一飛按照周揚的要求,從宿管那裡借來了一根電工高空作業的安全繩跟一根較細的尼龍繩。
準備妥當後,周揚讓石頭站在廁所隔間裡:
「我走之後,你就蹲在便池上,假裝解大手。」
周揚來到四樓的天台,在天台邊緣處找到之前發現的兩個鉚釘,他將安全繩綁在身上,然後從鉚釘中穿過固定。通過拉動繩子順著樓體爬降到三樓廁所透氣窗的上側。
周揚有過攀岩經歷,高空爬降對他來說並不難。
他透過窗戶朝里一看,剛好能看到蹲在便池上的石頭。
之後,他像套圈一樣,將準備好的繩套朝著石頭的腦袋丟去,精準套中石頭的脖子。
與此同時,周揚鬆開安全繩,依靠下墜的重量迅速收緊繩索,繩子一下緊緊地箍在了石頭的脖子上。
巨大的作用力將石頭拽到身後的牆面上。
石頭腳尖踮地,雙手在隔板上抓來抓去,但一直找不到著力點,喉嚨又被繩子勒得發不出聲,表情極為痛苦。
徐一飛恍然大悟。
他見石頭臉憋得通紅,眼看要撐不住了,便沖窗外喊道:「可以了,停吧。」
話音一畢,石頭脖子上的尼龍繩瞬間失去力量,石頭得以解開繩索,他大口喘氣,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
5
周揚第一眼看到屍體時,就注意到了脖子上的繩結。那繩結樣式頗為特殊,是攀岩運動里頗為常見的伸縮繩結。
這個繩結讓周揚突然一個大家都忽視的地方。
周揚爬上樓頂天台,經過一番搜尋,終於在天台邊緣發現了兩顆深深楔入樓體混凝土結構的嶄新岩釘。
那時,他就已經大致猜出了兇手的作案手法。
接下來,他冒險折返兇案現場,爬上透氣窗,在窗體的下邊緣看到了一條從室內延伸至室外的磨損痕跡,才最終確定自己的判斷。
兇手絕不可能是體質極差的顧傑。因為顧傑從不鍛鍊,平時跑幾步就氣喘吁吁。畢竟,藉助安全繩從樓頂天台降落到三樓,懸停後再隔空勒死人,這對核心力量與技巧要求極高。
真正的兇手應該是攀岩愛好者,年齡應該在 20-30 歲之間,身高 170-180cm,體重 140 斤左右,體型健碩。
兇手熟悉學校里的情況,了解建築和監控布局,能夠隨意出入任何場所,還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在樓頂楔入兩顆岩釘。
不僅如此,他還了解方亮的作息規律,想必是關注和跟蹤了方亮一段時間。所以,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謀殺。
周揚跟徐一飛講述了自己的分析。
徐一飛聽後大為震撼,並且立刻採信了周揚的觀點。
周揚僅僅通過對於繩結的觀察,就能聯想到兇手的作案手法並找到了關鍵物證岩釘。
徐一飛很佩服周揚,因為很少有人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從犯罪現場提取出這麼重要的信息,並且作出如此嚴謹的推理。這個大學生做到了很多刑偵一線的專家都做不到的程度,他絕對是一個天才。
從周揚對兇手的側寫入手,徐一飛確信,這個人一定是學校里的人,而且十有八九教職工保安一類的角色。
有了下一步的偵查思路,徐一飛的愁眉舒展了許多。
與此同時,他對周揚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你是學什麼專業的?」
「心理學。」
「大幾了?」
「大四,明年就畢業了。」
閒聊兩句,破案時不待人,徐一飛便帶著周揚提供的線索準備離開。
「不早了,先不聊了,等案子破了請你們吃飯。」
徐一飛走後,周揚注意到了張海身邊的女生。
「這位是?」
張海憨憨一笑:「這我女朋友,蘇晴。學校發生命案,她的舍友都出去住了,宿舍就剩她一個人,她不敢自己待在那兒,就來找我了,說想在我們宿舍對付一晚,我尋思我們宿舍不還有一張空床嗎,就……」
石頭調侃道:「跟我們幾個大男生住一起,多不方便啊,還不如出去開房呢。」
張海掏了掏口袋,尷尬一笑:「能省點是一點。」
周揚的視線越過張海,聚焦到了他身後的蘇晴身上。
「這棟樓可是兇案現場,大都避之不及,不少人都出去住了,你確定要在這裡過夜?」
周揚話里透著陰森。
張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偷偷看了蘇晴一眼:「要不,咱們還是……」
蘇晴沒接張海的話,而是十分冷靜地對周揚說:「現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這裡——兇手不是激情作案,而且這種謀殺手段只能實施一次,他肯定不會去而復返。」
聽了蘇晴的解釋,張海連連點頭附和,內心的恐懼感也消失了大半。
蘇晴投來信任和崇拜的目光,俏皮說道:「再說啦,你們幾個大男人在這兒罩著,我還怕什麼妖魔鬼怪?」
現場的氣氛在蘇晴的帶動下變得輕鬆許多,石頭趕緊打圓場:「我是舍長,我同意了。只要蘇晴不介意就行。咱們好久沒打麻將了,來,四個人正好湊一桌。」
6
周揚對兇手的側寫分毫不差,警方僅僅用了三天就鎖定了犯罪嫌疑人,一舉破獲江大殺人案。
殺害方亮的兇手是學校剛入職沒多久的保安,羅城,24 歲,身高 1.78 米,體重 128 斤。
羅城殺死方亮的前一天,他請了一周的病假。事後,羅城坐高鐵一路南下到廣西,找到當地的蛇頭,計劃兩天後搭國外的貨輪偷渡出國。
羅城上船的前一天,被徐一飛在一個邊陲小鎮的旅館裡抓獲。
羅城殺害方亮的動機很複雜,但歸根結底,方亮還是死在了保研這件事上。
當時學院成績排名出來之後,方亮距離保研僅有一步之遙。他仔細研究學校的保研規則,看到一條加分政策。
按規定,在學生會工作滿一年可以獲得 1 分加分,而這 1 分足以讓方亮拿到保研名額。
可方亮在學生會實際只待了不滿 10 個月,大二下學期忙著談戀愛,基本沒再參加學生會的活動,所以他是不滿足加分條件的。
學生會裡並沒有人會在意別人是乾了 10 個月還是一年,學生會主席說了算。方亮以兩千塊錢購物卡作為交換,從學生會主席那裡得到了一紙虛開的學生會工作證明。
本以為有了證明,保研加分的事兒就穩了,沒承想最後卡在了輔導員羅玉梅那裡。羅玉梅一眼就看出方亮的材料是「假」的,堅決不予認定。方亮幾次三番找羅玉梅開後門,但都被羅玉梅一口拒絕。
距離保研名額確定的時間越來越近了,方亮心急如焚。他不惜透支生活費買了一台平板電腦作為禮物,打算尋個適當的機會私下裡再找一次羅玉梅。
羅玉梅住在學校後面的單身公寓,一樓最左邊,旁邊有棵大樹,她的窗簾上是粉色 Hello Kitty 的圖案,很好找。晚上 8 點,方亮鬼鬼祟祟來到了羅玉梅家附近。
來到門前,他突然猶豫了,生怕羅玉梅再次拒絕他。
眼瞅著公寓里的燈亮著,方亮想著先看看羅玉梅在家幹什麼,再選擇敲門時機。於是,他來到羅玉梅的窗台下,扒著窗台悄悄探了個腦袋。
窗簾沒拉嚴,留了道縫,方亮往裡一瞄,窺見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房裡的燈光很暗,但卻分辨得出羅玉梅正跟一個男人接吻,兩人赤裸著上身,緊緊地抱在一起。
方亮咽了一口唾沫,他沒想到平日裡文靜的羅老師居然有這樣狂野的一面,巨大的反差讓他的心緒久久不能平復。窺私的興奮和刺激讓方亮腎上腺素飆升,他知道今天來得不是時候,但又不捨得離開。
只見兩人走進臥室,房門一關,不多時便傳出了極為壓抑的男歡女愛之聲。
屋裡的戰鬥很快就結束了。
男人一陣低沉的喘息過後,羅玉梅走出房間,幽怨地說:「我們這段關係是沒有結果的,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還在臥室里的男人,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要不,我們去外國生活吧。」
「不。」
出身貧窮的羅玉梅,斬釘截鐵地拒絕了男人的提議。
「我不能放棄現在的工作。」
其實,除了眼前的男人,羅玉梅還有別的選擇。
她是個漂亮又水靈的南方姑娘,在江城大學讀研期間,因表現優異,畢業後留校到計算機學院擔任輔導員,工作剛滿一年。
老師們聽說她還沒男朋友,三天兩頭地給她介紹對象,有錢的有權的有才的長得帥的,都有,在相親的過程中,羅玉梅的心境發生了變化。
男人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我再想想辦法。」
羅玉梅和男人的對話戛然而止。
在窗台下偷聽的方亮心臟跳到了嗓子眼,這短短的幾句對話勾起了他對男人身份的猜想。
這人是羅玉梅的學生,還是學校的老師?
他們之間是師生戀、婚外情,還是潛規則?
不等方亮多想,一個黑影突然從羅玉梅家裡出來,偷偷摸摸,遮遮掩掩,但腳步很快,徑直朝著學校的物業辦公室方向走去。
方亮定睛一看,男人穿著保安制服,衣服背後明晃晃印著「江大安保」四個大字。
難道羅玉梅的愛人是學校的保安?
