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顧知睿離京那日下起了濛濛細雨,我站在宮中最高的閣樓上,遠遠望著城門的方向。
這個位置能看到朱雀大街盡頭的城樓,如今雨幕如紗,將遠處的景物都暈染成水墨畫般的模糊輪廓。
風吹起我的衣袂,仿佛要將我帶離這座牢籠。
「阿河。」
身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我僵直了背脊沒有回頭。
顧知堯的披風帶著濕意裹住我,他胸膛的溫度透過衣料傳來。
我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混合著龍涎香的苦澀,想來是剛從前朝的餞行宴上抽身。
「七弟走了。」他的聲音混著雨聲,竟有幾分蕭索。
我望著遠處已經變成黑點的車隊,輕聲道:「臣妾知道。」
雨越下越大,在漢白玉欄杆上濺起細碎水花。
有幾點雨珠濺到臉上,順著臉頰流下,倒像是眼淚。
顧知堯突然扳過我的肩膀,他眼中情緒翻湧,裡面盛著明晃晃的痛楚。
雨水打濕了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顯得那青黑愈發明顯。
「阿河,你恨我嗎?」
他手指撫上我臉頰,我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這個問題太過直白,直白到撕開了我們之間所有偽裝。
我該恨他嗎?恨他不愛姐姐?還是恨他把我困在這金絲籠里?
我望著他眼下的青黑,「皇上知道漠北的星空是什麼樣子嗎?」
顧知堯瞳孔驟縮,他當然明白我在說什麼。
那年先帝壽宴,顧知睿在偏殿畫漠北星圖給我看時,他就站在屏風後。
我們所有年少時的秘密,他都知曉。
知道我和顧知睿年少時的約定,知道我們曾經策馬同游的快樂。
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混著雨水滾進衣領。
顧知堯抬手替我拭淚,指尖的溫度灼人,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瓷器。
他突然將我擁入懷中,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阿河,朕答應你,等朝局穩定了,朕帶你去漠北。」
我怔了怔。
他胸膛震動時,我聽見他心跳如擂鼓,竟比雨打屋檐的聲音還要急促。
曾幾何時,這是我最大的夢想。
可如今,這個夢想早已隨著「沈清河」的死一起埋葬了。
我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卻被他用指尖按住唇角。
他指腹有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磨得人微微發疼。
他眼中燃著我從未見過的執拗。
「朕想你開心,阿河。不是作為皇后的體面,是沈清河真正的歡喜。」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心底塵封的閘門。
我揪住他的衣襟痛哭失聲。
為死去的姐姐,為消失的沈清河,為被困在鳳冠下的自己。
也為眼前這個愛我至深,我卻不知該如何面對的男人。
金線繡的龍紋被我攥得變了形,那些張牙舞爪的圖案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色塊。
顧知堯將我打橫抱起,穿過雨幕回到寢宮。
他的披風濕了大半,卻將我裹得嚴嚴實實。
他在我耳邊反覆說著「對不起」,溫熱的唇瓣印在我濕冷的額頭。
宮女們手忙腳亂地端來薑湯,被他揮手屏退。
「阿河,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他替我掖好被角時輕聲問。
我沒有回答,但當他轉身要走時,我勾住了他的小指。
這個小動作讓他渾身一震,燭光下,我看見他眼角有晶瑩閃過。
那一夜,鳳儀宮的梨花經不住風雨,落了滿地雪白。
而心底那道堅冰築成的高牆,終於裂開一絲細縫。
24
我倚在鳳儀宮西窗的雕花木格前,望著殿前那株垂絲海棠出神。
司嵐捧著素白瓷瓶進來,腳步聲驚醒了我的回憶。
「娘娘,都備好了。」
瓶中幾枝白梅含苞待放,青瓷襯著素白,恰似姐姐生前最愛的模樣。
我伸手撫過花枝,指尖沾了清冽的梅香。
司嵐將梅瓶放在案几上,輕聲道:「奴婢瞧著,今早御膳房送來的早膳您又沒用幾口。」
我搖搖頭,任由她為我整理衣襟。
鏡中的女子一襲月白絲裙,發間只簪一支白玉蘭釵。
這是姐姐最愛的裝扮,仿佛這樣就能讓她活在我的身體里。
剛踏出殿門,便見顧知堯拾階而來。
今日他特意換了素色雲紋常服,春陽斜照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光影。
他伸手拂過我鬢邊被風吹亂的碎發,指尖溫暖乾燥,「我陪你一起去。」
威國公府朱門洞開,父親率領全府跪在影壁前。
我瞧見他抬眼時,目光在我與皇上交握的指間停留許久,渾濁的眼中閃過驚疑不定的光。
母親攥著帕子,眼眶紅得厲害,欲言又止。
祠堂前的青石板上落了幾片早凋的梧桐葉,被風卷著打轉,發出沙沙的哀鳴。
這聲音讓我想起姐姐出殯那日,紙錢漫天飛舞的聲響。
檀香從雕花門隙里滲出來,在廊下織成朦朧的紗。
我跪在蒲團上,指尖撫過「清河」,恍惚又看見她執筆教我寫字的光景。
「姐姐,御花園的海棠今年開得極好,你若是見了……」喉間突然哽住,再說不下去。
我想告訴她,我每日都在模仿她的一顰一笑,連她最愛用的茉莉頭油都不敢更換。
我想告訴她,顧知堯待我極好,好到讓我愧疚這本不該屬於我的溫柔。
我想告訴她,我很想她……
顧知堯突然上前,衣擺掃過青磚,鄭重地跪了下來。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挺拔的脊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行的是最莊重的大禮。
「清晏,朕會照顧好阿河。」
他聲音低沉似古琴餘韻,在寂靜的祠堂里格外清晰。
青磚映著他稜角分明的側臉,眉宇間是我從未見過的鄭重。
「這一生,絕不負她。」
字字如鑿,刻進祠堂的樑柱之間。
父親聞言踉蹌著扶住供桌,他臉上血色褪盡,皺紋里嵌著驚懼。
母親更是直接癱軟在地,珠釵落地時迸出清脆的哀鳴。
我望著他們瞬間灰敗的面容,忽然覺得可笑。
當年他們逼我戴上姐姐的珠釵時,可曾想過今日?
回宮的馬車上,顧知堯溫熱的大手裹著我冰涼的手指,拇指無意識地摩挲我腕間玉鐲。
我終於問出盤旋已久的話:「皇上不治沈家的欺君之罪嗎?」
他搖頭,指尖拂過我眉間褶皺。
暮色透過茜紗窗,為他輪廓鍍上柔光。
當晚,顧知堯在鳳儀宮批閱奏摺到很晚。
我借著燈光繡香囊,偶爾抬頭,總能撞進他含笑的眼眸。
「阿河。」
他突然喚我上前,指著案上一份奏摺給我看。
展開的絹帛上,禮部尚書工整的楷書刺目:「請選淑女以充後宮」。
而後,是他的硃批龍飛鳳舞地寫著:「朕與皇后,一生一世一雙人。」
「這……」我驚得咬到舌尖。
歷代帝王誰不是三宮六院?
