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生花,世無雙完整後續

2025-07-08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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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知睿離京那日下起了濛濛細雨,我站在宮中最高的閣樓上,遠遠望著城門的方向。

這個位置能看到朱雀大街盡頭的城樓,如今雨幕如紗,將遠處的景物都暈染成水墨畫般的模糊輪廓。

風吹起我的衣袂,仿佛要將我帶離這座牢籠。

「阿河。」

身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我僵直了背脊沒有回頭。

顧知堯的披風帶著濕意裹住我,他胸膛的溫度透過衣料傳來。

我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混合著龍涎香的苦澀,想來是剛從前朝的餞行宴上抽身。

「七弟走了。」他的聲音混著雨聲,竟有幾分蕭索。

我望著遠處已經變成黑點的車隊,輕聲道:「臣妾知道。」

雨越下越大,在漢白玉欄杆上濺起細碎水花。

有幾點雨珠濺到臉上,順著臉頰流下,倒像是眼淚。

顧知堯突然扳過我的肩膀,他眼中情緒翻湧,裡面盛著明晃晃的痛楚。

雨水打濕了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顯得那青黑愈發明顯。

「阿河,你恨我嗎?」

他手指撫上我臉頰,我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這個問題太過直白,直白到撕開了我們之間所有偽裝。

我該恨他嗎?恨他不愛姐姐?還是恨他把我困在這金絲籠里?

我望著他眼下的青黑,「皇上知道漠北的星空是什麼樣子嗎?」

顧知堯瞳孔驟縮,他當然明白我在說什麼。

那年先帝壽宴,顧知睿在偏殿畫漠北星圖給我看時,他就站在屏風後。

我們所有年少時的秘密,他都知曉。

知道我和顧知睿年少時的約定,知道我們曾經策馬同游的快樂。

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混著雨水滾進衣領。

顧知堯抬手替我拭淚,指尖的溫度灼人,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瓷器。

他突然將我擁入懷中,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阿河,朕答應你,等朝局穩定了,朕帶你去漠北。」

我怔了怔。

他胸膛震動時,我聽見他心跳如擂鼓,竟比雨打屋檐的聲音還要急促。

曾幾何時,這是我最大的夢想。

可如今,這個夢想早已隨著「沈清河」的死一起埋葬了。

我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卻被他用指尖按住唇角。

他指腹有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磨得人微微發疼。

他眼中燃著我從未見過的執拗。

「朕想你開心,阿河。不是作為皇后的體面,是沈清河真正的歡喜。」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心底塵封的閘門。

我揪住他的衣襟痛哭失聲。

為死去的姐姐,為消失的沈清河,為被困在鳳冠下的自己。

也為眼前這個愛我至深,我卻不知該如何面對的男人。

金線繡的龍紋被我攥得變了形,那些張牙舞爪的圖案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色塊。

顧知堯將我打橫抱起,穿過雨幕回到寢宮。

他的披風濕了大半,卻將我裹得嚴嚴實實。

他在我耳邊反覆說著「對不起」,溫熱的唇瓣印在我濕冷的額頭。

宮女們手忙腳亂地端來薑湯,被他揮手屏退。

「阿河,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他替我掖好被角時輕聲問。

我沒有回答,但當他轉身要走時,我勾住了他的小指。

這個小動作讓他渾身一震,燭光下,我看見他眼角有晶瑩閃過。

那一夜,鳳儀宮的梨花經不住風雨,落了滿地雪白。

而心底那道堅冰築成的高牆,終於裂開一絲細縫。

24

我倚在鳳儀宮西窗的雕花木格前,望著殿前那株垂絲海棠出神。

司嵐捧著素白瓷瓶進來,腳步聲驚醒了我的回憶。

「娘娘,都備好了。」

瓶中幾枝白梅含苞待放,青瓷襯著素白,恰似姐姐生前最愛的模樣。

我伸手撫過花枝,指尖沾了清冽的梅香。

司嵐將梅瓶放在案几上,輕聲道:「奴婢瞧著,今早御膳房送來的早膳您又沒用幾口。」

我搖搖頭,任由她為我整理衣襟。

鏡中的女子一襲月白絲裙,發間只簪一支白玉蘭釵。

這是姐姐最愛的裝扮,仿佛這樣就能讓她活在我的身體里。

剛踏出殿門,便見顧知堯拾階而來。

今日他特意換了素色雲紋常服,春陽斜照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光影。

他伸手拂過我鬢邊被風吹亂的碎發,指尖溫暖乾燥,「我陪你一起去。」

威國公府朱門洞開,父親率領全府跪在影壁前。

我瞧見他抬眼時,目光在我與皇上交握的指間停留許久,渾濁的眼中閃過驚疑不定的光。

母親攥著帕子,眼眶紅得厲害,欲言又止。

祠堂前的青石板上落了幾片早凋的梧桐葉,被風卷著打轉,發出沙沙的哀鳴。

這聲音讓我想起姐姐出殯那日,紙錢漫天飛舞的聲響。

檀香從雕花門隙里滲出來,在廊下織成朦朧的紗。

我跪在蒲團上,指尖撫過「清河」,恍惚又看見她執筆教我寫字的光景。

「姐姐,御花園的海棠今年開得極好,你若是見了……」喉間突然哽住,再說不下去。

我想告訴她,我每日都在模仿她的一顰一笑,連她最愛用的茉莉頭油都不敢更換。

我想告訴她,顧知堯待我極好,好到讓我愧疚這本不該屬於我的溫柔。

我想告訴她,我很想她……

顧知堯突然上前,衣擺掃過青磚,鄭重地跪了下來。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挺拔的脊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行的是最莊重的大禮。

「清晏,朕會照顧好阿河。」

他聲音低沉似古琴餘韻,在寂靜的祠堂里格外清晰。

青磚映著他稜角分明的側臉,眉宇間是我從未見過的鄭重。

「這一生,絕不負她。」

字字如鑿,刻進祠堂的樑柱之間。

父親聞言踉蹌著扶住供桌,他臉上血色褪盡,皺紋里嵌著驚懼。

母親更是直接癱軟在地,珠釵落地時迸出清脆的哀鳴。

我望著他們瞬間灰敗的面容,忽然覺得可笑。

當年他們逼我戴上姐姐的珠釵時,可曾想過今日?

回宮的馬車上,顧知堯溫熱的大手裹著我冰涼的手指,拇指無意識地摩挲我腕間玉鐲。

我終於問出盤旋已久的話:「皇上不治沈家的欺君之罪嗎?」

他搖頭,指尖拂過我眉間褶皺。

暮色透過茜紗窗,為他輪廓鍍上柔光。

當晚,顧知堯在鳳儀宮批閱奏摺到很晚。

我借著燈光繡香囊,偶爾抬頭,總能撞進他含笑的眼眸。

「阿河。」

他突然喚我上前,指著案上一份奏摺給我看。

展開的絹帛上,禮部尚書工整的楷書刺目:「請選淑女以充後宮」。

而後,是他的硃批龍飛鳳舞地寫著:「朕與皇后,一生一世一雙人。」

「這……」我驚得咬到舌尖。

歷代帝王誰不是三宮六院?