強烈的好奇心讓方亮徹夜難眠。
第二天一早,方亮就以丟錢包為藉口,到物業的失物招領處,各個辦公室東走西看,逗留了一上午時間。這期間,他不僅見到了從羅玉梅家裡出來的那個男人,還趁他不在的時候,從他的抽屜里順走了一份簡歷和一個工作證。
保安名叫羅城,畢業於江城體育學院,畢業後就來到江城大學做起了保安,工作剛不到半年,一個月 3000 元。
方亮瞬間明白,羅城大學畢業後來這裡干保安,就是為了跟羅玉梅在一起。現在的情況是,羅玉梅不想公開這段關係,羅城就是她的軟肋。
方亮找到了可以利用的機會,想出了一個損招。
那天下午,方亮在羅玉梅下班的當口找到了她。
方亮將平板電腦送給羅玉梅,但羅玉梅堅決不收,並且語氣嚴厲地批評了他。
「我說了多少次了,你那份證明不行,不能加分。別整天想這些歪門邪道,說不行就是不行。」
方亮盯著羅玉梅不說話,這一盯,把羅玉梅惹毛了。
「方亮,你再這樣我可告訴學院了。」
說罷,羅玉梅轉身就走。
「羅老師,等一下,還有一件事。」
被攔住的羅玉梅不耐煩地問:
「又怎麼了?」
方亮從口袋裡掏出羅城的工作證,鄭重其事地交到羅玉梅手上。
「上次我去你家找你的時候,有個保安從你家出來,他的工作證掉了,我交給你的話,你會幫我還給他的吧?」
羅玉梅接過羅城的工作證後,眉頭一緊,臉色變得煞白,猶豫許久後,緩緩開口問道:
「你……你,看見什麼了嗎?」
方亮面帶譏諷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他將那個平板電腦遞到羅玉梅的手上,羅玉梅這次沒有拒絕。
「加分的事兒,就拜託老師您了。」
方亮不等羅玉梅回答,得意地吹著口哨,揚長而去。
7
那天之後,方亮成功獲得了保研資格。
緊接著,羅玉梅請了長期病假,並搬離了學校的單身公寓。
方亮的威脅,讓羅玉梅瞬間警醒,她要是想繼續現在的生活,就不能再在錯誤的路上繼續走下去了。
羅玉梅沒有告訴羅城自己被方亮威脅的事,但她開始疏遠了羅城。
可羅城並不知曉發生這一切的緣由,他以為羅玉梅電話不接,信息不回是因為另有新歡。
羅城也不是傻子,他通過查看羅玉梅請假之前幾天行動軌跡的監控,發現了偷他工作證和簡歷的方亮。他立刻意識到,方亮是讓他的生活墮入地獄的罪魁禍首。
羅城跟蹤了方亮一段時間,摸清楚了方亮的作息規律。根據羅城的觀察,方亮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他每天晚上 11 點到次日凌晨 1 點期間到三樓廁所大解。
於是,羅城便利用每天值班巡邏的空檔,著手準備他的殺人計劃。
羅城每天晚上 10 點左右交完班,就從男生宿舍樓一側的排水管爬上 4 樓樓頂,繫著安全繩從樓體外部下降到三樓男廁窗口蹲守,等待下手時機。
終於,在一星期之後的周五,他等到了最佳時機。
……
看守所期間,羅城瘦了不少,臉色蒼白。
一見到羅玉梅,羅城的眼淚止不住地流。
「姐,我想你了……」
控制不了感情,愛意便如利劍穿心。
「我不想死……」
羅玉梅落淚,卻一言未發。
羅城滿含愧疚:「姐,你現在還好嗎?」
羅玉梅無奈苦笑:「我們的事江城大學基本都知道了,工作我已經辭掉了,江城也待不下去了。」
羅城自責,打了自己一巴掌。他對死亡的恐懼逐漸開始被負罪感所取代。
他感覺罪惡深重,毀了自己愛人的大好未來。
「對不起,我錯了……」
羅玉梅出言寬慰:「沒事的,這也是我該付出的代價,怪只怪,我們之間不該有這種感情。」
聽聞此言,羅城的眼神逐漸黯淡。
羅玉梅打算在羅城臨死前給他一點可悲的希望。
「這輩子我們不可能了。希望下輩子我們能沒有顧慮地在一起。」
羅城淚眼婆娑,不住點頭。
此刻羅玉梅心裡最大的負擔已然卸下。
儘管她告訴羅城自己已經辭職,即將告別江城,但她沒有袒露的是,在此之前,她已經通過遠在澳洲的師兄爭取到了全額獎學金的讀博機會。不久的將來,她將踏上前往大洋彼岸的土地,開啟一段全新的人生旅程。
走出看守所,羅玉梅一路向前,沒有回頭,她的人生前二十五年隨著羅城一同消失在看守所高牆之內。
羅城留在了過去,而她活在了未來。
羅城人生的最後一個夜晚。鐵窗滲進的月光帶著消毒水味,他睡不著,腦海中不斷回憶著小時候那些難忘的經歷……
爺爺家有一間空房,那是他和堂姐羅玉梅暑假暫住的地方。
十三歲夏夜的竹蓆散發著潮氣,那年暑熱把不相熟的兩人按在一張破竹床上——他衝著窗戶,她蜷在床尾,中間隔著曬得發硬的蕎麥枕。
頭三夜他們像兩具木偶,連翻身都要屏住呼吸。
野小子與書蟲原本是兩條平行線。
他每天帶著彈弓從老槐樹下看書的羅玉梅身邊呼嘯而過。
有天他惡作劇地往她的搪瓷杯里扔青蛙,卻見她小心用草葉托著放生。
「書里說青蛙吃害蟲。」她睫毛都沒抬,泛黃的《昆蟲記》在膝頭沙沙作響。
真正打破楚河漢界的是那個暴雨將至的黃昏。
鄉下的野壞小子們喜歡欺負老實孩子,在泥牆根下推搡羅玉梅,撕扯她的書本和麻花辮,她所珍愛的《紅與黑》被扯散架,書頁隨著曬乾的槐花書籤飄零散落一地,踐踏入泥。
他看見了,像頭小豹子撞進人群。
然後,拳腳雨點般砸在他的脊背上。
羅玉梅帶著哭腔的尖叫:「阿城!」
橫的怕不要命的。打倒了為首的那個壞小子,其他人陸續逃走了。
染血的夕陽漫過窗欞,她顫抖的指尖蘸著藥酒撫過他的嘴角。他嗅到槐花混著油墨的味道。
「傻子。」她溫熱的淚洇濕了他汗津津的後頸。
英雄救美的故事,她看了無數遍,自認為已經熟稔麻木的她,真的遇上了白馬王子,仍舊沉淪不已。
蟬鳴震耳的夜裡,少女的肋骨硌得他生疼,心跳卻蓋過了窗外整片稻田的蛙聲。
門外,法警的腳步聲與記憶中穀倉頂棚漏雨聲重疊著響起。
他蜷縮在水泥地上,忽然聽見十三歲的自己在她懷裡悶聲說:「姐,你身上有太陽曬過的味道。」
……
江城大學殺人案告破,校園裡的風波慢慢平息,秩序逐漸恢復。
那天,徐一飛到學校找周揚,兩人在江大的校園裡散了會兒步。
「我這次來,是想邀請你加入我們市公安局的刑偵隊伍,但聽你們輔導員說,你是你們學院的第一名,而且已經取得了保研資格……」徐一飛拍了拍周揚的肩膀,「沒事,你也可以先讀研,研究生畢業後再來我這兒。人才嘛,可以特殊照顧。」
徐一飛臉上流露出一絲遺憾,因為三年後是什麼情況,誰都說不好。
周揚沒有給出答案。
隊里還有工作,徐一飛給周揚留了一個聯繫方式,便離開了學校。
那時臨近中午,陽光和煦,驅散了空氣中的幾絲寒意。
周揚覺得身上暖洋洋的。
這時,石頭突然打來電話:
「老周,你人擱哪呢?」
「操場上呢。」
「中午有事兒不?」
「沒事兒,咋啦?」
「請你吃火鍋,走!」
「那學校門口見。」
掛掉電話,周揚轉身往校門口走去。走到半路,他遇到了同向的張海。看樣子,張海也接到了石頭的邀請。
兩人相視一笑,張海一把攬住周揚的肩膀:「這頓飯得好好宰他一頓。」
「海哥有何推薦?」
張海壞笑:「你瞧好吧,到時候我提建議的時候,你得站到我這邊。」
「沒問題。」
倆人快樂得像小學生,勾肩搭背連蹦帶跳地往校門口走去。
後來的那頓火鍋,花了近五百塊,結帳時他們三人均攤。
末了,畢業季的傷感湧上心頭,石頭眼圈一紅,舉起酒杯:「祝我們友誼長存!」
周揚和張海為之動容,一起舉起酒杯:
「友誼長存!」
彼時,周揚、石頭還有張海天真地以為,即便畢業離開校園,即便天各一方經營各自的生活,他們之間的感情都如同在學校時那般緊密。
殊不知,那次聚會是他們最後一次齊聚。
轉年 6 月,周揚放棄保研資格,入職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投身徐一飛麾下。
保研名額順延給了石頭,石頭保研本校,繼續在江大讀研。
張海則拿到了江城一家商業銀行的 offer,畢業後順利入職,跟女朋友一同定居江城。
8
2018 年,江城。
周揚自從到江城刑偵工作後,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電話經常打不通,發微信隔好久才收到回復。
其實這也不怪周揚,畢竟刑偵工作實在是太忙了,沒固定工作時間點,好幾個案子連軸轉,要麼在出差辦案的路上,要麼就是在開會。
熬過了見習期,周揚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次短暫的休息。可就在休假的第二天早上,他接到了一通「張海」的來電,但那邊說話的卻是一個女人。
「我是張海的未婚妻,蘇晴。幾天前,張海車禍去世了。我和他的家人定在明天上午 10 點,在江城殯儀館舉行他的追悼會,你能來參加嗎?」
張海去世這四個字猶如一口被敲響的古鐘,震得周揚腦袋嗡嗡作響,在他的印象里,「張海」和「死」根本就是一組不可能的組合。
周揚突然感到一陣恍惚……
高強度的工作很快就讓周揚從張海離世的悲痛中調整過來。
那之後,周揚和石頭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密起來。閒暇時,他們也會出來聚餐。
張海去世的兩個月後,在一次聚會上,石頭幾杯酒下肚,愁眉不展地告訴周揚:
「老周!我聽說蘇晴又要結婚了。」
感情問題一向不是周揚擅長的話題,再說她跟蘇晴本來就不熟,更不關心她的生活。
「結就結唄,那是人家的自由,跟咱有啥關係。」
「海子這才去世多久啊,她就另結新歡。你說,張海的死會不會跟她有關?」石頭情緒有些激動,「聽說她的結婚對象叫趙辰,江大畢業的,是個作家,好像是蘇晴的學長。」
「趙辰?我倒是知道一個同名的懸疑作家,他倆是同一個人嗎?」
「對,就是他。」
周揚喜歡看懸疑小說,聽說過趙辰。趙辰是國內懸疑小說界的新星,半年前憑藉《窺惡》一舉登頂年度銷量榜,迅速成為當紅作家。