他竟要為我……
「為什麼……」我聲音發顫。
他起身將我擁入懷中,溫熱的氣息忽然貼近耳畔。
我聞到他衣領間淡淡的龍涎香,混著御墨的清苦。
「因為我的心裡,從始至終都只有你。那年你一邊哭,一邊對著我流口水,我就想,這小丫頭真有意思。」
他低笑時胸腔震動。
夜風穿堂而過,吹得燭火輕晃。
窗外更鼓聲聲,混著遠處隱約的梅香,釀成此生最溫柔的夜。
海棠花的影子投在紗窗上,隨風搖曳,仿佛姐姐含笑的眼睛。
25
五月的風裹挾著初夏的燥熱,悄然漫過鳳儀宮朱紅的宮牆。
庭院中那株垂絲海棠開得正艷,粉白的花瓣在微風中簌簌飄落,像一場永不停歇的胭脂雪。
我倚在雕花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欞上精緻的纏枝紋,看著太醫顫抖著收回診脈的手。
「恭喜娘娘,是喜脈。」
那聲顫抖的宣告讓整個鳳儀宮的宮人們齊刷刷跪了一地,此起彼伏的賀喜聲在殿內迴蕩。
金絲楠木案几上的安神香裊裊升起,在晨光中勾勒出繚繞的痕跡。
我望著那縷輕煙出神,手指無意識地撫上尚且平坦的小腹。
消息像春風般掠過朱紅宮牆。
太后踏著滿地碎玉似的陽光親自來鳳儀宮看我,賞賜了無數珍品。
顧知堯下朝歸來時,我正在用銀匙攪動碗中的安胎藥。
他連朝服都來不及換,玄色龍袍上的金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阿河...我們有孩子了...朕要大赦天下,減免賦稅,去太廟祭祖...」
他緊緊抱住我,他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那日後,御書房的奏摺都搬到了鳳儀宮的東暖閣。
某天夜裡,他撫著我尚且平坦的腹部,眼底映著燭火,明亮得讓人心顫。
「阿河,你希望是皇子還是公主呢?」
他唇貼在我發間,溫熱的呼吸拂過耳際,自問自答,聲音輕得像夢囈。
「希望是皇子,等他長大一些,就傳位於他。然後帶你去大漠,去江南,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他這番話讓我心頭一熱。
懷孕四月時,我的腹部已明顯隆起。
太醫說我體虛氣弱,需得靜養安胎。
顧知堯將鳳儀宮護得密不透風,每日的膳食要經三道銀針試毒。
這天我正在庭院裡曬太陽,宮女通報說楚淑妃求見。
自診出喜脈後,顧知堯便以養胎為由免了六宮晨昏定省,算來已有月余未見楚婧芸了。
此刻她未著宮裝,一襲胭脂色騎裝勾勒出挺拔身姿,見到我時淺笑盈盈的。
「今日早朝,陛下當眾宣布永不選秀,後宮嬪妃可自行選擇去留。」
海棠花瓣輕輕落在我睫毛上,我心頭微動。
「阿河,我要走了,隨我父兄一起去嶺南。」
我愣了愣,她知道我是沈清河了。
楚婧芸眼中含淚,「阿河,我永遠記得我們一起騎馬的日子。我會想你的,你一定要平安。」
轉身時馬尾辮在空中劃出利落的弧線,陽光為她鍍上金邊,那背影與記憶中策馬奔馳的少女漸漸重合。
「你也要平安。最好,別再回來了。」聲音散在風裡。
聽說那裡的天空格外湛藍,格桑花如海一般綿延不絕。
就請你替我好好感受那份遼闊與自由吧。
26
隆冬時節,宮牆內的梅花開得正盛,我卻只能透過雕花窗欞遠遠望上一眼。
太醫剛請過脈,殿內還殘留著苦澀的藥香。
自懷孕以來,我的身子越來越差。
老太醫顫巍巍跪在地上回稟時,花白的鬍鬚在不住顫抖。
「皇后娘娘鬱結於心,恐對龍胎不利……」
「廢物!」
顧知堯當場摔了茶盞,碎瓷濺到我裙角,洇開一片暗色。
第二日,護國寺的十八位高僧便被請入宮中,在太極殿誦經祈福。
木魚聲日夜不停,檀香熏得我頭暈目眩,卻驅不散心底的陰霾。
那日,德昭太后來看我,拉著我的手嘆息。
「清晏,皇帝待你一片真心,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我看著她慈愛的目光,那一瞬間,幾乎要脫口而出:我是沈清河而非沈清晏。
話到嘴邊,卻化作一聲哽咽:「臣妾...知錯...」
太后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從腕上褪下一串紫檀佛珠戴在我手上。
珠子油潤發亮,每顆都刻著細密的往生咒。
她蒼老的手指撫過我的臉頰,「孩子,有些事不必太過執著。皇帝愛的,從來就是你這個人。」
我心頭劇震,太后這話……
正欲再問,太后已起身離去,只留下一室檀香與我狂跳的心。
臘月里,我的身子越發沉重,顧知堯每日都來鳳儀宮守著我。
那日我午睡醒來,發現他竟靠在床頭睡著了,手中還握著一卷邊關急報。
冬日的陽光透過杏色紗帳,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鍍了一層金邊。
我悄悄伸手,想要撫平他眉間的皺褶,卻在即將觸及時停住了。
這樣的溫情,我配擁有嗎?
生產那日,京城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場雪。
起初只是隱隱作痛,到了午時,那疼痛已如刀絞。
接生嬤嬤說胎位不正,極其兇險。
陳嬤嬤在佛龕前拚命磕頭,司嵐在一旁啜泣,顧知堯在殿外怒吼。
疼痛如潮水般一波波襲來,我意識漸漸模糊。
恍惚間,好像看見姐姐站在雪中,身上披著她最愛的月白梅花斗篷,對我溫柔地笑。
「阿河,別怕,姐姐在這裡。」
「姐姐...」
淚水模糊了視線,我艱難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卻只抓住一片虛無。
「看到頭了!娘娘再使把勁!」接生嬤嬤的喊聲將我拉回現實。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嬰兒嘹亮的啼哭聲劃破了殿內凝重的空氣。
「恭喜娘娘,是位健康的小皇子!」接生嬤嬤喜極而泣。
襁褓遞到我眼前,我卻連轉頭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殿門被猛地推開,顧知堯沖了進來。
他看都沒看孩子一眼,直接撲到床前握住我的手。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龍袍凌亂,發冠歪斜,眼中布滿血絲。
「阿河...」他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你辛苦了...」
小皇子滿月那日,整個皇宮張燈結彩。
顧知堯在太和殿大宴群臣,當眾宣布立他為太子。
我身著皇后朝服坐在顧知堯身側接受百官朝賀,看著底下觥籌交錯,恍如隔世。
宴席散後,顧知堯牽著我的手慢慢走回鳳儀宮。
宮人們遠遠跟在後面,不敢打擾。
夜色如墨,唯有宮燈在雪地上投下搖曳的光影。
雪落在他的肩頭,也落在我發間。
他突然停下腳步,從懷中掏出一塊靛藍色的舊帕子,輕輕為我拂去發上雪花。
「阿河,你還記得這塊帕子嗎?」
我怔怔地看著那塊褪色的帕子,正是多年前我擦過眼淚和口水的那方。
當時用完就隨手還給他,沒想到他竟珍藏至今。
「阿河,我們還有很長的一生要走。」
他輕聲說,將我的手貼在他心口。
27
小太子三歲那年,顧知堯帶我去了棲霞寺。
棲霞寺坐落在京城東郊的棲霞山上,因每到深秋,滿山紅葉如霞棲落而得名。
但姐姐最喜歡的是寺後那片桃林,她說那裡的桃花開得最艷,像是把一生的燦爛都綻放在枝頭。
棲霞山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馬車行至山腳,我讓儀仗停下。
「我們走上去吧。」
顧知堯點頭,解下墨狐大氅披在我肩頭。
三百級青石台階蜿蜒向上,每一階都刻著細密的往生咒文,經年累月已被香客的步履磨得發亮。
山風掠過耳際,帶著桃花的香氣。
寺里的方丈親自迎了出來,他是個鬚髮皆白的老者,眼睛卻亮得驚人。
佛堂里香煙繚繞,金身的佛祖低垂著眼帘,慈悲地注視著紅塵眾生。