他竟要為我……

「為什麼……」我聲音發顫。

他起身將我擁入懷中,溫熱的氣息忽然貼近耳畔。

我聞到他衣領間淡淡的龍涎香,混著御墨的清苦。

「因為我的心裡,從始至終都只有你。那年你一邊哭,一邊對著我流口水,我就想,這小丫頭真有意思。」

他低笑時胸腔震動。

夜風穿堂而過,吹得燭火輕晃。

窗外更鼓聲聲,混著遠處隱約的梅香,釀成此生最溫柔的夜。

海棠花的影子投在紗窗上,隨風搖曳,仿佛姐姐含笑的眼睛。

25

五月的風裹挾著初夏的燥熱,悄然漫過鳳儀宮朱紅的宮牆。

庭院中那株垂絲海棠開得正艷,粉白的花瓣在微風中簌簌飄落,像一場永不停歇的胭脂雪。

我倚在雕花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欞上精緻的纏枝紋,看著太醫顫抖著收回診脈的手。

「恭喜娘娘,是喜脈。」

那聲顫抖的宣告讓整個鳳儀宮的宮人們齊刷刷跪了一地,此起彼伏的賀喜聲在殿內迴蕩。

金絲楠木案几上的安神香裊裊升起,在晨光中勾勒出繚繞的痕跡。

我望著那縷輕煙出神,手指無意識地撫上尚且平坦的小腹。

消息像春風般掠過朱紅宮牆。

太后踏著滿地碎玉似的陽光親自來鳳儀宮看我,賞賜了無數珍品。

顧知堯下朝歸來時,我正在用銀匙攪動碗中的安胎藥。

他連朝服都來不及換,玄色龍袍上的金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阿河...我們有孩子了...朕要大赦天下,減免賦稅,去太廟祭祖...」

他緊緊抱住我,他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那日後,御書房的奏摺都搬到了鳳儀宮的東暖閣。

某天夜裡,他撫著我尚且平坦的腹部,眼底映著燭火,明亮得讓人心顫。

「阿河,你希望是皇子還是公主呢?」

他唇貼在我發間,溫熱的呼吸拂過耳際,自問自答,聲音輕得像夢囈。

「希望是皇子,等他長大一些,就傳位於他。然後帶你去大漠,去江南,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他這番話讓我心頭一熱。

懷孕四月時,我的腹部已明顯隆起。

太醫說我體虛氣弱,需得靜養安胎。

顧知堯將鳳儀宮護得密不透風,每日的膳食要經三道銀針試毒。

這天我正在庭院裡曬太陽,宮女通報說楚淑妃求見。

自診出喜脈後,顧知堯便以養胎為由免了六宮晨昏定省,算來已有月余未見楚婧芸了。

此刻她未著宮裝,一襲胭脂色騎裝勾勒出挺拔身姿,見到我時淺笑盈盈的。

「今日早朝,陛下當眾宣布永不選秀,後宮嬪妃可自行選擇去留。」

海棠花瓣輕輕落在我睫毛上,我心頭微動。

「阿河,我要走了,隨我父兄一起去嶺南。」

我愣了愣,她知道我是沈清河了。

楚婧芸眼中含淚,「阿河,我永遠記得我們一起騎馬的日子。我會想你的,你一定要平安。」

轉身時馬尾辮在空中劃出利落的弧線,陽光為她鍍上金邊,那背影與記憶中策馬奔馳的少女漸漸重合。

「你也要平安。最好,別再回來了。」聲音散在風裡。

聽說那裡的天空格外湛藍,格桑花如海一般綿延不絕。

就請你替我好好感受那份遼闊與自由吧。

26

隆冬時節,宮牆內的梅花開得正盛,我卻只能透過雕花窗欞遠遠望上一眼。

太醫剛請過脈,殿內還殘留著苦澀的藥香。

自懷孕以來,我的身子越來越差。

老太醫顫巍巍跪在地上回稟時,花白的鬍鬚在不住顫抖。

「皇后娘娘鬱結於心,恐對龍胎不利……」

「廢物!」

顧知堯當場摔了茶盞,碎瓷濺到我裙角,洇開一片暗色。

第二日,護國寺的十八位高僧便被請入宮中,在太極殿誦經祈福。

木魚聲日夜不停,檀香熏得我頭暈目眩,卻驅不散心底的陰霾。

那日,德昭太后來看我,拉著我的手嘆息。

「清晏,皇帝待你一片真心,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我看著她慈愛的目光,那一瞬間,幾乎要脫口而出:我是沈清河而非沈清晏。

話到嘴邊,卻化作一聲哽咽:「臣妾...知錯...」

太后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從腕上褪下一串紫檀佛珠戴在我手上。

珠子油潤發亮,每顆都刻著細密的往生咒。

她蒼老的手指撫過我的臉頰,「孩子,有些事不必太過執著。皇帝愛的,從來就是你這個人。」

我心頭劇震,太后這話……

正欲再問,太后已起身離去,只留下一室檀香與我狂跳的心。

臘月里,我的身子越發沉重,顧知堯每日都來鳳儀宮守著我。

那日我午睡醒來,發現他竟靠在床頭睡著了,手中還握著一卷邊關急報。

冬日的陽光透過杏色紗帳,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鍍了一層金邊。

我悄悄伸手,想要撫平他眉間的皺褶,卻在即將觸及時停住了。

這樣的溫情,我配擁有嗎?

生產那日,京城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場雪。

起初只是隱隱作痛,到了午時,那疼痛已如刀絞。

接生嬤嬤說胎位不正,極其兇險。

陳嬤嬤在佛龕前拚命磕頭,司嵐在一旁啜泣,顧知堯在殿外怒吼。

疼痛如潮水般一波波襲來,我意識漸漸模糊。

恍惚間,好像看見姐姐站在雪中,身上披著她最愛的月白梅花斗篷,對我溫柔地笑。

「阿河,別怕,姐姐在這裡。」

「姐姐...」

淚水模糊了視線,我艱難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卻只抓住一片虛無。

「看到頭了!娘娘再使把勁!」接生嬤嬤的喊聲將我拉回現實。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嬰兒嘹亮的啼哭聲劃破了殿內凝重的空氣。

「恭喜娘娘,是位健康的小皇子!」接生嬤嬤喜極而泣。

襁褓遞到我眼前,我卻連轉頭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殿門被猛地推開,顧知堯沖了進來。

他看都沒看孩子一眼,直接撲到床前握住我的手。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龍袍凌亂,發冠歪斜,眼中布滿血絲。