聽到蘇晴跟趙辰在一起的消息,周揚的反應跟石頭不一樣,他對蘇晴的同情成分居多。回想蘇晴在追悼會上可憐的憔悴模樣,感覺她跟趙辰這樣的大作家在一起,也算有了著落。
周揚不想繼續糾結這個問題,畢竟,交警對張海車禍的調查已經有了結論。
「張海的車禍是意外。我知道你懷疑蘇晴出軌,可她沒有理由害死張海啊,他倆又沒有結婚,直接分手不好嗎?害死張海對她來說有什麼好處嗎?我倒是覺得,你懷疑蘇晴更像是為張海抱不平。」
被戳破的石頭心情煩躁,他悶頭一口喝掉杯中酒,借著酒勁無理取鬧起來:
「你是警察,去調查一下怎麼了!要是我猜錯了,你也沒損失啊!」
眼看石頭要耍酒瘋,周揚也懶得跟他爭執,便順坡下驢。
「行,我查。你喝多了,咱們今天就到這兒吧。」
「我沒喝多,我還能喝!你坐下,咱們今天不醉不休……」
周揚趕快買了單,隨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將醉醺醺的石頭送回了學校。
回到家後,周揚怎麼也睡不著,他對蘇晴的新歡趙辰產生了興趣。
睡前,他打開電腦,在網上檢索了趙辰的信息。
一條百科詞條躍入周揚眼中:
【趙辰,1993 年 8 月生,畢業於江城大學。在校期間曾任文學院學生會主席……】
如石頭所言,趙辰確實是蘇晴的學長。但周揚覺得,即便蘇晴和趙辰早就認識,那也不能說明不了什麼,他只覺得石頭對張海之死一事有些敏感了。
為了弄清楚張海車禍的整個經過,隔日,周揚聯繫到了處理張海事故的交警,順利拿到了事故調查卷宗。
——那場車禍發生在張海下班途中,地點在一條內部路。這條路僅能容納一輛轎車通行,附近沒有交通標識,更沒有監控,一般很少有車經過這裡。
事故發生時,肇事車輛在內部路以極高的速度直接撞上了對向騎電動車的張海。張海被巨大的衝擊力撞出十多米遠,當場身亡。
車子失控繼續向前沖了二十多米,撞上路邊的石墩才停下。由於司機沒有系安全帶,並且車輛的安全氣囊未能正常彈出,慣性作用下,她衝破了前擋風玻璃,被甩出車外,重重摔到路面上,也是當場死亡。
肇事司機名叫趙夢園,27 歲,女性。生前患有抑鬱症,長期服用精神類藥物。屍檢發現,她血液中的鎮靜藥物含量很高,事發時應該剛服藥不久。
正常情況下,駕駛員在撞擊發生時,都會下意識地踩剎車,而痕跡鑑定報告和現場的痕跡表明,肇事車輛在事故發生到事故結束從未踩過剎車。
而且,事故車輛的行車記錄儀因為存儲卡容量已滿,沒有記錄下車禍發生時的畫面,警方無法還原趙夢園駕駛時的具體情況,但從掌握的信息來看,最終判定這就是一場因服用精神類藥物而發生的交通事故。
趙夢園負事故的全部責任,賠償張海死亡的所有費用。
雙方家屬對處理結果均無異議。
……
看案卷的時候,周揚感覺趙夢園這個名字好像之前在哪裡見過,於是他在網際網路上檢索了一下這個名字,最先出現的是一條 2012 年的新聞:
【江城大學舉辦「綠芽杯」文學大賽,特等獎由文學院 2012 屆趙夢園同學獲得,獲獎作品為……】
不僅如此,大作家趙辰的名字也在該文學大賽的獲獎名單上。
趙夢園居然也是江大的畢業生,而且跟趙辰參加過同一場比賽!
網頁下面還有一條公眾號的連結,發布者是江城大學文學院學生會,內容跟之前的新聞相似,但標題卻不一樣。
【文學院的才子佳人,她和男友雙雙斬獲「綠芽杯」文學大賽獎項。】
周揚點進連結一看,標題里的「她」指的是趙夢園,而「她的男友」指的卻是趙辰。
9
經查。
大學時,趙夢園和趙辰是同班同學,兩人在文學創作上非常積極,他們的散文、小說、詩歌經常在各類文學期刊雜誌上發表。
他們 2013 年大二時開始戀愛,在江大文學院盡人皆知。
畢業後,他們都留在了江城發展。
趙辰專職寫作,趙夢園則入職一家企業。
……
當初石頭對蘇晴起疑,周揚覺得是石頭多慮了。
可眼下,車禍中兩名死者各自的愛人竟走到了一塊兒,周揚越想越覺得這事透著蹊蹺。
思量一番,他打算先去找趙辰問問情況。
……
三天後,趙辰的簽售會現場。
16:30,簽售會剛剛結束,周揚便撥開人群來到趙辰面前。
趙辰以為他是遲到的粉絲,便微微一笑。
「你運氣不錯,我還能給你簽一本。」
周揚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證:「我想和你聊趙夢園車禍的事兒。」
趙辰謹慎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確認沒有人聽到他們的對話後,低聲說道:「能不能換個地方談?」
周揚說:「跟我來。」
趙辰尾隨周揚來到了會展中心旁的一家咖啡店,在角落落座後,周揚單刀直入:「你認識趙夢園嗎?」
趙辰微微皺眉:「認識,她曾是我的女朋友。」
「她是什麼時候確診的抑鬱症?」
「我們畢業後的第二年。那時我全職在家寫作,她在企業工作不順心。有一次,她整夜未歸,電話也打不通。後來我在天台上找到了她,她哭了一晚上,想跳樓。然後,帶她去看了醫生,才知道她有重度抑鬱症。」
「後來呢?」
「她吃藥不規律,精神越來越差,上半年實在上不了班,就請了病假,在家休息。」
「她平時開車嗎?」
「醫生不建議她開車,她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家裡,出去基本都靠打車和公交。」
「所以那天你不知道她要開車?」
趙辰的情緒明顯低落,嘆了一口氣。
「不知道,後來我接到了警察的電話,才知道她出事了。」
周揚盯著趙辰問:「你覺得自己虧欠趙夢園嗎?」
「虧欠?」趙辰愣了一下,「當時我寫作沒收入,靠她養家,是虧欠。」
接下來,周揚冷不丁地拋出關鍵問題。
「你是怎麼跟蘇晴認識的?」
趙辰臉色驟變:「你……找過她?」
「回答我的問題!」
趙辰被周揚的氣場鎮住,瞬間汗流浹背。
「蘇晴是江城出版社的編輯,我那本《窺惡》就是她接手的投稿,幾次接觸下來,就認識了。」
「只有工作上的聯繫?」
趙辰扯了扯領帶,喉結微動,沉默片刻後緩緩道出:「一開始確實只有工作往來。但誰知道……後來,趙夢園撞死了蘇晴的未婚夫……我和蘇晴在處理後續的事情時,慢慢地,就……」
「就怎麼樣?」
趙辰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像是被什麼壓住了喉嚨:「就……走到了一起。」
周揚的目光始終鎖定在趙辰臉上。
剛才,他特意在提到趙夢園時加重了「虧欠」二字,隨即話鋒一轉,直指蘇晴。這是周揚精心設計的話術——他要看趙辰最真實的反應。
趙辰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飄忽不定。惶恐與心虛在他臉上交織,像一張被揉皺的紙。這一連串的反應讓周揚心中的疑慮更深了。但眼下,他對趙辰和蘇晴的關係知之甚少,貿然追問只會打草驚蛇。
「今天就到這裡吧。」周揚語氣平靜,目光卻依然沒有從趙辰身上移開。
趙辰鬆了一口氣,臉色漸漸恢復紅潤,緊張情緒一掃而光。
周揚臨走前,趙辰送給他一本書:「周警官,這是限量的簽名版《窺惡》,給你留個紀念。」
周揚接過書,翻到扉頁看了一眼趙辰的簽名。
「這本書我看過,寫得不錯。」
聽到誇獎,趙辰非常得意。
「這本書的故事是根據一個真實案件改編的,跟那些杜撰的懸疑故事可不一樣。」
周揚突然來了興趣。
「哦?哪個案件?」
趙辰神秘一笑:「江城的清溪縣,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曾發生過一起離奇的失蹤案件。」
周揚問:「這個案子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趙辰嘴角勾起一絲神秘的笑容:「秘密。」
……
回到家之後,周揚又翻了一遍《窺惡》。
趙辰的文筆老辣。周揚初讀時,還以為這本書的作者是一名退休的老刑警。
他合上書,閉上眼睛,腦海里盤旋著書中的情節,越想越沉,困意漸漸襲來,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
10
周揚跟趙辰見面的幾天後,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蘇晴溫柔而禮貌的聲音。
「周警官,您好,我是蘇晴。」
周揚疑惑:「嗯?怎麼了?」
「昨天趙辰告訴我,有個姓周的警官找過他,問了些張海車禍和我的事兒。我猜,這個人應該是你吧?」
蘇晴的語氣突然轉冷:「周警官,你是在調查我?還是懷疑我跟張海的車禍有關?」
這突如其來的質問讓周揚一時語塞。
既然話已挑明,他索性開門見山,只是措辭欠了些分寸:「聽說你要和趙辰結婚了?張海才去世多久?你這進展是不是太快了?」
電話那頭陷入短暫的沉默,空氣逐漸凝固。
「我的感情狀態,需要隨時向你彙報嗎?」蘇晴的聲音顫抖著,帶著壓抑的怒意。
周揚毫不退讓。
「你和趙辰分別是兩位車禍死者的伴侶,現在卻走到了一起,這很難不讓人起疑。另外,」他頓了頓,「我是警察,調查趙辰無可厚非。如果不是因為張海,我們根本不會認識。所以,請不要用朋友的口吻質問我。」
電話里只剩下細微的電流聲。良久,蘇晴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既然你有疑問,不如見面談吧。」
兩人約在一家高檔茶餐廳見面。
蘇晴訂了間雅座,落地窗外是繁華街景,室內卻靜謐得能聽見茶匙輕碰杯壁的聲響。
這環境很適合一場開誠布公的談話——或者說,一場心理博弈。
茶香裊裊中,蘇晴開門見山:「周揚,坦白告訴你,我和張海是真心相愛,否則不會談婚論嫁。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從沒有出軌。」