我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虔誠地叩首。
耳邊仿佛傳來姐姐聲音:「求菩薩保佑阿河平安喜樂。」
我抬頭望著佛像慈悲的面容,終於釋然。
顧知堯的手輕輕落在我的肩上,溫暖而堅定。
寺後桃林格外茂盛,粉白的花朵擠擠挨挨地綴滿枝頭。
一陣風吹過,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像是下了一場桃花雨。
我仿佛看到姐姐站在桃花樹下,對我溫柔地笑著。
她鬢邊簪著新鮮的桃花枝,腰間的銀鈴在風裡叮咚作響。
就像那個上元節,她牽著我在燈市裡穿梭時的聲響。
她的嘴唇輕輕開合,聲音隨著風飄進我的耳朵:「阿河,一定要幸福啊……」
我想伸手抓住她,卻撲了個空。
再抬頭時,桃樹下已空無一人,只有幾片花瓣打著旋兒落在地上。
「怎麼了?」
顧知堯扶住我,眼中滿是擔憂。
我搖搖頭,突然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鬆動了。
七年來第一次,我認真地看著這個成為我丈夫的男人。
他的眉間有一道淺淺的豎紋,那是經常皺眉留下的痕跡。
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是他這幾年日夜勤政的原因。
嘴角微微下垂,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真心笑過。
這些都是因為我。
我靠在他肩頭,輕聲道:「知堯,我們回家吧。」
他渾身一震,片刻的僵滯後,他緊緊抱住了我,力道大得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我聽見他的心跳聲,又快又重,像是要衝出胸膛。
這是多年來,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也是第一次,承認他是我的家。
回程的馬車上,我主動握住了顧知堯的手。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指腹有常年握筆留下的繭子。
他小心翼翼地回握,仿佛我是什麼易碎的珍寶。
夕陽的餘暉透過車簾灑進來,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
我靠在他懷裡,閉上眼睛,「等明年桃花開時,我們再來看姐姐吧。」
他低下頭,一個輕柔的吻落在我的發頂:「好,我們一起來。」
馬車駛入城門時,天已經黑了。
遠處宮門的羊角燈在夜色中溫暖地亮著,像是一個等待主人歸家的信號。
姐姐,阿河會幸福的。
替你,也替我自己。
辰王番外——風起漠北
顧知睿策馬離京那日,漫天黃沙卷著碎金般的陽光。
他最後一次回望宮闕,朱牆碧瓦在細雨中漸漸模糊,像一幅褪色的舊畫。
腰間那個歪扭的舊荷包里,漠北的沙礫與京城的塵土無聲廝磨,最終都歸於沉寂。
「阿河,若你見漠北風沙,定會愛它勝過愛這牢籠般的京城。」
一
顧知睿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沈清河的不同,是在一個蟬鳴聒噪的夏日午後。
御膳房裡瀰漫著甜膩的香氣,他輕車熟路地摸進來,正欲故技重施用金絲蜜棗引開那隻懶洋洋的肥狸奴,眼角餘光卻瞥見角落裡一個小小的身影。
沈清河像只受驚的貓兒,整個人幾乎蜷進角落堆積的麵粉袋後頭,只露出一雙睜得溜圓、濕漉漉的眼睛。
她懷裡緊抱著一碟剛出籠的玫瑰酥,嘴角還沾著可疑的碎屑,臉頰蹭了幾道白花花的麵粉,滑稽又可憐。
御廚猛地掀開旁邊巨大的蒸屜,滾燙的白色蒸汽轟然騰起,瞬間將角落淹沒。
顧知睿下意識閉眼屏息。
待雲霧稍散,只見沈清河從頭到腳都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雪」,活脫脫一個剛堆好的小雪人。
她呆呆地站著,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懵了,幾息之後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全然不顧自己狼狽的模樣,反而覺得新奇有趣。
顧知睿反應極快,在御廚發現之前,一把拽住還在傻笑的沈清河的手腕,低喝一聲:「跑!」
兩個孩子像受驚的兔子,飛快地衝出御膳房厚重的朱漆雕花門,將一室甜香與混亂拋在身後。
他們一路狂奔,直到躲進擷芳亭那重重垂下的藤蘿後面,才敢停下來大口喘氣。
沈清河拍打著頭上身上的麵粉,咯咯笑個不停,細碎的麵粉簌簌落下,在午後的陽光里飛舞。
顧知睿看著她花貓似的臉,也忍不住笑起來,順手從懷裡掏出帕子遞過去:「喏,快擦擦,小花貓!」
沈清河也不客氣,胡亂在臉上抹著,把那點玫瑰酥的碎屑也一併揉開,結果越抹越花。
她渾不在意,拈起一塊酥餅,掰了一半遞過來,眼睛亮晶晶的:「快嘗嘗,還熱乎著呢!可香了!」
顧知睿接過那半塊酥餅,指尖不經意觸到她溫熱柔軟的手心。
他低頭咬了一口,酥皮簌簌掉渣,濃郁的玫瑰甜香在口中化開。
他抬眼看向她。
她正仰著臉,微眯著眼,一臉滿足地小口小口啃著自己那半塊,腮幫子鼓鼓的,像只藏食的松鼠。
陽光穿過藤蘿的縫隙,在她沾著麵粉和酥屑的側臉上跳躍。
那一刻,顧知睿忽然覺得,這御花園裡所有名貴的牡丹芍藥,都不及眼前這張沾滿麵粉、卻笑得毫無陰霾的臉來得生動耀眼。
二
「七殿下!七殿下!不好了!」
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衝進演武場,聲音帶著哭腔,劈裂了顧知睿挽弓搭箭時全神貫注的寂靜。
「何事驚慌?」
顧知睿眉頭緊鎖,箭尖穩穩指著遠處的靶心,並未放下。
「是…是威國公府二小姐…二小姐…在西郊棲霞寺…遇了山匪...人…人沒了...」小太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嗡——!」
一聲刺耳的弓弦震鳴撕裂空氣!
那支蓄滿力道的鵰翎箭脫手疾飛,卻失了準頭,狠狠釘在靶子邊緣的木框上,尾羽猶自劇烈地顫抖著。
顧知睿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板猛地竄上天靈蓋,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他僵在原地,手中的硬弓「哐當」一聲重重砸在青石地上。
「胡說八道!」
他猛地揪住小太監的衣領,目眥欲裂,聲音嘶啞得可怕。
「阿河她……她怎麼會……」
那個名字燙得他喉嚨發痛,後面的話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威國公府內外,刺目的白幡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像招魂的鬼手。
哀樂低沉嗚咽,前來弔唁的賓客絡繹不絕,嘆息聲、勸慰聲、低低的啜泣聲交織成一片壓抑的網。
顧知睿失魂落魄地闖進靈堂,濃重的香燭味混合著紙錢焚燒的氣息撲面而來,熏得他幾欲作嘔。
正廳中央,那具黑沉沉的棺木冰冷地橫亘著。
他一步步挪過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鈞。
目光死死釘在那小小的烏木牌位上「愛女清河」四個冰冷的墨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眼底心上。
「阿河……」
他喃喃低喚,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手指顫抖著撫上冰冷的棺蓋,觸感堅硬刺骨,寒意瞬間鑽進骨髓。
裡面躺著的,是那個會對著他傻笑、會和他一起偷點心、會眼睛發亮聽他講漠北草原的小丫頭?