「阿河...」他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你辛苦了...」

小皇子滿月那日,整個皇宮張燈結彩。

顧知堯在太和殿大宴群臣,當眾宣布立他為太子。

我身著皇后朝服坐在顧知堯身側接受百官朝賀,看著底下觥籌交錯,恍如隔世。

宴席散後,顧知堯牽著我的手慢慢走回鳳儀宮。

宮人們遠遠跟在後面,不敢打擾。

夜色如墨,唯有宮燈在雪地上投下搖曳的光影。

雪落在他的肩頭,也落在我發間。

他突然停下腳步,從懷中掏出一塊靛藍色的舊帕子,輕輕為我拂去發上雪花。

「阿河,你還記得這塊帕子嗎?」

我怔怔地看著那塊褪色的帕子,正是多年前我擦過眼淚和口水的那方。

當時用完就隨手還給他,沒想到他竟珍藏至今。

「阿河,我們還有很長的一生要走。」

他輕聲說,將我的手貼在他心口。

27

小太子三歲那年,顧知堯帶我去了棲霞寺。

棲霞寺坐落在京城東郊的棲霞山上,因每到深秋,滿山紅葉如霞棲落而得名。

但姐姐最喜歡的是寺後那片桃林,她說那裡的桃花開得最艷,像是把一生的燦爛都綻放在枝頭。

棲霞山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馬車行至山腳,我讓儀仗停下。

「我們走上去吧。」

顧知堯點頭,解下墨狐大氅披在我肩頭。

三百級青石台階蜿蜒向上,每一階都刻著細密的往生咒文,經年累月已被香客的步履磨得發亮。

山風掠過耳際,帶著桃花的香氣。

寺里的方丈親自迎了出來,他是個鬚髮皆白的老者,眼睛卻亮得驚人。

佛堂里香煙繚繞,金身的佛祖低垂著眼帘,慈悲地注視著紅塵眾生。

我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虔誠地叩首。

耳邊仿佛傳來姐姐聲音:「求菩薩保佑阿河平安喜樂。」

我抬頭望著佛像慈悲的面容,終於釋然。

顧知堯的手輕輕落在我的肩上,溫暖而堅定。

寺後桃林格外茂盛,粉白的花朵擠擠挨挨地綴滿枝頭。

一陣風吹過,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像是下了一場桃花雨。

我仿佛看到姐姐站在桃花樹下,對我溫柔地笑著。

她鬢邊簪著新鮮的桃花枝,腰間的銀鈴在風裡叮咚作響。

就像那個上元節,她牽著我在燈市裡穿梭時的聲響。

她的嘴唇輕輕開合,聲音隨著風飄進我的耳朵:「阿河,一定要幸福啊……」

我想伸手抓住她,卻撲了個空。

再抬頭時,桃樹下已空無一人,只有幾片花瓣打著旋兒落在地上。

「怎麼了?」

顧知堯扶住我,眼中滿是擔憂。

我搖搖頭,突然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鬆動了。

七年來第一次,我認真地看著這個成為我丈夫的男人。

他的眉間有一道淺淺的豎紋,那是經常皺眉留下的痕跡。

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是他這幾年日夜勤政的原因。

嘴角微微下垂,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真心笑過。

這些都是因為我。

我靠在他肩頭,輕聲道:「知堯,我們回家吧。」

他渾身一震,片刻的僵滯後,他緊緊抱住了我,力道大得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我聽見他的心跳聲,又快又重,像是要衝出胸膛。

這是多年來,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也是第一次,承認他是我的家。

回程的馬車上,我主動握住了顧知堯的手。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指腹有常年握筆留下的繭子。

他小心翼翼地回握,仿佛我是什麼易碎的珍寶。

夕陽的餘暉透過車簾灑進來,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

我靠在他懷裡,閉上眼睛,「等明年桃花開時,我們再來看姐姐吧。」

他低下頭,一個輕柔的吻落在我的發頂:「好,我們一起來。」

馬車駛入城門時,天已經黑了。

遠處宮門的羊角燈在夜色中溫暖地亮著,像是一個等待主人歸家的信號。

姐姐,阿河會幸福的。

替你,也替我自己。

辰王番外——風起漠北

顧知睿策馬離京那日,漫天黃沙卷著碎金般的陽光。

他最後一次回望宮闕,朱牆碧瓦在細雨中漸漸模糊,像一幅褪色的舊畫。

腰間那個歪扭的舊荷包里,漠北的沙礫與京城的塵土無聲廝磨,最終都歸於沉寂。

「阿河,若你見漠北風沙,定會愛它勝過愛這牢籠般的京城。」



顧知睿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沈清河的不同,是在一個蟬鳴聒噪的夏日午後。

御膳房裡瀰漫著甜膩的香氣,他輕車熟路地摸進來,正欲故技重施用金絲蜜棗引開那隻懶洋洋的肥狸奴,眼角餘光卻瞥見角落裡一個小小的身影。

沈清河像只受驚的貓兒,整個人幾乎蜷進角落堆積的麵粉袋後頭,只露出一雙睜得溜圓、濕漉漉的眼睛。

她懷裡緊抱著一碟剛出籠的玫瑰酥,嘴角還沾著可疑的碎屑,臉頰蹭了幾道白花花的麵粉,滑稽又可憐。

御廚猛地掀開旁邊巨大的蒸屜,滾燙的白色蒸汽轟然騰起,瞬間將角落淹沒。

顧知睿下意識閉眼屏息。

待雲霧稍散,只見沈清河從頭到腳都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雪」,活脫脫一個剛堆好的小雪人。

她呆呆地站著,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懵了,幾息之後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全然不顧自己狼狽的模樣,反而覺得新奇有趣。

顧知睿反應極快,在御廚發現之前,一把拽住還在傻笑的沈清河的手腕,低喝一聲:「跑!」

兩個孩子像受驚的兔子,飛快地衝出御膳房厚重的朱漆雕花門,將一室甜香與混亂拋在身後。

他們一路狂奔,直到躲進擷芳亭那重重垂下的藤蘿後面,才敢停下來大口喘氣。

沈清河拍打著頭上身上的麵粉,咯咯笑個不停,細碎的麵粉簌簌落下,在午後的陽光里飛舞。

顧知睿看著她花貓似的臉,也忍不住笑起來,順手從懷裡掏出帕子遞過去:「喏,快擦擦,小花貓!」

沈清河也不客氣,胡亂在臉上抹著,把那點玫瑰酥的碎屑也一併揉開,結果越抹越花。

她渾不在意,拈起一塊酥餅,掰了一半遞過來,眼睛亮晶晶的:「快嘗嘗,還熱乎著呢!可香了!」

顧知睿接過那半塊酥餅,指尖不經意觸到她溫熱柔軟的手心。

他低頭咬了一口,酥皮簌簌掉渣,濃郁的玫瑰甜香在口中化開。

他抬眼看向她。

她正仰著臉,微眯著眼,一臉滿足地小口小口啃著自己那半塊,腮幫子鼓鼓的,像只藏食的松鼠。

陽光穿過藤蘿的縫隙,在她沾著麵粉和酥屑的側臉上跳躍。

那一刻,顧知睿忽然覺得,這御花園裡所有名貴的牡丹芍藥,都不及眼前這張沾滿麵粉、卻笑得毫無陰霾的臉來得生動耀眼。



「七殿下!七殿下!不好了!」

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衝進演武場,聲音帶著哭腔,劈裂了顧知睿挽弓搭箭時全神貫注的寂靜。

「何事驚慌?」

顧知睿眉頭緊鎖,箭尖穩穩指著遠處的靶心,並未放下。

「是…是威國公府二小姐…二小姐…在西郊棲霞寺…遇了山匪...人…人沒了...」小太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嗡——!」

一聲刺耳的弓弦震鳴撕裂空氣!

那支蓄滿力道的鵰翎箭脫手疾飛,卻失了準頭,狠狠釘在靶子邊緣的木框上,尾羽猶自劇烈地顫抖著。

顧知睿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板猛地竄上天靈蓋,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他僵在原地,手中的硬弓「哐當」一聲重重砸在青石地上。

「胡說八道!」

他猛地揪住小太監的衣領,目眥欲裂,聲音嘶啞得可怕。

「阿河她……她怎麼會……」

那個名字燙得他喉嚨發痛,後面的話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威國公府內外,刺目的白幡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像招魂的鬼手。

哀樂低沉嗚咽,前來弔唁的賓客絡繹不絕,嘆息聲、勸慰聲、低低的啜泣聲交織成一片壓抑的網。

顧知睿失魂落魄地闖進靈堂,濃重的香燭味混合著紙錢焚燒的氣息撲面而來,熏得他幾欲作嘔。

正廳中央,那具黑沉沉的棺木冰冷地橫亘著。

他一步步挪過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鈞。

目光死死釘在那小小的烏木牌位上「愛女清河」四個冰冷的墨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眼底心上。

「阿河……」

他喃喃低喚,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手指顫抖著撫上冰冷的棺蓋,觸感堅硬刺骨,寒意瞬間鑽進骨髓。

裡面躺著的,是那個會對著他傻笑、會和他一起偷點心、會眼睛發亮聽他講漠北草原的小丫頭?