她眼中閃過一絲疲憊,直視周揚:「我明白,你作為張海的朋友,對我心生懷疑在情理之中。可捫心自問,我從未有過任何虧心事。自張海離世後,那深入骨髓如影隨形的痛苦,時刻啃噬著我,這份煎熬,遠非你們所能想像。」
淚水在她眼眶打轉,聲音哽咽。
周揚卻不為所動:「你和趙辰是怎麼認識的?」
蘇晴深吸一口氣,抿了口茶,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在江城出版社做編輯,負責審核作者的投稿。有一天,趙辰投稿到出版社的公共郵箱,我看到後覺得很有潛力,就推給了主編。主編通過後,我們便簽訂了出版協議,就有了後來的《窺惡》。我和趙辰就是在這個過程中認識的。」
她停頓片刻:「起初我們只通過郵件聯繫,直到簽合同才見面。後來因為那場車禍,我們不得不頻繁接觸。兩個失去至親的人,就這樣走到了一起。」
周揚追問:「那場事故之後,發生了什麼?」
「那起車禍趙夢園全責,但她父母雙亡,自己名下又沒有財產,所以最後只有一點保險賠償金,杯水車薪。可趙辰卻主動用《窺惡》的預付款替趙夢園賠償了張海父母一百萬賠償金。」蘇晴眼中泛起溫柔,「那是他全部積蓄。正是他的擔當打動了我。」
「事故後,趙辰有什麼異常嗎?」
「他很正常。那時他剛簽下出版合同,一切都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蘇晴不滿周揚的再三詰問:「周警官,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我先走了。」
周揚目送蘇晴離去。
黑色長裙勾勒出她的妙曼身姿,卻難掩她的憤怒與失望。
回到家,周揚脫下外套,腦海中不斷回放她和蘇晴的對話。
直覺始終在提醒他:車禍肯定沒那麼簡單。
周揚重重倒在沙發上,指節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茶几上,《窺惡》的封面在檯燈下泛著冷光。
他隨手翻開一頁,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文字。
突然,他的手指僵住了。
若不是他多年讀書養成的敏銳,根本察覺不到這種常識錯誤。
一段看似平常的描寫,讓他感覺寒意從脊背升起,一個可怕的猜想在腦海中逐漸成形。
他猛地起身,沖向電腦。鍵盤在寂靜的房間裡發出急促的敲擊聲。螢幕的藍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隨著搜索結果的出現,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而後,他立刻抓起《窺惡》直奔單位。
當他看到戶籍系統里,趙辰的籍貫是璧山縣,而趙夢園的籍貫是清溪縣時,那一直懸而未解的謎團,終於開始有了線索。
11
《窺惡》第四章(節選):
【那天傍晚,雨後的小路濕滑,村裡的幾個孩子正圍著老槐樹轉圈兒玩。隔壁家的二妮踩到泥水摔了一跤,哭得厲害,我本想走過去拉她一把,卻被奶奶一把拽住:『妮伢家的事兒,你少插手,快去看看你弟伢那邊。』
【我怔了怔,轉頭朝不遠處看,弟伢正蹲在小水溝邊,用樹枝撥拉水裡的泥鰍,褲腿都濕透了。我一邊小跑過去一邊喊:『弟伢,別再往水裡蹚,小心著涼!』】
周揚翻到這一段時,腦海里閃過一段記憶——那是半年前,周揚跟著徐一飛到清溪縣抓捕一流竄盜竊團伙時,現場有個未成年的女孩兒。
清溪的老刑警當著女孩兒的面訓斥道:端的女伢兒不待家,廝混個啥?
(意思是:好好的女孩兒不老老實實待在家裡,出來瞎混什麼?)
周揚一頭霧水:「女伢兒?小女孩應該叫『囡』,小男孩才叫『伢』呀。」
徐一飛解釋說:「清溪的方言比較特殊,『伢』是對小孩的統稱,『男伢』指男孩,『女伢』指女孩。」
周揚後來向當地人請教,才搞清楚「伢」在清溪的真正用法。
「伢」是長輩對小輩的稱呼,平輩之間一般不會互稱「伢」,但這其中有個例外。
清溪的女孩早當家,尤其是家裡的長女,平時不僅要幫助父母幹家務,還要照顧弟弟妹妹,在家裡算半個家長,所以她們在稱呼弟弟妹妹時有用「伢」的特權。
不過,這個特權只有長女有,而長子沒有。
《窺惡》的故事背景是清溪,一個男性角色用「伢」稱呼平輩,這種細節錯誤,對清溪人來說就像把「您」和「你」用錯一樣明顯。
趙辰一個璧山人對這些方言習慣並不熟悉,而清溪出身的趙夢園,才是最可能寫下這段話的人。
周揚迅速將他的發現告訴徐一飛。
「《窺惡》的原作者是趙夢園。梳理趙辰投稿、出版的時間線,諸多跡象表明,極有可能是他盜稿一事即將暴露。在面臨東窗事發的巨大壓力下,為了守住秘密,他殺害了趙夢園。」
徐一飛揉著太陽穴:「僅憑一個『伢』的用法,就想支撐起你的推論,這依據實在太過單薄。」
窗外的暮色滲進來,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時間過去有些久了。」徐一飛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事故車輛報廢了,關鍵證據也早就滅失了。就算這本書有問題,我們也無法拿出實質的證據證明是趙辰盜稿,更別提謀殺。」
周揚摩挲著書脊,指節泛白。
這次談話,雖然徐一飛對接下來的調查沒多少信心,但他還是對周揚提供了最大的支持。
隔日,周揚協調技術科回看趙夢園所住小區的監控時,發現了一個問題:趙夢園出門前半小時,趙辰就已出門了,但小區的所有監控都沒有拍到趙辰離開小區的畫面。
由是,一個大膽的猜測在周揚的腦海里形成。
他要利用這個猜測,讓趙辰坦白真相。
12
在證據鏈斷裂的泥潭裡,周揚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口供突破上。
說得直白點,就是讓犯罪嫌疑人自陳其罪。
可要讓趙辰開口,光靠審訊室的強光燈和冰冷的鐵椅遠遠不夠。
周揚需要編織一張無形的網,用事實一點點勒緊他的喉嚨,直到他喘不過氣,直到他主動撕開自己的偽裝。
徐一飛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沉悶的節奏,他的目光越過周揚,落在窗外陰沉的天空上。
「套口供嗎?」徐一飛的聲音很輕,「你準備好了嗎?」
周揚抿了抿嘴,喉結滾動了一下。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猶豫,但很快被堅定取代:「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硬著頭皮上。」
「趙辰現在簽了公司,有專業法務。突擊傳喚,我只能為你儘可能爭取 8 小時的時間。」
徐一飛站起身,拍了拍周揚的肩膀:「好好利用你的專長。直接切入要害,逼他露出破綻。」
周揚盯著桌上那份薄薄的檔案,封面上「趙辰」兩個字刺得他眼睛發疼。他知道,接下來的 12 小時,將是一場沒有硝煙的心理戰。而他,必須贏。
時間,開始倒數——
趙辰第一次進審訊室,顯得局促不安,眼神四處游移,試圖用閒聊來掩飾內心的不安。周揚站在單向玻璃後,冷眼觀察著趙辰的一舉一動。
半小時後,趙辰的情緒和精神都緊繃到極限,周揚才慢悠悠地推開審訊室的門。
看到老熟人,趙辰的表情明顯一滯,但很快擠出一絲笑容,試圖用熟絡的語氣打破沉默:「周警官,你好哇。這次把我叫來不會還是上次那個事兒吧?」
周揚的聲音冷得像冰:「姓名?」
趙辰一愣:「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
周揚冷冷地將手中的資料「啪」地拍在桌上,聲音低沉卻極具威懾:「問你什麼,就答什麼——姓名?」
趙辰被這一聲嚇得肩膀一抖,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語氣唯唯諾諾:「趙……趙辰。」
掌握主動權後,周揚拿出了《窺惡》,翻到第四章「少年回憶」,指著其中兩段,問他:「這兩段是什麼意思?」
趙辰愣了一下,答道:「是主人公的回憶,為他成長曆程做鋪墊,不是特別重要的情節。」
周揚點點頭,語氣突然一轉:「你這本書我反覆看了幾遍。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主人公是個男的,對吧?」
趙辰毫不猶豫地回答:「對,是男的。」
「雖然書里沒有出現真實地名,但你之前跟我說,這本書的故事是根據清溪的一個案子改編的,對吧?」
「對。」
周揚的聲音壓低了一些,卻更有力量:「那你知不知道,你在這兩段中用到的『伢』,在清溪方言里是什麼意思?」
趙辰點頭:「當然知道,清溪的方言和江城不一樣,『伢』泛指小孩,男孩女孩都可以這麼叫。」
「那在清溪,同輩之間可以互稱呼『伢』嗎?」
趙辰不假思索:「當然可以。」
「你確定?」
趙辰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神開始閃爍。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面,像是在尋找某種支撐。
「當然確定。」他的聲音依舊平穩,但語速明顯加快,「我在清溪待過一段時間,對那裡的方言很熟悉。」
「胡說八道!」周揚一拍桌子,「在清溪,『伢』是長輩對小輩,或者長姐對自己弟弟妹妹的稱呼,同輩之間不會這麼稱呼。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這本書真是你寫的嗎?」