是那個拍著胸脯說要和他比試百步穿楊、約好一起去看大漠孤煙直的沈清河?
他不信!
這冰冷的木頭盒子,怎麼能裝下她那顆比火焰還熾熱、比風還自由的心?
巨大的悲慟如同海嘯,瞬間衝垮了他強撐的堤壩。
顧知睿猛地撲在棺木上,額頭重重撞在堅硬的木頭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壓抑的嗚咽終於衝破喉嚨,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眼淚決堤般洶湧而出。
「阿河!阿河!你起來啊!我們還要去漠北呢!你說過要看草原上最快的馬!喝最烈的酒!阿河——!」
他像個被奪走最心愛之物的孩子,絕望地哭喊著,雙手徒勞地拍打著棺蓋,指關節很快變得通紅破皮。
周圍勸慰的聲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雜音,世界在他眼前碎裂、崩塌,只剩下這具吞噬了他所有光亮和期盼的漆黑棺槨。
宮人們慌忙上前,七手八腳地想把他拉開。
他死死扒著棺木邊緣,指甲在光滑的漆面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混亂中,他似乎看見太子哥正靜靜立在靈堂入口的陰影里。
玄色的袍角紋絲不動,臉上沒什麼表情。
只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定定地望著棺木,又緩緩移到他身上,眼神複雜難辨。
如同結了冰的湖面,底下是洶湧的暗流。
三
靈堂厚重的素白帷幔在穿堂風中無聲飄蕩,像游弋的魂靈。
沒有人注意到,在帷幔投下的最深那片陰影里,一個身影僵硬如石。
他本是想趁著沈清河下葬前,再偷偷來看她最後一眼。
卻撞見了這撕心裂肺的一幕。
姐姐?
棺中躺著的不是沈清河嗎?
她為何要對著「清河」的棺槨叫「姐姐」?
只見她解下手腕上的銀鈴手鍊放入棺槨中。
顧知睿的心猛地一沉。
那條手鍊!他太熟悉了!
那是沈清河從不離身的東西,是她姐姐送的,上面刻著一個小小的「河」字。
她曾得意地向他炫耀過無數次!
最後那句帶著無盡悔恨的「下輩子,換我做姐姐來保護你」,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所有的碎片瞬間拼湊起來,指向一個讓他渾身血液幾乎凍結的真相:
死去的,是沈清晏。
而此刻跪在靈前的,才是沈清河!
巨大的震驚和隨之而來的心痛讓他幾乎窒息。
威國公府!
竟敢用一個女兒的死,去掩蓋另一個女兒的活,妄圖偷天換日,繼續維持太子妃的殊榮!
他看到她小小的肩膀因哭泣而劇烈起伏。
一股強烈的衝動讓他想立刻衝出去,將她從這冰冷的棺木前拉起來,告訴她不必如此!
但殘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他。
不行!現在衝出去,沈家必遭滅頂之災,清河也難逃一死。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肉里,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他看著那纖細的背影,眼神從震驚、心痛,逐漸化為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悲憫和無力。
他默默地向後退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磚上,也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個伏在棺木上的身影,仿佛要將這一幕刻進骨血里,然後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沈清河」下葬那日,大雪紛飛。
顧知睿哭得情真意切,幾近昏厥。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為青梅竹馬的早逝而悲痛欲絕。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淚水裡,有對棺中真正的沈清晏的哀悼,但更多的是對那個被迫埋葬了自己身份、從此活在刀尖上的沈清河的心疼。
他看著她站在閣樓上,望著弔唁的人群,眼神空洞麻木,仿佛靈魂已隨黃土一同埋葬。
他看到她接過侍女遞來的暖爐,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想衝上去告訴她:阿河,別怕,我知道是你!
但他不能。
他只能把所有的擔憂、所有的痛惜,都化作更深的沉默和更遠距離的守護。
四
顧知睿站在威國公府最高的梧桐樹上,積雪壓彎了枝椏,冰冷刺骨,卻不及他心頭萬一。
視線穿過重重人群,落在那片刺目的紅上。
今日,是太子顧知堯與威國公府嫡長女「沈清晏」的大婚之日。
鼓樂喧天,喜炮轟鳴,十里紅妝鋪滿了朱雀大街,是舉國同慶的盛事。
可那喧囂,像鈍刀子,一刀刀割在顧知睿心上。
府內隱約晃動的紅燈籠,和絡繹不絕的喜慶絲竹,每一個音符都像在提醒他。
那個曾與他並肩坐在梧桐樹上聊夢想、在御膳房偷點心、在擷芳亭打鬧的少女。
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顧知睿的手指深深摳進粗糙的樹皮里,指節泛白,幾乎要滲出血來。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卻清晰地浮現出那張小臉。
那雙總是盛滿狡黠笑意、亮如星辰的眼睛,那笑起來會露出小虎牙的明媚模樣,那被嬤嬤訓斥後偷偷對她做鬼臉的俏皮。
「阿河……」
一聲低啞的嗚咽被他死死壓在喉嚨里,混著風雪的氣息,冰冷而絕望。
即便隔著人群,他的目光依舊只在她一人身上。
只見她穿著最華貴端重的太子妃吉服,蓮步輕移,裙裾紋絲不動,模仿得與曾經的沈清晏一般無二。
可當一陣風吹起她的蓋頭一角,他分明看到了那雙眼睛深處一閃而過的茫然與痛楚。
那是屬於沈清河的靈魂在無聲哭泣。
大婚的儀仗緩緩駛向皇宮,那抹刺目的紅最終消失在宮門深處,像被巨獸吞噬。
人群漸漸散去,只留下滿地狼藉的紅屑和冰冷的寂靜。
顧知睿從樹上滑下,踉蹌著走向棲霞寺的方向。
那是阿河「死去」的地方。
山風凜冽,卷著雪粒抽打在臉上,生疼。
他一步步踏過覆雪的石階,仿佛還能聞到一年前那濃郁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在那片被血浸透的雪地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阿河抱著姐姐撕心裂肺哭喊的模樣,看到了她眼中世界崩塌的絕望。
「阿河……」
他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冰冷的樹幹滑坐在地,額頭抵著粗糙的樹皮,壓抑許久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滾燙的淚珠砸在雪地里,瞬間凝結成冰。
「你說過要和我去漠北的……」