是那個拍著胸脯說要和他比試百步穿楊、約好一起去看大漠孤煙直的沈清河?

他不信!

這冰冷的木頭盒子,怎麼能裝下她那顆比火焰還熾熱、比風還自由的心?

巨大的悲慟如同海嘯,瞬間衝垮了他強撐的堤壩。

顧知睿猛地撲在棺木上,額頭重重撞在堅硬的木頭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壓抑的嗚咽終於衝破喉嚨,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眼淚決堤般洶湧而出。

「阿河!阿河!你起來啊!我們還要去漠北呢!你說過要看草原上最快的馬!喝最烈的酒!阿河——!」

他像個被奪走最心愛之物的孩子,絕望地哭喊著,雙手徒勞地拍打著棺蓋,指關節很快變得通紅破皮。

周圍勸慰的聲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雜音,世界在他眼前碎裂、崩塌,只剩下這具吞噬了他所有光亮和期盼的漆黑棺槨。

宮人們慌忙上前,七手八腳地想把他拉開。

他死死扒著棺木邊緣,指甲在光滑的漆面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混亂中,他似乎看見太子哥正靜靜立在靈堂入口的陰影里。

玄色的袍角紋絲不動,臉上沒什麼表情。

只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定定地望著棺木,又緩緩移到他身上,眼神複雜難辨。

如同結了冰的湖面,底下是洶湧的暗流。



靈堂厚重的素白帷幔在穿堂風中無聲飄蕩,像游弋的魂靈。

沒有人注意到,在帷幔投下的最深那片陰影里,一個身影僵硬如石。

他本是想趁著沈清河下葬前,再偷偷來看她最後一眼。

卻撞見了這撕心裂肺的一幕。

姐姐?

棺中躺著的不是沈清河嗎?

她為何要對著「清河」的棺槨叫「姐姐」?

只見她解下手腕上的銀鈴手鍊放入棺槨中。

顧知睿的心猛地一沉。

那條手鍊!他太熟悉了!

那是沈清河從不離身的東西,是她姐姐送的,上面刻著一個小小的「河」字。

她曾得意地向他炫耀過無數次!

最後那句帶著無盡悔恨的「下輩子,換我做姐姐來保護你」,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所有的碎片瞬間拼湊起來,指向一個讓他渾身血液幾乎凍結的真相:

死去的,是沈清晏。

而此刻跪在靈前的,才是沈清河!

巨大的震驚和隨之而來的心痛讓他幾乎窒息。

威國公府!

竟敢用一個女兒的死,去掩蓋另一個女兒的活,妄圖偷天換日,繼續維持太子妃的殊榮!

他看到她小小的肩膀因哭泣而劇烈起伏。

一股強烈的衝動讓他想立刻衝出去,將她從這冰冷的棺木前拉起來,告訴她不必如此!

但殘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他。

不行!現在衝出去,沈家必遭滅頂之災,清河也難逃一死。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肉里,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他看著那纖細的背影,眼神從震驚、心痛,逐漸化為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悲憫和無力。

他默默地向後退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磚上,也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個伏在棺木上的身影,仿佛要將這一幕刻進骨血里,然後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沈清河」下葬那日,大雪紛飛。

顧知睿哭得情真意切,幾近昏厥。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為青梅竹馬的早逝而悲痛欲絕。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淚水裡,有對棺中真正的沈清晏的哀悼,但更多的是對那個被迫埋葬了自己身份、從此活在刀尖上的沈清河的心疼。

他看著她站在閣樓上,望著弔唁的人群,眼神空洞麻木,仿佛靈魂已隨黃土一同埋葬。

他看到她接過侍女遞來的暖爐,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想衝上去告訴她:阿河,別怕,我知道是你!

但他不能。

他只能把所有的擔憂、所有的痛惜,都化作更深的沉默和更遠距離的守護。



顧知睿站在威國公府最高的梧桐樹上,積雪壓彎了枝椏,冰冷刺骨,卻不及他心頭萬一。

視線穿過重重人群,落在那片刺目的紅上。

今日,是太子顧知堯與威國公府嫡長女「沈清晏」的大婚之日。

鼓樂喧天,喜炮轟鳴,十里紅妝鋪滿了朱雀大街,是舉國同慶的盛事。

可那喧囂,像鈍刀子,一刀刀割在顧知睿心上。

府內隱約晃動的紅燈籠,和絡繹不絕的喜慶絲竹,每一個音符都像在提醒他。

那個曾與他並肩坐在梧桐樹上聊夢想、在御膳房偷點心、在擷芳亭打鬧的少女。

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顧知睿的手指深深摳進粗糙的樹皮里,指節泛白,幾乎要滲出血來。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卻清晰地浮現出那張小臉。

那雙總是盛滿狡黠笑意、亮如星辰的眼睛,那笑起來會露出小虎牙的明媚模樣,那被嬤嬤訓斥後偷偷對她做鬼臉的俏皮。

「阿河……」

一聲低啞的嗚咽被他死死壓在喉嚨里,混著風雪的氣息,冰冷而絕望。

即便隔著人群,他的目光依舊只在她一人身上。

只見她穿著最華貴端重的太子妃吉服,蓮步輕移,裙裾紋絲不動,模仿得與曾經的沈清晏一般無二。

可當一陣風吹起她的蓋頭一角,他分明看到了那雙眼睛深處一閃而過的茫然與痛楚。

那是屬於沈清河的靈魂在無聲哭泣。

大婚的儀仗緩緩駛向皇宮,那抹刺目的紅最終消失在宮門深處,像被巨獸吞噬。

人群漸漸散去,只留下滿地狼藉的紅屑和冰冷的寂靜。

顧知睿從樹上滑下,踉蹌著走向棲霞寺的方向。

那是阿河「死去」的地方。

山風凜冽,卷著雪粒抽打在臉上,生疼。

他一步步踏過覆雪的石階,仿佛還能聞到一年前那濃郁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在那片被血浸透的雪地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阿河抱著姐姐撕心裂肺哭喊的模樣,看到了她眼中世界崩塌的絕望。

「阿河……」

他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冰冷的樹幹滑坐在地,額頭抵著粗糙的樹皮,壓抑許久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滾燙的淚珠砸在雪地里,瞬間凝結成冰。