趙辰一陣慌亂,忙不迭地解釋:「這……是別人告訴我的,可能我聽錯了。」
「還在狡辯?」
周揚冷哼一聲,甩出一份報紙:「這是趙夢園高中時在《清溪日報》上發表的散文《鄉情》。你看看這篇文章的內容,是不是和你書里的這段很相似?」
趙辰接過報紙,臉色瞬間煞白。他的手不住顫抖,逐字逐句地讀完報紙內容,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他想辯解,卻一時語塞,表情僵硬得像石雕。
周揚見狀冷笑一聲:「趙辰,我在網上搜索過你的作品,從你開始搞文學創作以來,一直都在寫短篇小說和散文,而且發表的都是些二流文學雜誌。我想請教一下,你第一次寫長篇就有這樣的成績,是怎麼做到的?」
趙辰滿頭冒汗,沉默不語。
周揚開始攻心:「《窺惡》這本書真正的作者應該不是你吧?你為了掩蓋事實,製造了那場車禍,對嗎?」
審訊室里空氣凝固,只剩下趙辰沉重的呼吸聲。他眼神閃爍,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揚知道,他已經撕開了趙辰的第一層偽裝。接下來,只需要施加一點壓力,他就會自己坦白。
周揚步步緊逼:「車禍那天下午,你先一步到了停車場,在車上動了手腳。隨後,趙夢園按照你的指示駕車,開到了事故發生的那條路,然後你騙趙夢園服下抗抑鬱的藥,導致其意識渙散,然後解開她的安全帶,實施了你的殺人計劃。」
趙辰拚命搖頭,嘴裡喃喃道:「不,不是這樣的……」
周揚捕捉到趙辰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恐。他篤定自己擊中了對方的軟肋。
「自己寫不出來,就偷人家的?你連一個基本的職業道德都沒有,還談什麼文學創作。」
趙辰的心理防線開始崩潰瓦解,他情緒失控地喊道:「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就在趙辰瀕臨瓦解的關鍵時刻,審訊室的門突然被推開,徐一飛探出頭:「周揚,出來一下。」
周揚走出審訊室,徐一飛有些焦慮地說道:
「趙辰公司的律師來了,正在給我們施壓。我們得放人了。」
「不是還沒到 8 小時嗎?再給我半小時!」
徐一飛搖頭:「律師此刻已經在警局門口了,揚言要是我們不立刻放人,他們轉頭就去找媒體,把事情鬧大,製造輿論風波。你想想,警方無故扣押知名作家,這要是傳出去,妥妥的爆炸新聞,這責任,咱們誰都扛不起!」
周揚不甘心。
「要是讓他離開,我們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
「放人吧。」徐一飛的語氣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趙辰被帶出審訊室時,低著頭,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恍惚。
周揚盯著他的背影,冷冷說道:「趙辰,你逃不掉的。我會把你的所作所為公之於眾,你盜稿一事,讀者自會明辨是非。還有,你害死蘇晴的未婚夫,她是不會原諒你的。」
趙辰沒有停頓,只顧低頭匆匆離開。
13
那日,趙辰走出公安局時,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趙辰拒絕了律師的陪同,獨自回到家中。
他取出珍藏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搖晃,映出他蒼白的臉。
一杯接一杯,直到酒瓶見底。
他在書桌前坐下,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寫完最後一個字,他推開陽台的玻璃門。
二十層的高度,夜風呼嘯。
他沒有猶豫,縱身一躍。
在遺書中,趙辰詳細交代了謀殺趙夢園和張海的經過,但盜稿《窺惡》一事卻隻字未提。
或許,對一個作家而言,最大的恥辱不是死亡,而是被剝奪作品。
所以,趙辰寧願帶著秘密死去,也要守住最後的驕傲——那部讓他一舉成名的作品。
蘇晴是這個案子中最令人心碎的受害者。
有時,活著的人承受的痛苦,遠比死去的人要沉重得多。她的未婚夫被人殺害,而她卻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與殺人兇手同床共枕,甚至一度以為找到了新的依靠。
在警方調查期間,蘇晴頻繁被召至警局。每次提及趙辰,她的情緒便劇烈波動。眼淚滾落,聲音顫抖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周揚注意到,在詢問過程中,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似乎這樣才能保持清醒。
漸漸地,她的眼神開始渙散,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靈魂。曾經那個雷厲風行的編輯,現在連最基本的校對工作都難以繼續。
出版社的主編見她如此困頓,嘆了口氣,批了長期病假。然而,這並沒有讓她的痛苦減輕分毫。
趙辰殺人一事被媒體曝光後,石頭忍不住打電話給周揚,語氣中帶著幾分得意:「老周,我早就說過,張海的死有問題。你看,怎麼樣?」
石頭不過是誤打誤撞,瞎貓碰到死耗子。他絮叨了一會兒,情緒逐漸平復,卻突然關心起了旁人。
「蘇晴,她還好嗎?」
「唉,我也不清楚。」
社交媒體上,關於蘇晴的謠言鋪天蓋地。有人編造她與趙辰的「風流韻事」,有人揣測她參與謀殺,更有甚者,將她的照片 P 成各種不堪入目的模樣。一夜之間,蘇晴遭遇了社會性死亡。
調查結束後,周揚曾聯繫過蘇晴,卻怎麼都打不通她的電話。
那段時間,蘇晴就像是人間蒸發一般。
然而,一個月後,周揚突然接到了蘇晴的電話。
「周揚,我們見一面吧。」
二人相約在周揚家附近的一個便利店見面。
深夜的街道空無一人,只有便利店的燈光在黑暗中搖曳。
蘇晴穿了一件灰白色的運動裝,素顏的臉上堆滿了憔悴和疲憊。
「這段時間,我一直待在家裡,想了很多事情。」她頓了頓,繼續說道,「說真的,一開始我真的好恨你,恨你把我的生活攪得一團糟。但後來,我想明白了,我所經歷的事其實和你無關。是我看錯了人,是我做錯了選擇。」
說到這裡,蘇晴的眼角泛起了淚花。
她低頭攪動著早已涼透的咖啡,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知道嗎?最讓我痛苦的不是趙辰的背叛,而是我居然會愛上這樣一個惡魔。我恨我自己,恨我的愚蠢和盲目……」
蘇晴的委屈猶如滔滔江水,見到周揚就像是打開了泄洪的閘門,持續不斷宣洩著心事。所幸周揚是個好的聽眾,他一言不發,卻照單全收。
周揚頗受觸動:「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蘇晴輕輕擦拭了一下淚水:「這些年我攢了一些錢,原本是為了結婚,現在用不到了……就打算出去走走。」
「換換心情也好。」周揚安慰道。
蘇晴從包里拿出一本列印稿,遞給周揚:「這是我當時在趙辰家找到的一份手稿,應該是《窺惡》的原始稿件,裡面有很多關於當年那起案子的細節。之前我的狀態很差,總是忘事,忘記把這份資料交給你們警方了,現在交給你,希望能有用。」
周揚鄭重接過手稿,道了聲謝。
蘇晴擠出一個略帶苦澀的笑容,道了一句:「周警官,祝你好運。」
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周揚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的背影在路燈下顯得格外單薄。
便利店的自動門開了又關,發出輕微的聲響。
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強裝鎮定的女人,可能永遠都無法真正走出這場噩夢。
14
自從周揚從蘇晴那裡拿到《窺惡》的原稿,就陷入了失眠的狀態。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不自覺地翻開這份原稿。
與出版的《窺惡》不同,原稿更像是一份真實的探案筆記,而非一部虛構的小說。
而《窺惡》改編的秘密,就藏在這份原稿之中。它非常詳細地講述了清溪失蹤案的偵辦過程,但卻並未給出明確的調查結論,這個案件中失蹤的兩名兒童,至今下落不明。
這個案子勾起了周揚的興趣,查案未嘗敗績的他決心要一探究竟。
經過一番思考,周揚向徐一飛申請調取 1994 年清溪縣失蹤案的案卷。
徐一飛感到有些驚訝:「你居然對這個案子感興趣。」
周揚問:「你知道這個案子?」
徐一飛身體往後靠了靠,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語氣裡帶著幾分回憶的悠遠:「我剛參警那會兒,大概是 2006 年前後吧。市局清理積案,把我抽調過去幫忙。期間,我接觸過這個案子的案卷。」
他頓了頓,眼神有些飄忽,仿佛回到了當年:「不過那時候,市局人手和資源都不夠,很多大要案件的優先級都比這個案子高。而且,這個案子唯一的一名犯罪嫌疑人死亡,破案條件不好,所以就這麼擱置了。」
他的語氣裡帶著幾分遺憾,周揚聽得出,這案子在徐一飛心裡始終是個未解的結。
徐一飛聲音低沉:
「我可以跟你講一講這個案子的大致情況——
「1994 年年末,清溪縣第一小學接連發生了兩起學生失蹤事件,一男一女,12 歲,均為該校五年級學生。
「第一個小女孩剛失蹤時,縣公安局傾向於認為小孩迷路走失,便把重點放在了學校周邊,逐步外擴,然而走訪調查很久,卻一無所獲。沒過多久,又有一個男孩失蹤了。
「調查發現兩名失蹤學生的老師黃斌有作案嫌疑,便將其帶回審訊。黃斌承受不了被刑訊的壓力,趁看守鬆懈跳樓自殺。
「這個案子唯一的嫌疑人死了,主辦民警因為玩忽職守和瀆職被追究刑事責任,幾個參與辦案的民警還挨了處分。
「黃斌死後,不再有學生失蹤,很多人都認為他就是真兇。不過由於缺少關鍵證據,從法律上並不能認定黃斌就是兇手,所以這個案子這麼擱置了。」
講完案情,徐一飛看向周揚,語氣裡帶著幾分勸誡:「看案卷沒問題,但我看你似乎打算重啟調查啊?不過說實話,這個案子辦起來有點難啊,你搞得定嗎?」
周揚說:「《窺惡》這本書提供了一個新思路,我想順著查查。」
徐一飛蹙眉:「20 多年過去,辦案條件都沒了,你想怎麼查?」
周揚自信地把一本筆記往徐一飛面前一推:「這是我的偵查思路,如果你覺得可行,我希望能重啟調查。」
徐一飛看著周揚的筆記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對著周揚說:
「跟我來,我去調一份卷宗副本給你。」
15
通過卷宗,周揚才把清溪案的來龍去脈搞清楚——
1994 年 11 月,清溪縣發生了一起小學生失蹤案,縣第一小學五年級學生趙小芸周五放學後離奇失蹤。
縣公安局接報案後,由刑偵大隊中隊長許安接手失蹤調查。
趙小芸失蹤那天,傍晚下了一場雪,氣溫驟降,大街上冷冷清清,幾乎不見行人,警方四處搜尋,卻始終未能找到任何目擊者。
許安從學校老師處得知,失蹤當天,趙小芸參加了老師黃斌組織的輔導班。輔導班上一共有三名學生,除了趙小芸,一同前來補課的,還有她的同學馬永軍與張為。
黃斌是剛從江城來清溪支教的高材生,年方二十,說話慢條斯理,一股書生氣。他專門教授數學,工作極為盡責,為幫助偏科學生提升成績,每到周五放學後,便在學校提供的單身宿舍里無償開辦輔導班。那宿舍不過一居室,空間狹小,僅擺著一張床、一把椅子和一張書桌,為了方便教學,黃斌還自掏腰包購置了幾把小馬扎與一塊小黑板。
許安走訪調查時,從馬永軍那裡獲取到一條重要線索。
趙小芸失蹤當日,輔導班結束後,她和馬永軍、張為三人一道離開學校。沒走出多遠,趙小芸便捂著肚子,稱肚子疼要回學校上廁所。馬永軍心裡犯起了嘀咕,好奇心作祟,就悄悄跟在趙小芸身後。
果不其然,馬永軍發現趙小芸撒了謊,她回學校壓根不是為了上廁所,而是去了黃斌宿舍,但她只在黃斌宿舍里待了兩三分鐘,就滿臉失落,匆匆跑了出來。
馬永軍生怕自己跟蹤的事被發現,慌慌張張地一路小跑,追上了自顧自往家走的張為。兩人邊等邊張望,卻始終不見趙小芸的身影。
許安找到黃斌進行核實,黃斌坦然承認趙小芸確實回過學校找他。
然而,黃斌的說法卻出人意料,他稱趙小芸折返是為了向他告白。當時,面對趙小芸這一早熟舉動,黃斌著實嚇了一跳,沒多做猶豫,趕忙將趙小芸勸出宿舍,催促她趕緊回家。他當時沒將這件事主動告訴警察,一是覺得這事兒無關緊要,二是怕影響不好。
這一說法,讓案件陡然生出另一種可能。倘若趙小芸表白遭拒,一時想不開,極有可能離家出走,甚至做出自殺的極端行為。
基於此,許安當機立斷,迅速擴大搜索範圍。他以學校為中心,將半徑擴展至五公里,對這一區域內的街道、山丘、河流、工廠以及農田,展開了地毯式的大面積搜索。
可就在警方撤出學校,擴大搜索範圍的第二天,第一小學再次發生學生失蹤事件。
這次失蹤學生是提供線索的馬永軍。
一個月內,連續發生兩起兒童失蹤事件,新聞報道鋪天蓋地,第一小學暫時停課。清溪縣公安局被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縣公安局迫於輿論壓力,承諾限期破案。
這下,壓力給到了許安身上,他的內心焦灼不安。
正當許安無計可施之際,馬永軍的好友張為匆匆趕來,帶來了關鍵線索。
張為稱,在馬永軍失蹤那天放學後,黃斌將馬永軍叫去了宿舍,兩人在屋內爆發了極為激烈的爭吵。
當時,張為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先行離開了學校,至於後面馬永軍和黃斌之間發生了什麼,他並不知曉。
憑藉多年從事刑偵工作培養出的敏銳直覺,許安隱隱覺得,黃斌此人恐怕遠沒有他平日裡展現出的那般老實。
許安當機立斷,即刻將黃斌帶回縣公安局展開突審,同時迅速調配警力,對黃斌的辦公室和宿舍進行全面搜查。
在黃斌的宿舍里,警方發現了關鍵物證。
破案近在咫尺。
16
警方在黃斌宿舍展開搜查,當場搜出一件女性內衣與兩雙襪子。
黃斌見此,立刻辯解,稱約一個多月前,在江城師專讀書的女友白敏曾來宿舍探望,這些衣物是白敏遺落在此的。
但黃斌並未全盤托出實情。白敏確實來過,也確實遺落了內衣與一雙襪子。可另一雙襪子,趙小芸的母親一眼便認出,那是屬於女兒的。
黃斌又趕忙改口,稱自己記錯了。
他解釋說,這襪子是之前一次趙小芸的鞋子進水,找他借吹風機吹鞋,脫下襪子後沒帶走落下的。
僅憑這雙襪子所衍生的疑點,對於經驗老到的許安來說,不足以認定黃斌就是兇手。然而,就在此時,另一個疑點的出現,將黃斌的嫌疑推至頂點。
警方在學校女廁所里的角落裡發現了一枚三五香煙的煙蒂。
要知道,學校安保嚴格,外人根本無法進入,而且學校女老師和學生們都不抽煙,廁所里的這枚煙蒂就顯得格外扎眼,自然而然成了指向嫌疑人的證據。
警方開展摸排走訪工作時,學校附近一家雜貨店的老闆站了出來,指認有個左手帶著胎記的男青年,曾在他店裡買過三五香煙,還順帶買了保險套。
黃斌的左手虎口,就有一塊硬幣大小的胎記。他承認自己買過三五香煙和保險套,面對警方的詢問,卻始終不肯說兩者買來的用途。
許安支教,一個月的補貼只有不到 80 元,卻捨得花 30 塊錢買一盒昂貴的三五香煙,這事兒本身就是一個疑點。
許安步步緊逼,黃斌越發抗拒。
在限期破案的壓力下,許安決定採取更強硬的手段。他連夜將黃斌帶回了警隊,各種手段都上了一遍。
審問前,黃斌的自尊心被完全擊垮。
17
許安的影子爬上黃斌慘白的臉,煙頭按在他手背:「招了,就給你個痛快。」
「我真的是無辜的!」黃斌哭喊道。
許安厲聲喝道:「說!之前我在找你的時候,為什麼幾次三番地撒謊和對抗調查?」
黃斌低著頭,手指不斷摳著面前的桌板,指甲開裂滲血都全然不覺。
他聲音極小地嘟囔著:「我沒隱瞞,我什麼都不知道……」
「想清楚再說。」許安甩下這句話,準備去外面抽根煙。
就在許安轉身時,黃斌感到滿嘴腥咸,下意識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你個雜種啐誰呢!」
許安以為黃斌是在挑釁,當即暴怒,抬腳要踹黃斌,卻被趙松偉攔下。
趙松偉趕緊上前遞給許安一根煙:「許隊,咱們出去抽根煙,讓他冷靜冷靜……」
說罷,趙松偉又對黃斌說:「快招了吧,少遭點罪!」
許安接過煙,狠狠啐了一口黃斌:「我抽完這根煙回來,要是還不說實話,非打死你!」
黃斌被許安一嚇,內心惶恐不安,眼淚不自覺地從眼角滑落。
他突然想起了一生被困在深山裡的媽媽。
小時候,父親死得早,為了供養三個孩子,黃斌的媽媽每天都起早貪黑,冒著生命危險到深山裡去采野參。攢夠一筐,就背到二十里開外的小鎮上賣掉。
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女人,黢黑的臉上早已皺紋縱橫,粗糙的雙手上只有皸裂的溝壑,卻不見掌紋。雖然她大字不識一個,卻知道教育能改變命運,所以她堅持讓孩子讀書。
黃斌成績一直都是班上的第一。老師說,黃斌最有希望考上名牌大學的學生。但在現實面前,黃斌沒有選擇,他最終讀了免學費的師專。
不識字的母親聽說孩子以後能當老師,激動得眼淚都下來了。黃斌記得自己臨走前,母親那粗糙如同砂紙一般的雙手緊緊地握住自己的手:「當老師好,當老師好呀!以後你好好教書育人,要讓更多的孩子走出大山。」
此後,黃斌離家多年,只回過一次家。其餘時間,他都在打工或者當家教賺錢,過年的時候就去給人看倉庫看大門,有了錢就往家裡寄。
他寫信回家,讓弟弟和妹妹念給媽媽聽,為了讓不識字的媽媽看到外面的世界,還寄了很多江城的畫片回去。
不知道媽媽現在怎麼樣了……
想到這兒,黃斌的眼淚落了下來,現在的他無法再面對深愛自己的媽媽,他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了。
若三五香煙的「秘密」被人知道,他的人生必將走向毀滅,所以,他不能告訴許安,他必須隱瞞那件事。
破碎的自尊心碎片再次聚集,卻已經恢復不到當初。一團穢氣在心中不斷扭曲,變成黃斌的鬱結。黃斌無力地癱在椅子上。他感到委屈、恥辱、恐懼,所有負面情緒交織在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許安和趙松偉一根煙剛抽到一半,突然聽到身後的審訊室內傳來急促的聲響,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見黃斌全速朝著門外的方向沖了出來,用盡全身力氣,縱身從三樓走廊的窗台躍下……
18
徐一飛連夜看完周揚提交的偵查思路。他意識到,周揚很可能是打破清溪案二十年僵局的「鑰匙」。
次日清晨,徐一飛懷揣相關資料,匆匆趕赴市局。在他的極力遊說下,重啟案件調查的申請迅速得到批准。