他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
「騙子……小騙子……」
風雪越來越大,將他單薄的身影幾乎淹沒。
天地蒼茫,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守著一段無人知曉、也永無可能的痴念。
五
邊關的風,是磨利的砂礫,日復一日地刮擦著玉門關斑駁的城磚。
顧知睿一身玄甲,立在獵獵作響的「辰」字大纛下,眺望遠方。
三年光陰,已將那場京城的痛楚和梧桐樹下的少年,淬鍊成面容冷峻的辰王。
漠北的烈日與風沙,早已將最後一絲屬於七皇子的溫潤磨去,只留下岩石般的輪廓和鷹隼般的眼神。
「王爺,探馬回報,北狄游騎又在黑水河附近出沒,劫掠了商隊。」
副將的聲音被風扯得有些破碎。
顧知睿沒回頭,只微微頷首,下頜線繃得死緊:「點三百輕騎,隨本王出關。」
馬蹄踏碎枯黃的草莖,捲起煙塵。
顧知睿伏在馬背上,玄色的披風在身後翻湧如怒濤。
他眯起眼,目光銳利地鎖住遠處地平線上幾個躍動的黑點。
弓弦在臂膀間繃成一道滿月,冰冷的鐵箭簇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點寒星。
他屏息,感受著風的流速,心跳沉緩如擂鼓。
「放!」
一聲令下,箭矢破空,帶著尖銳的厲嘯。
遠處一個黑影應聲墜馬,驚起枯草深處一片鷓鴣。
廝殺瞬間爆發。
金鐵交鳴之聲取代了風聲,戰馬的嘶鳴與垂死的慘嚎交織成漠北荒原最尋常的樂章。
顧知睿手中長劍化作銀練,每一次揮砍都帶起一蓬滾燙的血霧。
血珠濺上他的眉骨,沿著那道舊疤蜿蜒而下,溫熱粘稠。他眼中卻無波無瀾,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仿佛每一次揮劍,斬斷的不僅是敵人的性命,更是那些盤踞在心底、不肯散去的舊影。
一場小規模的遭遇戰很快結束,戰場歸於沉寂,只餘下濃重的血腥氣和未死戰馬的哀鳴。
顧知睿翻身下馬,靴底踏過浸透血污的土地。
他走到一處略高的土坡,極目遠眺。
草原遼闊得沒有盡頭,枯黃的草浪一直翻滾到天邊,與鉛灰色的雲層相接。
寒風掠過耳際,發出嗚嗚的空響。
他解下腰間的水囊,拔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燒刀子灼燒著喉嚨,卻暖不了心底那片凍土。
他抬手,抹去濺到唇邊的血漬,目光落在腰上那個早已磨得發毛褪色的舊荷包上。
手指輕輕地摩挲著上面稚拙的繡紋。
耳邊恍惚又響起少女清脆帶笑的聲音:「丑是丑了點,可不准嫌棄!」
那聲音穿透三年的風沙,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那片荒蕪的冰原裂開一道細縫,溢出深不見底的痛楚。
「阿河,這裡的馬……夠快,酒……也夠烈……」
他的聲音低啞,被風撕扯得不成調。
他獨自佇立在空曠的荒野,落日熔金,將他孤峭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六
朱漆廊柱纏繞著新發的紫藤,沉甸甸的花穗垂落,散發出甜膩醉人的香氣。
轉過康壽宮前那道熟悉的九曲迴廊,腳步驀地頓住。
暮春溫軟的陽光穿過纏繞迴廊的紫藤花架,篩下細碎的光斑,跳躍在她碧青色宮裝裙裾上。
她站在那裡,身姿被歲月與宮規雕琢得沉靜而疏離,像一尊失了魂的玉像。
顧知睿的心猛地一沉,神情都帶上了不易察覺的僵硬。
喉嚨有些發緊,按捺住胸腔里翻湧的情緒,依著規矩,單膝點地,垂首行禮。
「臣弟參見皇嫂。」
幾片遲凋的紫藤花瓣被風卷著,打著旋兒,落在她綴著珍珠的宮鞋旁。
這聲皇嫂,叫得他喉嚨發苦。
「王爺請起。」
她的聲音傳來,清泠如玉石相擊,帶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感,聽不出絲毫波瀾。
顧知睿站起身,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近乎貪婪地掠過她的眉眼。
脂粉之下,那熟悉的輪廓依舊,只是褪去了少女的稚嫩,下頜的線條顯得更加清晰。
「皇嫂鳳體安康?」鬼使神差的,他問出了心裡的所想。
「本宮安好,勞王爺掛心。」她微微頷首,「王爺是剛回京?可是來給太后和太妃請安?」
他試圖在那雙沉靜的眸子裡,尋找一絲往日的靈動狡黠,哪怕是一閃而過的、屬於沈清河的影子也好。
然而沒有。
那雙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緒都被完美地封存於水面之下,無波無瀾。
只有當她視線不經意掃過他腰間時,顧知睿敏銳地捕捉到她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腰間,正掛著那個褪色的的舊荷包。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衝上喉頭。
顧知睿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目光落在廊外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紫藤花上。
「回皇嫂,臣弟正是剛見過母后和母妃。」
他垂著眼帘,聲音低沉下去,仿佛這樣就能避開那令人窒息的完美儀態帶來的衝擊。
紫藤花甜膩的香氣在空氣中蔓延,帶著令人心慌的重量。
「此番回來,可還走?」
「三日後啟程。」喉頭有些發澀,靜默了一瞬,「臣弟……不敢久留。」
是一點都不敢。
多看她一會,他都怕自己會忍不住。
風拂過,更多的紫藤花瓣無聲飄落,在他們之間織成一道淡紫色的簾幕。
「聽說漠北兇險,王爺務必保重。」
他猛地抬頭,目光最後一次深深掠過她的臉,仿佛要將這被宮規雕琢後的模樣刻進心底。
然後,他重重抱拳,聲音恢復了邊關將領的沉穩與疏離:「臣弟謝皇嫂關心,臣弟告退。」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身大步離去,動作乾脆利落。
玄色的披風在晨風中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捲起幾片零落的紫藤花瓣。
習武之人的聽力異於常人,踏出長廊的剎那,她貼身侍女極輕的聲音被風送到他耳邊:
「娘娘,您怎麼哭了……」
緊接著,是那個他無比熟悉、此刻卻無比遙遠的聲音,帶著一絲極力壓抑的平穩。
「本宮被花粉迷了眼睛。」
顧知睿握拳的手猛地一緊,指節瞬間泛白。
他的腳步更快,生怕稍微慢一點,就會忍不住回頭。
七
三日後,大軍開拔。
旌旗在風中翻卷,獵獵作響,如同無數隻振翅欲飛的鷹。
顧知睿一身玄甲,端坐於戰馬之上。
在策馬揚鞭的最後一瞬,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側過頭,目光越過喧囂的送行隊伍,投向那重重宮闕深處,投向那片紫藤花廊的方向。
對著那冰冷的朱牆,對著虛空,對著那個深宮中被重重枷鎖禁錮的身影,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隨即,輕磕馬腹,戰馬長嘶一聲,四蹄翻騰,載著他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將那片紫藤花廊、將那個深宮裡的身影、將心底最後一點不切實際的星火,徹底拋在了身後揚起的滾滾煙塵之中。