「你說過要和我去漠北的……」

他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

「騙子……小騙子……」

風雪越來越大,將他單薄的身影幾乎淹沒。

天地蒼茫,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守著一段無人知曉、也永無可能的痴念。



邊關的風,是磨利的砂礫,日復一日地刮擦著玉門關斑駁的城磚。

顧知睿一身玄甲,立在獵獵作響的「辰」字大纛下,眺望遠方。

三年光陰,已將那場京城的痛楚和梧桐樹下的少年,淬鍊成面容冷峻的辰王。

漠北的烈日與風沙,早已將最後一絲屬於七皇子的溫潤磨去,只留下岩石般的輪廓和鷹隼般的眼神。

「王爺,探馬回報,北狄游騎又在黑水河附近出沒,劫掠了商隊。」

副將的聲音被風扯得有些破碎。

顧知睿沒回頭,只微微頷首,下頜線繃得死緊:「點三百輕騎,隨本王出關。」

馬蹄踏碎枯黃的草莖,捲起煙塵。

顧知睿伏在馬背上,玄色的披風在身後翻湧如怒濤。

他眯起眼,目光銳利地鎖住遠處地平線上幾個躍動的黑點。

弓弦在臂膀間繃成一道滿月,冰冷的鐵箭簇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點寒星。

他屏息,感受著風的流速,心跳沉緩如擂鼓。

「放!」

一聲令下,箭矢破空,帶著尖銳的厲嘯。

遠處一個黑影應聲墜馬,驚起枯草深處一片鷓鴣。

廝殺瞬間爆發。

金鐵交鳴之聲取代了風聲,戰馬的嘶鳴與垂死的慘嚎交織成漠北荒原最尋常的樂章。

顧知睿手中長劍化作銀練,每一次揮砍都帶起一蓬滾燙的血霧。

血珠濺上他的眉骨,沿著那道舊疤蜿蜒而下,溫熱粘稠。他眼中卻無波無瀾,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仿佛每一次揮劍,斬斷的不僅是敵人的性命,更是那些盤踞在心底、不肯散去的舊影。

一場小規模的遭遇戰很快結束,戰場歸於沉寂,只餘下濃重的血腥氣和未死戰馬的哀鳴。

顧知睿翻身下馬,靴底踏過浸透血污的土地。

他走到一處略高的土坡,極目遠眺。

草原遼闊得沒有盡頭,枯黃的草浪一直翻滾到天邊,與鉛灰色的雲層相接。

寒風掠過耳際,發出嗚嗚的空響。

他解下腰間的水囊,拔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燒刀子灼燒著喉嚨,卻暖不了心底那片凍土。

他抬手,抹去濺到唇邊的血漬,目光落在腰上那個早已磨得發毛褪色的舊荷包上。

手指輕輕地摩挲著上面稚拙的繡紋。

耳邊恍惚又響起少女清脆帶笑的聲音:「丑是丑了點,可不准嫌棄!」

那聲音穿透三年的風沙,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那片荒蕪的冰原裂開一道細縫,溢出深不見底的痛楚。

「阿河,這裡的馬……夠快,酒……也夠烈……」

他的聲音低啞,被風撕扯得不成調。

他獨自佇立在空曠的荒野,落日熔金,將他孤峭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朱漆廊柱纏繞著新發的紫藤,沉甸甸的花穗垂落,散發出甜膩醉人的香氣。

轉過康壽宮前那道熟悉的九曲迴廊,腳步驀地頓住。

暮春溫軟的陽光穿過纏繞迴廊的紫藤花架,篩下細碎的光斑,跳躍在她碧青色宮裝裙裾上。

她站在那裡,身姿被歲月與宮規雕琢得沉靜而疏離,像一尊失了魂的玉像。

顧知睿的心猛地一沉,神情都帶上了不易察覺的僵硬。

喉嚨有些發緊,按捺住胸腔里翻湧的情緒,依著規矩,單膝點地,垂首行禮。

「臣弟參見皇嫂。」

幾片遲凋的紫藤花瓣被風卷著,打著旋兒,落在她綴著珍珠的宮鞋旁。

這聲皇嫂,叫得他喉嚨發苦。

「王爺請起。」

她的聲音傳來,清泠如玉石相擊,帶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感,聽不出絲毫波瀾。

顧知睿站起身,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近乎貪婪地掠過她的眉眼。

脂粉之下,那熟悉的輪廓依舊,只是褪去了少女的稚嫩,下頜的線條顯得更加清晰。

「皇嫂鳳體安康?」鬼使神差的,他問出了心裡的所想。

「本宮安好,勞王爺掛心。」她微微頷首,「王爺是剛回京?可是來給太后和太妃請安?」

他試圖在那雙沉靜的眸子裡,尋找一絲往日的靈動狡黠,哪怕是一閃而過的、屬於沈清河的影子也好。

然而沒有。

那雙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緒都被完美地封存於水面之下,無波無瀾。

只有當她視線不經意掃過他腰間時,顧知睿敏銳地捕捉到她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腰間,正掛著那個褪色的的舊荷包。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衝上喉頭。

顧知睿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目光落在廊外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紫藤花上。

「回皇嫂,臣弟正是剛見過母后和母妃。」

他垂著眼帘,聲音低沉下去,仿佛這樣就能避開那令人窒息的完美儀態帶來的衝擊。

紫藤花甜膩的香氣在空氣中蔓延,帶著令人心慌的重量。

「此番回來,可還走?」

「三日後啟程。」喉頭有些發澀,靜默了一瞬,「臣弟……不敢久留。」

是一點都不敢。

多看她一會,他都怕自己會忍不住。

風拂過,更多的紫藤花瓣無聲飄落,在他們之間織成一道淡紫色的簾幕。

「聽說漠北兇險,王爺務必保重。」

他猛地抬頭,目光最後一次深深掠過她的臉,仿佛要將這被宮規雕琢後的模樣刻進心底。

然後,他重重抱拳,聲音恢復了邊關將領的沉穩與疏離:「臣弟謝皇嫂關心,臣弟告退。」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身大步離去,動作乾脆利落。

玄色的披風在晨風中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捲起幾片零落的紫藤花瓣。

習武之人的聽力異於常人,踏出長廊的剎那,她貼身侍女極輕的聲音被風送到他耳邊:

「娘娘,您怎麼哭了……」

緊接著,是那個他無比熟悉、此刻卻無比遙遠的聲音,帶著一絲極力壓抑的平穩。

「本宮被花粉迷了眼睛。」

顧知睿握拳的手猛地一緊,指節瞬間泛白。

他的腳步更快,生怕稍微慢一點,就會忍不住回頭。



三日後,大軍開拔。

旌旗在風中翻卷,獵獵作響,如同無數隻振翅欲飛的鷹。

顧知睿一身玄甲,端坐於戰馬之上。

在策馬揚鞭的最後一瞬,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側過頭,目光越過喧囂的送行隊伍,投向那重重宮闕深處,投向那片紫藤花廊的方向。

對著那冰冷的朱牆,對著虛空,對著那個深宮中被重重枷鎖禁錮的身影,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隨即,輕磕馬腹,戰馬長嘶一聲,四蹄翻騰,載著他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將那片紫藤花廊、將那個深宮裡的身影、將心底最後一點不切實際的星火,徹底拋在了身後揚起的滾滾煙塵之中。