江城與清溪兩地刑偵部門迅速聯動,組建聯合專案組,全力偵辦這起棘手案件。可案件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了周揚的預估。
聯合專案組剛一成立,便遇到了難題。
該案件的主辦民警許安以及協辦民警趙松偉,都已不在人世。
當年,許安因瀆職被開除判刑,後來在清溪經營一家安保公司,2014 年在釣魚時意外溺水身亡。趙松偉被調去派出所,2012 年因肝癌去世。
涉案關鍵人物先後離世,其他參與人員對案情的了解有限,後續接手案件的民警更是一問三不知,使得案卷外的細節無從查證。
更讓周揚頭疼的是,清溪縣第一小學早已搬遷,原址經過多次改造,面目全非,不復當年。他只能依靠老照片和設計圖大致上還原當年現場的情況。
就在周揚焦頭爛額之際,他收到了蘇晴從英國倫敦貝克街寄來了福爾摩斯主題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的一句「真相永遠在細節中」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接下來的時間裡,周揚頻繁往返於江城和清溪之間。隨著調查深入,越來越多的細節浮出水面。
周揚確信,兩名學生很可能在失蹤後不久就遇害,屍體應該就藏在學校附近。
兇手必定是學校內部人員,只有他們才清楚黃斌輔導班的下課時間。
可二十年過去,清溪早已物是人非,要找到當年的相關人員談何容易。
一個周五的晚上,石頭的電話打斷了周揚的思緒。
「老周,晚上聚聚?」石頭神秘兮兮地說,「讓你見個人。」
「誰?」
「來了你就知道了。」
周揚無奈地笑了笑,應了下來。
石頭就是這樣,性格活潑,永遠充滿驚喜。
石頭生在江城的一個工人家庭,爸爸姓石,因媽媽懷孕時夢見石頭而得名。
寬鬆的家庭環境造就了他樂觀獨立的性格,也讓他成為朋友圈裡的主心骨。
在周揚、張海和石頭的三人組中,周揚最有想法,但石頭才是真正的紐帶。
在周揚內心深處,對石頭有一種莫名的信任。
19
晚上 8 點,周揚放下手頭的工作,趕到了約定的日料店。
推開包間的門,他愣住了——蘇晴正坐在石頭的對面,倆人正在有說有笑地聊天。
「怎麼你也來了?」周揚脫口而出。
石頭一把將他按在座位上:「什麼你不你的,蘇晴你又不是不認識。」
周揚有些侷促。在他眼裡,蘇晴對他和石頭來說是個外人。
「老周,今天蘇晴是我請來的。」石頭解釋道,「之前我對她多有誤會,好在現在誤會都解開了,是時候把過去的偏見都拋掉,和她重新認識認識了。」
說著,石頭端起了小酒杯:「來,咱仨走一個。」
周揚這才知道,原來社交達人石頭早就和蘇晴有了聯繫。
幾杯清酒下肚,氣氛漸漸熱絡起來。
石頭告訴周揚,蘇晴剛從國外旅遊回來,準備重新找工作。
周揚看向蘇晴,冷不丁冒出一句:「謝謝你寄來的明信片。」
蘇晴一愣,隨即笑了:「在倫敦路過貝克街福爾摩斯博物館,想起你在大學讀書會上說過最喜歡《福爾摩斯》,就順手買了一張明信片寄給你。」
「那確實……」周揚若有所思,「這份禮物對我來說很有意義。」
「最近工作不順心嗎?」蘇晴察覺到他的低落。
周揚簡單講了一下清溪案的調查困境。
蘇晴支著下巴聽著,眉頭微蹙:「沒有現場怎麼查案呀,我記得你在大學破的那個案子,就是在現場找到線索的。」
周揚苦笑:「學校早就搬遷,原址面目全非,很多痕跡都無法復原了。」
蘇晴搖了搖頭:「那可真有些難了。」
話題越聊越沉重,石頭適時舉杯。
「你們這些當警察的真不容易,來,再走一個。」
喝完之後,話題又回到案子上。
在石頭和蘇晴好奇地追問下,周揚越說越多,越講越細。
酒精讓他的思緒漸漸模糊,喃喃說出了困擾自己多日的疑慮:「除了黃斌,還有誰知道輔導班的下課時間?兇手是怎麼在不引起外界注意的情況下控制住十二歲孩子的?」
包間裡沉默,只有酒精的氣息在空氣中瀰漫。
蘇晴打破沉默,低聲說道:「我記得江城大學殺人案的兇手,那個保安,就非常熟悉學校的情況,而且他的身份也很容易獲取學生的信任。清溪這個案子,兇手會不會也是一個類似於保安的角色?」
「清溪一小確實有個門衛,不過孩子放學失蹤那段時間,他正外出買菜,根本不在學校。」周揚酒勁兒上頭,說話有些含糊,「不可能是他……」
周揚的腦袋越來越沉,酒精讓他的四肢麻木,思緒也變得混沌。
蘇晴和石頭的聲音漸漸遠去,像是被一層厚重的霧氣隔開,再也聽不清。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也許是保安的親戚或朋友作案呢?案發那天,兇手正好在保安那裡……」
這個聲音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周揚記憶的閘門。
周揚的眼前仿佛浮現出學校大門的景象,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微笑著和孩子們打招呼。
是他嗎?
20
周揚醒來時頭痛欲裂,昨晚聚會後半段斷片了,後面發生什麼,以及他怎麼回的家,都記不清了。他努力撐起身子,摸到床頭的水杯,灌了幾口冷水,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
他現在大腦里只有一個名字——清溪縣第一小學的門衛,蔡福金。
在周揚的印象里,蔡福金一開始是璧雲縣聯防隊員,後來在一次救援中受了傷,左腿落下殘疾。1990 年,32 歲的蔡福金來到清溪一小工作。他沒有成家,平時就住在學校的門衛室里。
據學校的老師說,蔡福金平時非常本分,還挺樂於助人,很多老師和學生都受過他的幫助,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
趙小芸失蹤時,許安第一時間調查了蔡福金。但他有不在場證明,而且有殘疾,行動不便,故而很快被排除嫌疑。
可如果作案人是蔡福金的親戚或者朋友,蔡福金若有意包庇的話,又是另一種情況了。這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周揚查詢蔡福金的戶籍信息,卻發現他在 1995 年就因死亡被銷戶了。
進一步調查發現,1995 年,黃斌死後不久,蔡福金淹死在了學校後面的梨花潭裡。
梨花潭是地下岩層斷裂形成的深潭,因為水邊長了幾棵梨樹,因而得名梨花潭。清溪縣雨水豐沛,梨花潭又連通了地下水,裡面魚很多。聽說蔡福金以前經常在梨花潭撈魚,但從沒出過事。
趙小芸失蹤時,警方曾懷疑她墜入梨花潭,但那時天寒地凍,冰面已經結了一層厚冰,不存在失足落水的可能,便打消了墜潭的推測。
落水的可能性確實不大,但不能排除藏屍的情況。
這是調查的重大失誤。因為像蔡福金這種常年撈魚的人,絕對不會因為冰面結冰而停止作業,他肯定有鑿冰挖洞的工具。
清溪縣初冬季節,夜間氣溫低至零下 10 攝氏度,傍晚在冰面開鑿的窟窿,到了次日早上又會凍實。如果利用潭水結冰的規律,在梨花潭裡藏屍即可達到掩人耳目的目的。
想到這點,周、徐兩人連夜帶幾名刑偵骨幹連夜趕往清溪,在梨花潭附近與縣公安局會合。
經過幾輪搜索,潛水員在潭底角落發現並打撈上來兩個陷入淤泥的化肥袋。
兩個袋子裡各有一具白骨化的遺骸,一男一女,年齡 12 歲左右,都穿了清溪縣第一小學九十年代的老校服。兩具屍體的枕骨部位均有一擊斃命的鈍器傷。
後經過 DNA 比對,確認兩名死者分別是趙小芸和馬永軍。
此外,法醫還在馬永軍的褲子上發現了精斑。但由於年代久遠,已經無法提取精斑上的 DNA。
這一發現印證了蔡福金的死與兩名學生的失蹤有關。
下一步的調查重點,就轉移到了蔡福金身上。
……
蔡福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叫蔡家崗村。村裡的老支書尚且健在,他手裡有一份村裡人的登記簿,上面記錄著全村人的信息,蔡福金一家人的信息也在其列。
蔡福金生於 1969 年,登記簿顯示為獨生子。他的父親是聾子,母親是智障。
在蔡福金初中的時候,父母上山采野山參時意外墜崖,雙雙去世。初中畢業的蔡福金便到社會上摸爬滾打,後來成了一名聯防隊員,生計才有了保障。
老支書還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蔡福金還有個弟弟。
蔡福金父母生下蔡福金的第二年,又意外懷了一胎,因為家庭貧困,便將其送給了鄰村一同姓的親戚撫養。
那家人後來懷上了自己的孩子,對蔡福金的弟弟動輒就是打罵體罰。
蔡福金得知這個情況後,便將弟弟從那家人中接了出來。
長兄為父,雖然蔡福金只比弟弟大一歲,但卻承擔起了更多的責任。
蔡福金的弟弟改回了原名蔡福銀,次年在哥哥的引薦下,加入了縣聯防隊。
周揚找到了當時的縣聯防隊隊長,齊建國。時隔二十多年,他依然記得金銀二兄弟的事兒。
提到蔡福金,齊建國語氣裡帶著幾分惋惜。
「在一次搜救任務中,蔡福金意外受傷,腿部落下殘疾,後來他就離開了聯防隊。」齊建國回憶道,「他受傷後情緒一直很低落。我本來打算給他安排個辦公室的活,但他拒絕了。他說想離開璧雲縣,換個環境。」
蔡福金出院後,經齊建國介紹,去了清溪縣第一小學工作。而他的弟弟蔡福銀則繼續留在聯防隊。
蔡福金丟下弟弟離開璧雲的行為讓周揚感到奇怪。因為據老支書說,蔡福金是個重親情的人,不會因為受傷就輕易拋棄弟弟。蔡福金著急忙慌地離開璧雲更像是在逃避什麼事,又或是什麼人。
周揚猜測,那次救援中,蔡福金受傷肯定與蔡福銀有關,這件事讓他們兄弟之間產生了隔閡。
在周揚的追問下,齊建國回憶起了當年的那起救援……