宮闕漸杳,唯余身後煙塵滾滾,如同一條無法回頭的長路。
棲霞寺的鐘聲穿透薄暮,悠長遼遠,一聲聲撞在顧知睿心口,震得胸腔里空落落地迴響。
他勒馬駐足,身後親衛肅立如鐵,唯有馬蹄不安地踏著山道上的碎石。
暮靄沉沉,寺牆後那片灼灼的桃花林在晚風中搖曳,落英如雨。
他仿佛看見那個總愛穿緋紅衣裙的小小身影,在花樹下靈巧地穿梭,笑聲清越,裙裾飛揚,驚起一地繽紛。
「阿河……」
這名字在唇齒間無聲滾過,帶著鐵鏽般的腥澀。
他最終沒有踏入寺門。
馬鞭凌空一抖,炸開清脆的鞭響,戰馬如離弦之箭,載著他衝下山道,將那片埋葬著沈清河的桃花林遠遠拋在身後。
風在耳邊呼嘯,颳得臉頰生疼,卻刮不散眼底的酸熱。
他策馬狂奔,仿佛要將這京城、這所有無處安放的痛楚與思念,都狠狠甩在揚起的漫天黃塵之後。
黃沙漫捲處,舊夢終成塵。
沈清晏番外——靜水深流
我生來便是太子妃的命。
三歲執筆習字,戒尺便落在掌心
七歲學琴,指尖血染琴弦;
十四歲生辰,母親為我簪上鳳釵:「你是要母儀天下的人。」
可我總在夜深人靜時,推開窗欞,眺望妹妹在月光下追逐螢火的身影。
直到那日棲霞山雪落無聲,刺客刀光映亮妹妹驚恐的雙眼。
我撲過去的剎那,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一
三歲那年,教習嬤嬤第一次將冰冷的檀木戒尺擱在我稚嫩的手心。
「大小姐,身要正,肩要平,手腕懸空三指。」
老婦人的聲音乾澀如枯葉摩擦,渾濁的眼珠里映著我微微發抖的小小身影。
「《女誡》第一章,背。」
窗外,阿河咯咯的笑聲銀鈴般穿透緊閉的窗扉。
伴隨著她追逐一隻斑斕蝴蝶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歡快地跑遠。
我強迫自己收回心神,盯著面前攤開的厚重書卷,那些墨黑的字跡如同密密麻麻的蟻群,爬進我懵懂的眼底。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臥之床下…」
記憶突然卡住,如同生鏽的齒輪。
冰冷的戒尺帶著風,「啪」地一聲敲在手心細嫩的皮肉上。
掌心迅速泛起一道刺目的紅痕,火燒火燎。
「心不靜,則神不凝!再背!」
嬤嬤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根生鏽的針扎進耳膜。
我垂下眼睫,盯著自己繡鞋尖上一朵小小的纏枝蓮,繼續磕磕絆絆地背誦。
那點微弱的哭聲被我死死壓在喉嚨深處,化作了書頁間一聲壓抑的嗚咽。
窗外阿河的笑鬧聲,成了這方寸囚籠里,唯一能讓我短暫呼吸的空氣。
五歲那年,沉水香的煙縷在教習嬤嬤靜室的紫銅博山爐里細細盤旋時,窗外忽地掠過一串銀鈴般清越的笑聲,撞碎了滿室令人窒息的莊重。
是阿河。
「大哥哥,高些!再高些!」
那聲音像只不知疲倦的雀鳥,穿透緊閉的雕花窗欞縫隙,直直撞進我耳中。
我忍不住微微側頭,目光從那本攤在膝上、墨字密密麻麻的《列女傳》上移開一絲縫隙。
透過窗欞精緻的鏤空,正看見阿河小小的身影在庭院的春光里奔跑。
她穿著母親新裁的緋紅春衫,像一團跳動的火焰,追著一隻高高飛起的紙鳶。
她仰著臉,笑得那樣開懷,陽光灑在她汗津津的小臉上,每一寸肌膚都洋溢著無拘無束的生氣。
心口那點細微的、不合時宜的嚮往,剛冒了個芽尖——
「啪!」
一道冷硬的檀木戒尺,帶著凌厲的風聲,重重敲在我稚嫩的手背上。
皮肉相接處,火辣辣的痛感瞬間炸開,像被烙鐵燙了一下。
「大小姐!」
教習嬤嬤的聲音比那戒尺更冷,沉水香的濃重氣息裹挾著她嚴厲的訓誡兜頭壓下。
「肩頸不可這般僵硬,心要定。眼睛,看著書!」
我猛地一顫,像受驚的小獸,飛快地垂下頭,視線死死釘在膝上那本《列女傳》冰冷的墨字上。
阿河的笑聲還在院牆外隱約飄蕩,卻仿佛隔了千山萬水。
原來這通往東宮的路,從第一聲戒尺落下時,就已註定是孤身一人,步履維艱。
七歲生辰,皇后娘娘賜下一張名貴的焦尾琴。
琴身光滑溫潤,流轉著幽深的暗光,像一泓沉靜的潭水。
可這潭水卻要吞噬我的指尖。
「琴者,禁也。禁爾邪念,歸其天真。」
琴師端坐對面,面容肅穆如廟中泥塑。
她枯瘦的手指示範著勾剔抹挑,每一個動作都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精準到毫釐。
我依樣模仿,指尖按壓著緊繃的冰弦,細嫩的皮肉很快被割開,滲出血珠,染紅了冰冷的絲弦。
每撥動一下,都牽扯著鑽心的痛。
琴音本該清越,可從我手下流出的,卻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和顫抖。
一日午後,琴師因事暫離。
我忍不住輕輕活動早已麻木僵硬的手指,就在這時,窗欞被「篤篤」輕叩了兩下。
阿河的小臉擠在雕花的空隙間,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兩顆星子。
她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飛快地塞進來。
「姐姐!快嘗嘗!新熬的松子糖,可甜啦!」
那甜香瞬間沖淡了指尖的血腥氣和琴弦的冰冷。
我飛快地拈了一小塊含進嘴裡,細膩的甜意瞬間在舌尖化開,一路暖到心底。
還沒來得及說一個字,琴師沉穩的腳步聲已從廊下傳來。
阿河像只受驚的小雀,倏地縮回腦袋,溜得無影無蹤。
我慌忙坐正,指尖的黏膩糖漬在琴弦上留下一點不易察覺的痕跡。
我趕緊用袖子擦去,心跳如擂鼓,掌心卻殘留著阿河塞糖時一掠而過的溫熱。
二
暮春的風拂過宮牆,裹挾著太液池的水汽與御花園裡漸次凋零的桃花香,漫入鳳儀宮的深深庭院。
我端坐在臨窗的繡架前,指尖捏著細如髮絲的銀針,引著五彩絲線在素白絹面上穿梭。
繡的是一幅《百鳥朝鳳》,鳳凰的尾羽才只勾了寸許,金線在日光下粼粼閃動。
皇后娘娘斜倚在貴妃榻上,手中捻著一串溫潤的菩提珠,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嘴角含了一絲淺笑,那是對未來太子妃的滿意。
「晏兒這手針黹功夫,愈發進益了,怕是連尚功局的掌事姑姑見了也要自嘆弗如。」
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殿內侍立的宮女們聽得清楚。
我放下銀針,起身行了一禮,姿態是十幾年嚴苛規訓刻入骨髓的優雅。
「娘娘謬讚,清晏愧不敢當。」
「太子已在殿外候著了。」大宮女進來垂首通稟。
皇后唇邊笑意更深:「快請進來。」
玄色蟒袍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步履沉穩,腰間的玉組佩隨著步伐發出清泠的撞擊聲,在這過分安靜的殿宇里顯得格外清晰。
顧知堯躬身行禮:「兒臣給母后請安。」
「堯兒來了。」
皇后招手,示意他近前。
「今日天氣晴好,御花園的牡丹開得正好,你帶晏兒去散散心。」
他抬起頭,目光在殿內掃過,掠過皇后,最後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我很熟悉,是合乎禮數的欣賞,帶著對「未來太子妃」這個身份應有的尊重。