宮闕漸杳,唯余身後煙塵滾滾,如同一條無法回頭的長路。

棲霞寺的鐘聲穿透薄暮,悠長遼遠,一聲聲撞在顧知睿心口,震得胸腔里空落落地迴響。

他勒馬駐足,身後親衛肅立如鐵,唯有馬蹄不安地踏著山道上的碎石。

暮靄沉沉,寺牆後那片灼灼的桃花林在晚風中搖曳,落英如雨。

他仿佛看見那個總愛穿緋紅衣裙的小小身影,在花樹下靈巧地穿梭,笑聲清越,裙裾飛揚,驚起一地繽紛。

「阿河……」

這名字在唇齒間無聲滾過,帶著鐵鏽般的腥澀。

他最終沒有踏入寺門。

馬鞭凌空一抖,炸開清脆的鞭響,戰馬如離弦之箭,載著他衝下山道,將那片埋葬著沈清河的桃花林遠遠拋在身後。

風在耳邊呼嘯,颳得臉頰生疼,卻刮不散眼底的酸熱。

他策馬狂奔,仿佛要將這京城、這所有無處安放的痛楚與思念,都狠狠甩在揚起的漫天黃塵之後。

黃沙漫捲處,舊夢終成塵。

沈清晏番外——靜水深流

我生來便是太子妃的命。

三歲執筆習字,戒尺便落在掌心

七歲學琴,指尖血染琴弦;

十四歲生辰,母親為我簪上鳳釵:「你是要母儀天下的人。」

可我總在夜深人靜時,推開窗欞,眺望妹妹在月光下追逐螢火的身影。

直到那日棲霞山雪落無聲,刺客刀光映亮妹妹驚恐的雙眼。

我撲過去的剎那,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三歲那年,教習嬤嬤第一次將冰冷的檀木戒尺擱在我稚嫩的手心。

「大小姐,身要正,肩要平,手腕懸空三指。」

老婦人的聲音乾澀如枯葉摩擦,渾濁的眼珠里映著我微微發抖的小小身影。

「《女誡》第一章,背。」

窗外,阿河咯咯的笑聲銀鈴般穿透緊閉的窗扉。

伴隨著她追逐一隻斑斕蝴蝶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歡快地跑遠。

我強迫自己收回心神,盯著面前攤開的厚重書卷,那些墨黑的字跡如同密密麻麻的蟻群,爬進我懵懂的眼底。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臥之床下…」

記憶突然卡住,如同生鏽的齒輪。

冰冷的戒尺帶著風,「啪」地一聲敲在手心細嫩的皮肉上。

掌心迅速泛起一道刺目的紅痕,火燒火燎。

「心不靜,則神不凝!再背!」

嬤嬤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根生鏽的針扎進耳膜。

我垂下眼睫,盯著自己繡鞋尖上一朵小小的纏枝蓮,繼續磕磕絆絆地背誦。

那點微弱的哭聲被我死死壓在喉嚨深處,化作了書頁間一聲壓抑的嗚咽。

窗外阿河的笑鬧聲,成了這方寸囚籠里,唯一能讓我短暫呼吸的空氣。

五歲那年,沉水香的煙縷在教習嬤嬤靜室的紫銅博山爐里細細盤旋時,窗外忽地掠過一串銀鈴般清越的笑聲,撞碎了滿室令人窒息的莊重。

是阿河。

「大哥哥,高些!再高些!」

那聲音像只不知疲倦的雀鳥,穿透緊閉的雕花窗欞縫隙,直直撞進我耳中。

我忍不住微微側頭,目光從那本攤在膝上、墨字密密麻麻的《列女傳》上移開一絲縫隙。

透過窗欞精緻的鏤空,正看見阿河小小的身影在庭院的春光里奔跑。

她穿著母親新裁的緋紅春衫,像一團跳動的火焰,追著一隻高高飛起的紙鳶。

她仰著臉,笑得那樣開懷,陽光灑在她汗津津的小臉上,每一寸肌膚都洋溢著無拘無束的生氣。

心口那點細微的、不合時宜的嚮往,剛冒了個芽尖——

「啪!」

一道冷硬的檀木戒尺,帶著凌厲的風聲,重重敲在我稚嫩的手背上。

皮肉相接處,火辣辣的痛感瞬間炸開,像被烙鐵燙了一下。

「大小姐!」

教習嬤嬤的聲音比那戒尺更冷,沉水香的濃重氣息裹挾著她嚴厲的訓誡兜頭壓下。

「肩頸不可這般僵硬,心要定。眼睛,看著書!」

我猛地一顫,像受驚的小獸,飛快地垂下頭,視線死死釘在膝上那本《列女傳》冰冷的墨字上。

阿河的笑聲還在院牆外隱約飄蕩,卻仿佛隔了千山萬水。

原來這通往東宮的路,從第一聲戒尺落下時,就已註定是孤身一人,步履維艱。

七歲生辰,皇后娘娘賜下一張名貴的焦尾琴。

琴身光滑溫潤,流轉著幽深的暗光,像一泓沉靜的潭水。

可這潭水卻要吞噬我的指尖。

「琴者,禁也。禁爾邪念,歸其天真。」

琴師端坐對面,面容肅穆如廟中泥塑。

她枯瘦的手指示範著勾剔抹挑,每一個動作都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精準到毫釐。

我依樣模仿,指尖按壓著緊繃的冰弦,細嫩的皮肉很快被割開,滲出血珠,染紅了冰冷的絲弦。

每撥動一下,都牽扯著鑽心的痛。

琴音本該清越,可從我手下流出的,卻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和顫抖。

一日午後,琴師因事暫離。

我忍不住輕輕活動早已麻木僵硬的手指,就在這時,窗欞被「篤篤」輕叩了兩下。

阿河的小臉擠在雕花的空隙間,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兩顆星子。

她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飛快地塞進來。

「姐姐!快嘗嘗!新熬的松子糖,可甜啦!」

那甜香瞬間沖淡了指尖的血腥氣和琴弦的冰冷。

我飛快地拈了一小塊含進嘴裡,細膩的甜意瞬間在舌尖化開,一路暖到心底。

還沒來得及說一個字,琴師沉穩的腳步聲已從廊下傳來。

阿河像只受驚的小雀,倏地縮回腦袋,溜得無影無蹤。

我慌忙坐正,指尖的黏膩糖漬在琴弦上留下一點不易察覺的痕跡。

我趕緊用袖子擦去,心跳如擂鼓,掌心卻殘留著阿河塞糖時一掠而過的溫熱。



暮春的風拂過宮牆,裹挾著太液池的水汽與御花園裡漸次凋零的桃花香,漫入鳳儀宮的深深庭院。

我端坐在臨窗的繡架前,指尖捏著細如髮絲的銀針,引著五彩絲線在素白絹面上穿梭。

繡的是一幅《百鳥朝鳳》,鳳凰的尾羽才只勾了寸許,金線在日光下粼粼閃動。

皇后娘娘斜倚在貴妃榻上,手中捻著一串溫潤的菩提珠,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嘴角含了一絲淺笑,那是對未來太子妃的滿意。

「晏兒這手針黹功夫,愈發進益了,怕是連尚功局的掌事姑姑見了也要自嘆弗如。」

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殿內侍立的宮女們聽得清楚。

我放下銀針,起身行了一禮,姿態是十幾年嚴苛規訓刻入骨髓的優雅。

「娘娘謬讚,清晏愧不敢當。」

「太子已在殿外候著了。」大宮女進來垂首通稟。

皇后唇邊笑意更深:「快請進來。」

玄色蟒袍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步履沉穩,腰間的玉組佩隨著步伐發出清泠的撞擊聲,在這過分安靜的殿宇里顯得格外清晰。

顧知堯躬身行禮:「兒臣給母后請安。」

「堯兒來了。」

皇后招手,示意他近前。

「今日天氣晴好,御花園的牡丹開得正好,你帶晏兒去散散心。」

他抬起頭,目光在殿內掃過,掠過皇后,最後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我很熟悉,是合乎禮數的欣賞,帶著對「未來太子妃」這個身份應有的尊重。