那是 1989 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兩名八九歲的小男孩結伴到村子附近的山上抓蟲子,半小時後,山上下起了大雨,兩個孩子卻遲遲沒有回家。
雨越下越大,山裡的能見度很低,隨時有泥石流的風險,縣裡組織救援隊上山搜索,聯防隊也在其中。
經過一天一夜的搜尋,金銀二兄弟率先找到其中一個孩子。小孩因為失溫陷入了昏迷,氣息微弱,兩人趕緊將其帶下了山。
據蔡氏兄弟說,下山的時候,蔡福金一腳踩空,由此受傷摔斷了腿。
而那個獲救的孩子醒過來之後,神志一直沒恢復正常,天天擔驚受怕,神經兮兮的,也說不清楚另一個小孩的去向。
搜救隊後來又上山搜索了幾次,卻始終沒找到那個失蹤的孩子。
周揚不禁問道:「後來蔡福銀怎麼樣了?」
齊建國說:「蔡福金走後,蔡福銀情緒很消沉,在聯防隊乾了沒幾年,也走了。」
「什麼時候走的?你還有印象嗎?」
齊建國回憶許久,緩緩開口:「好像是,1994 年吧……」
21
1994 年 11 月,清溪縣,陰雲連日不開。
小縣城的路不好,一到冬天,學校外面商戶關門格外早,蔡福金有些日子沒出門了。
學校門衛室的門房正對著教學樓,窗戶衝著學校大門,蔡福金只需要把房門和窗戶一開,就能同時觀察到校內校外的情況。
這幾天天氣不好,泥土味道一直往屋裡灌,蓋住了屋子裡的霉味和臭味,蔡福金的那條瘸腿隱隱作痛,預示著很快就要下雪了。
不一會兒,下課鈴響了。「老師再見!」聲音隨之而來,此起彼伏,孩子們飛也似的跑出教學樓,留在學校里打掃衛生的學生磨了會兒洋工,也跟著逃離了校園。學生走得差不多了,老師們也陸陸續續離開了學校。
偌大的教學樓里,只剩下黃斌和他的三個學生。
蔡福金吸了一口有些發臭的老煙鍋,望了一眼黃斌亮著燈的宿舍,又看了看快要落山的太陽,拍了拍那條酸麻無力的瘸腿,拄著拐從小竹凳上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趁著還沒下雪,趕緊出門,不然路就不好走了。
剛要出門,蔡福金身後黑洞洞的屋子裡傳來一個聲音:「哥,你要去哪兒?」
「買菜。」
蔡福金回頭看了一眼弟弟,他的表情非常複雜,時隔四年,再見到弟弟時,他心裡五味雜陳,一時不知以何種態度面對他。
後來,是親情戰勝了理性。
蔡福金沉默許久,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不要讓別人看到你。不然,我沒法跟學校的領導交代,按規定外人是不能在學校里留宿的。」
蔡福銀憨笑一聲:「放心吧哥,我就在這個屋子裡待著,哪也不去。」
蔡福金隨手帶上了門衛室的門,卻沒有上鎖。
他剛出去沒多久,天上就開始飄起了雪花,他一雙瘸腿走不快,只能一邊罵著天氣不好,一邊踽踽前行。等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快晚上八點了。
弟弟在門房的裡屋燒著爐子,乾柴燒得噼里啪啦作響。
「哥,你回來了。」
「學校里沒發生什麼事吧?」
「一切正常。」
蔡福金把買回來的菜往地上一放,撿出生薑大蔥,又從盆里取出下午剛從梨花潭裡網的魚,開始加工。
蔡福金很疼愛這個弟弟,即便弟弟什麼都不做,蔡福金也不會說什麼。
「對了,哥,明天我有點事兒要回璧雲一趟。」
「你不是過幾天要去江城嗎?」
「有個東西沒拿。我回璧雲拿了東西,就直接去江城。」
蔡福金沒有懷疑,也沒有多問。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蔡福銀就摸著黑悄悄離開了學校。中午的時候,有兩個警察突然來學校,找蔡福金問情況。
蔡福金從警方那裡得知,昨天一個叫趙小芸的學生放學後失蹤了。
警察問他有沒有見過陌生可疑的人時,蔡福金下意識說了個「沒有」。
隨後,蔡福金陪著警察把學校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仔細檢查了一遍,卻始終沒發現趙小芸的蹤跡。他留意到門衛室里裝木柴的化肥袋子少了一個,不過當時他並未放在心上。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一方面配合著警方的調查,一方面隱瞞著弟弟暫住的痕跡。
……
一周後的一個夜晚,蔡福金從學校外面買東西回來,一進門衛室,就瞧見蔡福銀坐在裡屋床邊。
「你怎麼來了?」蔡福金看到弟弟後,神情有些焦慮,「學校的一個學生失蹤了,警察到處排查外來可疑人員,你這時候到清溪,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嗎?」
「啊,學生失蹤?」
蔡福金疑惑地看著弟弟:「你不知道這事兒?」
蔡福銀滿臉無辜:「哥,我這些天都不在清溪,咋會知道學校丟了個學生嘛。」
蔡福金臉色一沉:「這事兒跟你沒關係?」
「哥,你說啥呢。」
「跟哥說實話,真不是你?」
「真不是我!」
蔡福金如釋重負。
蔡福銀說:「哥,我今天是路過清溪,順便來看看你,給你送個禮物。」
說罷,蔡福銀從背包里取出一台全新的 BP 機,交給蔡福金:「哥,我要去南方打工了,送你一個 BP 機,咱們常聯繫。」
BP 機看著新奇,蔡福金之前只在校長那裡見到過。
「這東西很貴吧?」
「還可以,托朋友買的。」
蔡福金如獲至寶,拿著 BP 機研究了好一會兒才捨得放下。
「話說,你怎麼突然要去南方呢?」
「一個朋友在南方做生意,叫我過去跟他一起干。」
「哪個朋友?我怎麼沒聽你說過,靠譜嗎?」
「嗐,這兩年在璧雲認識的,他生意做得很大,沒問題的。」
「那就好,你自己一個人在外地注意安全……」
「放心吧,我能照顧好自己。」
蔡福銀小心翼翼地問道:「欸對了——你剛才說有個女學生失蹤了?」
「是啊。」
「警察查到什麼了嗎?」
「沒有。」蔡福金狐疑地盯著弟弟,「你怎麼對這個事兒這麼感興趣?」
蔡福銀連忙擺手道:「前些日子我在你這裡的時候,覺得那個住學校的男老師很可疑,有次我看見他領了幾個學生去他的宿舍,不知道幹啥。」
「那是在給學生補習,你誤會他了……」
「哦,這樣啊。」
蔡福金的思緒忽然飄回到兩個月前的一個周末,彼時他正按例在學校巡邏,途經學校後門時,眼角餘光瞥見一個身形纖細的年輕女子,正動作鬼祟地試圖從後門溜進校內。
蔡福金當即上前攔住女子,一番詢問下,女子自稱是黃斌的女朋友。恰在這時,黃斌從一旁現身,向蔡福金證實了女子的說辭。
蔡福金雖不太喜歡黃斌這種帶外人進學校的做法,可眼下這般情形,也實在懶得深究,心裡暗自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佯裝沒看見,放任那女子進了學校。
……
當時正值非常時期,清溪一小人多嘴雜,時不時還有警察出入,蔡福銀作為一個外來人,實在不方便在此處留宿。
兄弟倆簡單寒暄了幾句後,蔡福銀便匆匆離開了學校。
然而,蔡福銀離開清溪一小的第二天,馬永軍就離奇失蹤了。
每次蔡福銀一來清溪,就有學生莫名失蹤,這詭異的巧合,讓蔡福金心底再度生出對弟弟的懷疑。
不過幾天後,警察從學校帶走了黃斌。就在黃斌被帶走的第二天,蔡福金聽說,黃斌在審訊過程中畏罪自殺了。這時,他對弟弟的懷疑才徹底打消。
……
兩個月後,蔡福金劈柴時,砍斷了斧柄。
在修斧頭的時候,他在斷裂的斧柄處發現了一抹滲入的血跡。
這把斧頭他買來不久,也拿來劈過木柴,不可能會沾上血漬。
他越想越不對,便在門衛室仔仔細細搜索了一遍。
昏暗的角落裡,有幾滴乾涸的血液痕跡,形狀不規則地凝固在地面。與此同時,蔡福金還驚恐地發現,原本放置在一旁的化肥袋子,又少了一個。
剎那間,他的腦海中閃過一道不祥的念頭:之前已經丟過一個化肥袋子,緊接著趙小芸失蹤了;如今又丟失一個,而馬永軍也恰在此時不見蹤影。這兩個丟失的袋子,竟好似冥冥之中對應著兩個失蹤的孩子。
這般詭異的關聯,讓蔡福金對弟弟的懷疑如洶湧潮水般陡然高漲,內心的不安也愈發強烈。
他趕緊給聯防隊長齊建國打去電話,詢問弟弟的近況。
齊建國卻說:「蔡福銀很早就辭職了,我很久沒見過他了。」
蔡福金又問:「他辭職前,有沒有說去哪裡或是要做什麼?」
齊建國說:「沒有。他辭職很突然,很多宿舍里的東西都沒有拿。」
蔡福金已經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勁。他跟齊建國說了一些客套話,見縫插針問了一個問題。
「聯防隊近半年有沒有執行過什麼搜索任務啊?」
「有一個。大概半年前吧,璧雲小學的一個小孩兒放學後失蹤了。我們找了好久,才在學校附近的一口枯井裡找到了他的屍體,那孩子可慘了。」
蔡福金心裡咯噔一下,但還是追問一句:「男孩女孩啊?」
「男孩,四年級,十歲。」
齊建國突然一拍腦門:「哎呀,我想起來了,你弟弟就是在那個男孩失蹤後辭職的……」
聽到這話,蔡福金像是被電擊一般,渾身顫抖,心虛的他找了個藉口,趕緊掛掉電話。
那一天,蔡福金如一尊雕塑般呆坐在門衛室里,目光呆滯地望著窗外。從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下,到傍晚的餘暉徹底消散,整整一天,他滴水未進,一言未發。
漫長的思索後,蔡福金終於下定了決心,給弟弟的 BP 機傳去了一條消息:【我知道是你乾的,自首吧。】
兩天後的晚上,蔡福銀稍稍潛入了蔡福金的門房。
蔡福金正靠在爐子上取暖,昏昏欲睡,弟弟的突然造訪嚇了他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