「兒臣遵旨。」
「謝殿下。」
御花園裡春光正盛。
魏紫姚黃,開得潑潑洒洒,空氣里浮動著濃郁甜膩的香氣。
我落後顧知堯半步,行走間裙裾紋絲不動,如同在水面滑行。
周遭侍立的宮人皆屏息垂首,偌大的園子,只聽得見腳步聲與遠處隱約的鳥鳴。
顧知堯偶爾會指著某株名品牡丹道其來歷典故,聲音清冽平穩,像在誦讀一篇工整的策論。
他說完,我便輕聲應和幾句,言辭妥帖,儀態無懈可擊。
轉過一處開得如雲似霧的紫藤花架,前方水榭旁的草地上,一個小小的身影闖入了視線。
是清河。
她今日穿了件朱殷色百蝶裙,比那滿園牡丹還要鮮亮幾分。
早上剛給皇后娘娘請過安,她就沖我眨眨眼,溜了出去。
此刻正踮著腳,伸長手臂,試圖去夠一枝探出水面的垂絲海棠。
陽光透過花枝縫隙,在她身上跳躍。
終於夠到了那枝海棠,得意地折下,拿在手中揮舞了兩下,花瓣簌簌落下。
她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注視,猛地回過頭來。
目光撞上太子的瞬間,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隨即飛快地將拿著花枝的手藏到身後,像做錯事被抓到的孩子,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
卻又立刻被慣有的活潑所掩蓋,朝這邊咧嘴一笑,眼睛彎的像月牙。
顧知堯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但很快收回,仿佛剛才那片刻的凝望只是我的錯覺。
「清河也在。」
他開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平穩,聽不出情緒。
沈清河蹦跳著跑近幾步,俏皮地行禮,「太子哥哥安好!姐姐安好!」
亮晶晶的眼睛裡是藏不住好奇與興奮,目光在我和顧知堯之間滴溜溜地轉。
我笑著用手絹替她擦了擦額角的汗,用手點了下她的額頭。
「又在胡鬧了,當心母親知道。」
「知道就知道嘛。」
清河渾不在意地吐了吐舌頭,將那枝海棠順手插在自己鬢邊。
歪著頭笑問,「好看嗎?」
緋紅的花瓣襯著她年輕飽滿的臉龐,鮮活逼人。
「好看。」
我笑著替她拂了一下鬢角的髮絲,轉首之際,餘光瞥到顧知堯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清河臉上。
這一次,我看得分明。
他的視線在她鬢邊那朵嬌艷的海棠上停留,目光專注而柔和,唇角向上彎起一個極好看的弧度。
不知為何,看著他的神情,我的心驀然一緊。
嬤嬤回鳳儀宮交差去了,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花徑盡頭。
留下的空間裡便只剩下我和顧知堯二人,以及亭外遠遠侍立、垂首斂目的宮人。
對弈無聲,唯有棋子落在玉質棋盤上的輕響,清脆又帶著點孤寂的意味。
我的指尖拈起一枚溫潤的白玉棋子,落子清脆,點在三三位。
顧知堯的黑子緊隨其後,棋路沉穩,步步為營。
涼亭外草木葳蕤的氣息絲絲縷縷滲入沉水香的領地。
又一陣風過,帶著更多細碎的花瓣和那熟悉的、無憂無慮的笑聲,清晰地飄了過來。
顧知堯執棋的手在空中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不遠處,清河正像一尾靈活的游魚,從狹窄的假山洞裡鑽了出來!
朱殷色的裙裾沾著幾點新鮮的青苔,髮髻有些鬆散,幾縷烏髮俏皮地貼在汗濕的額角。
一雙杏眼亮得驚人,盛滿了純粹的、無拘無束的快樂,像落滿了整個春天的星辰。
我垂著眼,目光落在棋枰一角,清晰地看到顧知堯修長的指尖在光滑的黑玉棋子上短暫地停頓,隨即才穩穩落下。
落子聲依舊清脆,只是他抬起眼時,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朝亭外笑聲的來處飄去了一瞬。
那目光短暫得像錯覺,快得幾乎無法捕捉,但我還是看到了。
棋盤上黑白交錯,漸成纏鬥之勢。
顧知堯端起手邊的青玉茶盞,指腹摩挲著杯壁溫潤的弧度,目光卻並未離開棋局。
他開口,聲音依舊是平穩的,仿佛只是閒談間最尋常不過的交談:「你妹妹她……倒是活潑。」
「妹妹頑劣,讓殿下見笑了。」
我微微低頭,掩飾住眼中更深的情緒。
「無妨。」
顧知堯擺擺手,目光望向不遠處的假山。
「平時的深宮禁苑失了生氣,清河那樣的性子,極好。」
他頓了頓,目光轉回我的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若她入宮,想必……會很有趣?」
「入宮?」
我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幾乎是下意識地抬高了聲音。
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恢復平靜,但聲音里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和斬釘截鐵。
「殿下說笑了,阿河…………她不適合這裡。她的心在更廣闊的天地,她該是自由的,像鷹一樣,飛得高高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這重重宮闕,對她而言,只會是……囚籠。」
最後兩個字,我說得很輕,卻帶著千斤的重量,砸在兩人之間短暫的沉默里。
我仿佛看到了活潑的阿河穿上繁複的宮裝,學著蓮步輕移,學著撫琴刺繡,學著看帳冊背《女誡》。
那雙總是閃著狡黠光芒的眼睛漸漸黯淡,像被剪去了羽翼的鳥。
光是想像這個畫面,我的心就一陣尖銳的刺痛。
不,絕不!
這座金籠子,困住一個沈家女兒就夠了。
顧知堯靜靜地看著我,將我方才瞬間的失態、眼中的抗拒、以及此刻深沉的憂慮盡收眼底。
他沒有追問,只是端著茶盞,目光若有所思。
亭內一時只剩下風吹過海棠花的細微聲響。
三
冬至那日,棲霞寺的鐘聲穿透鉛灰色的天幕,沉鬱悠長。
母親帶著我們去進香祈福。山路崎嶇,青石台階覆著薄霜。
阿河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雀,在我前面幾步蹦跳著,緋紅的斗篷在蕭索的山色間跳躍,像一簇小小的火焰。
「阿河,慢些,仔細摔著。」
我忍不住出聲提醒,裹緊了身上的斗篷,寒意依舊絲絲縷縷地鑽進骨縫。
回程時,天色愈發陰沉,鉛雲低垂,仿佛要壓垮整個山巒。
細碎的雪粒開始飄落,打在臉上,冰冷刺骨。
母親憂心忡忡地催促:「快些下山吧。」
話音未落,林中驟然驚起一群寒鴉,悽厲的聒噪撕裂了山間的寂靜!
護衛的厲吼與刀劍出鞘的刺耳錚鳴同時炸響!
十數道黑影鬼魅般從枯枝敗葉間竄出,雪亮的刀光映著殘陽,刺得人雙目劇痛!
護衛們奮力抵擋,兵刃交擊聲、慘叫聲、利刃入肉的悶響瞬間充斥耳膜!鮮血潑灑在尚未積厚的雪地上,觸目驚心,如同地獄潑灑的硃砂!
「快跑!」
母親悽厲的呼喊撕裂了混亂,她猛地將我和阿河推向山路旁相對茂密的樹叢。
我踉蹌著後退,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出胸膛!