「兒臣遵旨。」

「謝殿下。」

御花園裡春光正盛。

魏紫姚黃,開得潑潑洒洒,空氣里浮動著濃郁甜膩的香氣。

我落後顧知堯半步,行走間裙裾紋絲不動,如同在水面滑行。

周遭侍立的宮人皆屏息垂首,偌大的園子,只聽得見腳步聲與遠處隱約的鳥鳴。

顧知堯偶爾會指著某株名品牡丹道其來歷典故,聲音清冽平穩,像在誦讀一篇工整的策論。

他說完,我便輕聲應和幾句,言辭妥帖,儀態無懈可擊。

轉過一處開得如雲似霧的紫藤花架,前方水榭旁的草地上,一個小小的身影闖入了視線。

是清河。

她今日穿了件朱殷色百蝶裙,比那滿園牡丹還要鮮亮幾分。

早上剛給皇后娘娘請過安,她就沖我眨眨眼,溜了出去。

此刻正踮著腳,伸長手臂,試圖去夠一枝探出水面的垂絲海棠。

陽光透過花枝縫隙,在她身上跳躍。

終於夠到了那枝海棠,得意地折下,拿在手中揮舞了兩下,花瓣簌簌落下。

她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注視,猛地回過頭來。

目光撞上太子的瞬間,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隨即飛快地將拿著花枝的手藏到身後,像做錯事被抓到的孩子,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

卻又立刻被慣有的活潑所掩蓋,朝這邊咧嘴一笑,眼睛彎的像月牙。

顧知堯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但很快收回,仿佛剛才那片刻的凝望只是我的錯覺。

「清河也在。」

他開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平穩,聽不出情緒。

沈清河蹦跳著跑近幾步,俏皮地行禮,「太子哥哥安好!姐姐安好!」

亮晶晶的眼睛裡是藏不住好奇與興奮,目光在我和顧知堯之間滴溜溜地轉。

我笑著用手絹替她擦了擦額角的汗,用手點了下她的額頭。

「又在胡鬧了,當心母親知道。」

「知道就知道嘛。」

清河渾不在意地吐了吐舌頭,將那枝海棠順手插在自己鬢邊。

歪著頭笑問,「好看嗎?」

緋紅的花瓣襯著她年輕飽滿的臉龐,鮮活逼人。

「好看。」

我笑著替她拂了一下鬢角的髮絲,轉首之際,餘光瞥到顧知堯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清河臉上。

這一次,我看得分明。

他的視線在她鬢邊那朵嬌艷的海棠上停留,目光專注而柔和,唇角向上彎起一個極好看的弧度。

不知為何,看著他的神情,我的心驀然一緊。

嬤嬤回鳳儀宮交差去了,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花徑盡頭。

留下的空間裡便只剩下我和顧知堯二人,以及亭外遠遠侍立、垂首斂目的宮人。

對弈無聲,唯有棋子落在玉質棋盤上的輕響,清脆又帶著點孤寂的意味。

我的指尖拈起一枚溫潤的白玉棋子,落子清脆,點在三三位。

顧知堯的黑子緊隨其後,棋路沉穩,步步為營。

涼亭外草木葳蕤的氣息絲絲縷縷滲入沉水香的領地。

又一陣風過,帶著更多細碎的花瓣和那熟悉的、無憂無慮的笑聲,清晰地飄了過來。

顧知堯執棋的手在空中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不遠處,清河正像一尾靈活的游魚,從狹窄的假山洞裡鑽了出來!

朱殷色的裙裾沾著幾點新鮮的青苔,髮髻有些鬆散,幾縷烏髮俏皮地貼在汗濕的額角。

一雙杏眼亮得驚人,盛滿了純粹的、無拘無束的快樂,像落滿了整個春天的星辰。

我垂著眼,目光落在棋枰一角,清晰地看到顧知堯修長的指尖在光滑的黑玉棋子上短暫地停頓,隨即才穩穩落下。

落子聲依舊清脆,只是他抬起眼時,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朝亭外笑聲的來處飄去了一瞬。

那目光短暫得像錯覺,快得幾乎無法捕捉,但我還是看到了。

棋盤上黑白交錯,漸成纏鬥之勢。

顧知堯端起手邊的青玉茶盞,指腹摩挲著杯壁溫潤的弧度,目光卻並未離開棋局。

他開口,聲音依舊是平穩的,仿佛只是閒談間最尋常不過的交談:「你妹妹她……倒是活潑。」

「妹妹頑劣,讓殿下見笑了。」

我微微低頭,掩飾住眼中更深的情緒。

「無妨。」

顧知堯擺擺手,目光望向不遠處的假山。

「平時的深宮禁苑失了生氣,清河那樣的性子,極好。」

他頓了頓,目光轉回我的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若她入宮,想必……會很有趣?」

「入宮?」

我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幾乎是下意識地抬高了聲音。

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恢復平靜,但聲音里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和斬釘截鐵。

「殿下說笑了,阿河…………她不適合這裡。她的心在更廣闊的天地,她該是自由的,像鷹一樣,飛得高高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這重重宮闕,對她而言,只會是……囚籠。」

最後兩個字,我說得很輕,卻帶著千斤的重量,砸在兩人之間短暫的沉默里。

我仿佛看到了活潑的阿河穿上繁複的宮裝,學著蓮步輕移,學著撫琴刺繡,學著看帳冊背《女誡》。

那雙總是閃著狡黠光芒的眼睛漸漸黯淡,像被剪去了羽翼的鳥。

光是想像這個畫面,我的心就一陣尖銳的刺痛。

不,絕不!

這座金籠子,困住一個沈家女兒就夠了。

顧知堯靜靜地看著我,將我方才瞬間的失態、眼中的抗拒、以及此刻深沉的憂慮盡收眼底。

他沒有追問,只是端著茶盞,目光若有所思。

亭內一時只剩下風吹過海棠花的細微聲響。



冬至那日,棲霞寺的鐘聲穿透鉛灰色的天幕,沉鬱悠長。

母親帶著我們去進香祈福。山路崎嶇,青石台階覆著薄霜。

阿河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雀,在我前面幾步蹦跳著,緋紅的斗篷在蕭索的山色間跳躍,像一簇小小的火焰。

「阿河,慢些,仔細摔著。」

我忍不住出聲提醒,裹緊了身上的斗篷,寒意依舊絲絲縷縷地鑽進骨縫。

回程時,天色愈發陰沉,鉛雲低垂,仿佛要壓垮整個山巒。

細碎的雪粒開始飄落,打在臉上,冰冷刺骨。

母親憂心忡忡地催促:「快些下山吧。」

話音未落,林中驟然驚起一群寒鴉,悽厲的聒噪撕裂了山間的寂靜!

護衛的厲吼與刀劍出鞘的刺耳錚鳴同時炸響!

十數道黑影鬼魅般從枯枝敗葉間竄出,雪亮的刀光映著殘陽,刺得人雙目劇痛!

護衛們奮力抵擋,兵刃交擊聲、慘叫聲、利刃入肉的悶響瞬間充斥耳膜!鮮血潑灑在尚未積厚的雪地上,觸目驚心,如同地獄潑灑的硃砂!

「快跑!」

母親悽厲的呼喊撕裂了混亂,她猛地將我和阿河推向山路旁相對茂密的樹叢。

我踉蹌著後退,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出胸膛!

混亂中,一道凌厲的刀光毫無預兆地撕裂風雪,直劈向阿河面門!

那瞬間,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

阿河臉上血色盡褪,驚恐的瞳孔里映出死神猙獰的寒芒。

「阿河小心——」

身體比意識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

沒有權衡,沒有恐懼,仿佛掙脫了所有無形的絲線!

我猛地撲過去,用盡全力將阿河狠狠推開!

她小小的身子跌入旁邊的枯草叢中。

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力猛地撞進我的胸口!

溫熱的液體瞬間洶湧而出,浸透了月白的衣料,那銀線繡的梅花,一朵接一朵,迅速被染成刺目驚心的紅,在慘澹的雪地里,開得妖異而絕望。

力氣被那抹迅速蔓延的紅飛快抽離,視野開始旋轉、模糊、發黑。

我聽見阿河撕心裂肺的哭喊,像從很遠的水底傳來。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冰冷的雪地觸到臉頰。

奇怪的是,意識消散的邊緣,竟湧上一股從未有過的輕盈感。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仿佛第一次真正觸到了這冰冷又真實的天地。

風雪呼嘯著灌入耳中,又漸漸遠去。

眼前最後定格的,是阿河那張滿是淚痕、驚惶欲絕的小臉,和她身後那片廣闊無垠、灰白色的天空。

真好,阿河。

姐姐,護住你了。

顧知堯番外——孤心照影

我是大周太子,習治國策,學帝王術。

世人皆道我克己復禮,天家風範。

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的心尖處早已印上了一道緋紅的身影。

那身影,是禁忌。



我生來便是東宮太子,肩負著所有人的期望。

我與沈清晏,是命中注定的姻緣。

她很好,無可挑剔的好。

自小由宮裡最嚴苛的嬤嬤教導,一言一行皆如尺量,是母后眼中最完美的太子妃人選。

我欣賞她的端方,尊重她的才情,甚至覺得與她共度一生,會是合乎禮法、相敬如賓的合適。

她待我,亦是溫順守禮,無可指摘。

然而,我的心,卻早在許多年前,已印上了一道緋紅的身影。

那身影,是禁忌。

彼時我尚年少,遇見了迷路哭泣、狼狽不堪的沈清河。

她髒兮兮的臉和缺了門牙的笑容,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劈開了東宮經年累月的沉滯暮氣。

我解下大氅裹住她凍僵的身子,她信任地攥著我的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腕間銀鈴叮噹作響。

那一刻,她鮮活的姿態,無聲地烙印在我心底。



東宮的日子是精確丈量過的金磚,嚴絲合縫,不容差池。

課業的繁重,父皇朝臣的期盼,總是壓得我心煩意亂。

又是一日匆匆往返於文淵閣與御書房間時,轉過一處嶙峋的假山。

裡面傳來壓抑的抽泣聲,還有七弟顧知睿那帶著點促狹笑意的聲音。

我停下腳步,隱在太湖石的陰影后。

只見假山下的石洞裡,七弟正蹲在一個身影面前。

小小的一團,臉髒兮兮的,像只花貓,髮髻也散亂著,沾著草葉。

她抬起頭,淚眼汪汪,鼻尖通紅,正是沈清河。

她不是該在鳳儀宮跟著嬤嬤習規矩嗎?

怎麼會在這裡,還這般狼狽?

她抽噎著,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委屈極了。

「果子全爛了,姐姐吃不到了……嗚嗚……裙子也破了,回去嬤嬤肯定要罰我……」

她越說越傷心,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

我心頭微動。

真是個傻丫頭。

沈清晏何曾缺過這些?

七弟顧知睿噗嗤一笑,「別哭了別哭了,多大點事!」

從袖中掏出塊帕子,動作不甚溫柔地就往沈清河臉上胡亂擦去。

「擦擦!花貓臉醜死了!」

他嘴上嫌棄,動作卻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笨拙關心。

沈清河被他擦得臉都歪了,破涕為笑,一把搶過帕子自己擦,還瞪了他一眼。

「你才丑!」

那一眼,帶著淚光,卻亮得驚人,像被雨水洗過的星辰,靈動得仿佛能驅散所有陰霾。

那一刻,我的呼吸似乎停滯了一瞬。

「好了好了,果子沒了,我帶你去看御馬監新來的小馬駒?可神氣了!保證比果子有趣!」

七弟拍拍她的頭,像安撫一隻炸毛的小貓。

「真的?」

沈清河的眼睛瞬間亮了,所有的沮喪一掃而空,只剩下純粹的、毫無防備的歡喜。

「快走快走!」

她一把拉住七弟的手腕,就要往外沖,全然忘了剛才的狼狽和哭泣,也忘了所謂的規矩體統。

七弟被她拽得一個趔趄,哈哈笑著,兩人像一陣風似的從我藏身的假山旁掠過,奔向御馬監的方向。

緋紅與月白的衣角交纏著消失在花木深處,只留下一串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和少年爽朗的回應,在寂靜的午後格外清晰。

我站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拂過冰冷的假山石壁。

那笑聲仿佛還在耳邊迴蕩,帶著一種我從未擁有過的自由和快樂。

心底深處,一絲陌生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悄然滋生。

那是……羨慕?

還是別的什麼?

強迫自己轉身,腳步沉穩依舊,心湖卻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漣漪久久不散。

後來,這樣的「偶遇」似乎多了起來。

有時在宮宴的間隙,我站在高處憑欄遠眺,看見七弟偷偷拉著沈清河溜出大殿,兩人貓著腰,像做賊一樣穿過迴廊,不知又去尋什麼新奇玩意兒。

沈清河總是跟在七弟身後,眼睛亮晶晶的,帶著興奮和一點點冒險的緊張。

她的裙擺隨著她的腳步輕快地跳躍飛揚,像只振翅欲飛的蝶。

看見她在擷芳亭的紫藤蘿架下和七弟分食偷來的點心,一臉的滿足。

看見她爬在最高的梧桐樹上,裙裾飛揚,對著下面焦急的宮人做鬼臉。

看見她蹲在假山洞裡,用銀簪子在石壁上歪歪扭扭地刻下一個「河」字,專注得連我走到身後都未察覺。

每一次,我都遠遠駐足。

看著她與七弟笑鬧,看著她眼中閃爍著星辰。

那份鮮活,那份不羈,燙得我心頭髮緊。

她是如此不同,如此生動。

這份生動,是我身為太子,永遠無法觸碰,也絕不該覬覦的禁忌。



棲霞寺的噩耗傳來時,我正批閱奏摺。

手中的紫毫筆,「啪」地一聲折斷。

筆尖的硃砂在絹帛上洇開一大片刺目的紅,案上的青玉鎮紙被失手掃落,碎裂聲在死寂的書房裡格外驚心。

威國公府報喪的帖子被內侍戰戰兢兢地捧到眼前,那黑色的字跡仿佛帶著地獄的寒氣。

我揮手,聲音是自己都陌生的平靜:「知道了。」

沒有人看到我袖中緊握的拳,指甲是如何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數月不褪的月牙痕。

也沒有人聽到,我獨坐於東宮最深沉的夜色里,對著窗外那輪慘白的冷月,胸腔里是如何發出困獸般無聲的嘶吼。

我去了她的靈堂。

素幡翻飛,白燭高燒,空氣中瀰漫著濃重得令人作嘔的檀香。

巨大的烏木棺槨停放在中央,冰冷,沉重,隔絕了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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