混亂中,一道凌厲的刀光毫無預兆地撕裂風雪,直劈向阿河面門!
那瞬間,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
阿河臉上血色盡褪,驚恐的瞳孔里映出死神猙獰的寒芒。
「阿河小心——」
身體比意識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
沒有權衡,沒有恐懼,仿佛掙脫了所有無形的絲線!
我猛地撲過去,用盡全力將阿河狠狠推開!
她小小的身子跌入旁邊的枯草叢中。
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力猛地撞進我的胸口!
溫熱的液體瞬間洶湧而出,浸透了月白的衣料,那銀線繡的梅花,一朵接一朵,迅速被染成刺目驚心的紅,在慘澹的雪地里,開得妖異而絕望。
力氣被那抹迅速蔓延的紅飛快抽離,視野開始旋轉、模糊、發黑。
我聽見阿河撕心裂肺的哭喊,像從很遠的水底傳來。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冰冷的雪地觸到臉頰。
奇怪的是,意識消散的邊緣,竟湧上一股從未有過的輕盈感。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仿佛第一次真正觸到了這冰冷又真實的天地。
風雪呼嘯著灌入耳中,又漸漸遠去。
眼前最後定格的,是阿河那張滿是淚痕、驚惶欲絕的小臉,和她身後那片廣闊無垠、灰白色的天空。
真好,阿河。
姐姐,護住你了。
顧知堯番外——孤心照影
我是大周太子,習治國策,學帝王術。
世人皆道我克己復禮,天家風範。
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的心尖處早已印上了一道緋紅的身影。
那身影,是禁忌。
一
我生來便是東宮太子,肩負著所有人的期望。
我與沈清晏,是命中注定的姻緣。
她很好,無可挑剔的好。
自小由宮裡最嚴苛的嬤嬤教導,一言一行皆如尺量,是母后眼中最完美的太子妃人選。
我欣賞她的端方,尊重她的才情,甚至覺得與她共度一生,會是合乎禮法、相敬如賓的合適。
她待我,亦是溫順守禮,無可指摘。
然而,我的心,卻早在許多年前,已印上了一道緋紅的身影。
那身影,是禁忌。
彼時我尚年少,遇見了迷路哭泣、狼狽不堪的沈清河。
她髒兮兮的臉和缺了門牙的笑容,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劈開了東宮經年累月的沉滯暮氣。
我解下大氅裹住她凍僵的身子,她信任地攥著我的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腕間銀鈴叮噹作響。
那一刻,她鮮活的姿態,無聲地烙印在我心底。
二
東宮的日子是精確丈量過的金磚,嚴絲合縫,不容差池。
課業的繁重,父皇朝臣的期盼,總是壓得我心煩意亂。
又是一日匆匆往返於文淵閣與御書房間時,轉過一處嶙峋的假山。
裡面傳來壓抑的抽泣聲,還有七弟顧知睿那帶著點促狹笑意的聲音。
我停下腳步,隱在太湖石的陰影后。
只見假山下的石洞裡,七弟正蹲在一個身影面前。
小小的一團,臉髒兮兮的,像只花貓,髮髻也散亂著,沾著草葉。
她抬起頭,淚眼汪汪,鼻尖通紅,正是沈清河。
她不是該在鳳儀宮跟著嬤嬤習規矩嗎?
怎麼會在這裡,還這般狼狽?
她抽噎著,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委屈極了。
「果子全爛了,姐姐吃不到了……嗚嗚……裙子也破了,回去嬤嬤肯定要罰我……」
她越說越傷心,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
我心頭微動。
真是個傻丫頭。
沈清晏何曾缺過這些?
七弟顧知睿噗嗤一笑,「別哭了別哭了,多大點事!」
從袖中掏出塊帕子,動作不甚溫柔地就往沈清河臉上胡亂擦去。
「擦擦!花貓臉醜死了!」
他嘴上嫌棄,動作卻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笨拙關心。
沈清河被他擦得臉都歪了,破涕為笑,一把搶過帕子自己擦,還瞪了他一眼。
「你才丑!」
那一眼,帶著淚光,卻亮得驚人,像被雨水洗過的星辰,靈動得仿佛能驅散所有陰霾。
那一刻,我的呼吸似乎停滯了一瞬。
「好了好了,果子沒了,我帶你去看御馬監新來的小馬駒?可神氣了!保證比果子有趣!」
七弟拍拍她的頭,像安撫一隻炸毛的小貓。
「真的?」
沈清河的眼睛瞬間亮了,所有的沮喪一掃而空,只剩下純粹的、毫無防備的歡喜。
「快走快走!」
她一把拉住七弟的手腕,就要往外沖,全然忘了剛才的狼狽和哭泣,也忘了所謂的規矩體統。
七弟被她拽得一個趔趄,哈哈笑著,兩人像一陣風似的從我藏身的假山旁掠過,奔向御馬監的方向。
緋紅與月白的衣角交纏著消失在花木深處,只留下一串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和少年爽朗的回應,在寂靜的午後格外清晰。
我站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拂過冰冷的假山石壁。
那笑聲仿佛還在耳邊迴蕩,帶著一種我從未擁有過的自由和快樂。
心底深處,一絲陌生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悄然滋生。
那是……羨慕?
還是別的什麼?
強迫自己轉身,腳步沉穩依舊,心湖卻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漣漪久久不散。
後來,這樣的「偶遇」似乎多了起來。
有時在宮宴的間隙,我站在高處憑欄遠眺,看見七弟偷偷拉著沈清河溜出大殿,兩人貓著腰,像做賊一樣穿過迴廊,不知又去尋什麼新奇玩意兒。
沈清河總是跟在七弟身後,眼睛亮晶晶的,帶著興奮和一點點冒險的緊張。
她的裙擺隨著她的腳步輕快地跳躍飛揚,像只振翅欲飛的蝶。
看見她在擷芳亭的紫藤蘿架下和七弟分食偷來的點心,一臉的滿足。
看見她爬在最高的梧桐樹上,裙裾飛揚,對著下面焦急的宮人做鬼臉。
看見她蹲在假山洞裡,用銀簪子在石壁上歪歪扭扭地刻下一個「河」字,專注得連我走到身後都未察覺。
每一次,我都遠遠駐足。
看著她與七弟笑鬧,看著她眼中閃爍著星辰。
那份鮮活,那份不羈,燙得我心頭髮緊。
她是如此不同,如此生動。
這份生動,是我身為太子,永遠無法觸碰,也絕不該覬覦的禁忌。
三
棲霞寺的噩耗傳來時,我正批閱奏摺。
手中的紫毫筆,「啪」地一聲折斷。
筆尖的硃砂在絹帛上洇開一大片刺目的紅,案上的青玉鎮紙被失手掃落,碎裂聲在死寂的書房裡格外驚心。
威國公府報喪的帖子被內侍戰戰兢兢地捧到眼前,那黑色的字跡仿佛帶著地獄的寒氣。
我揮手,聲音是自己都陌生的平靜:「知道了。」
沒有人看到我袖中緊握的拳,指甲是如何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數月不褪的月牙痕。
也沒有人聽到,我獨坐於東宮最深沉的夜色里,對著窗外那輪慘白的冷月,胸腔里是如何發出困獸般無聲的嘶吼。
我去了她的靈堂。
素幡翻飛,白燭高燒,空氣中瀰漫著濃重得令人作嘔的檀香。
巨大的烏木棺槨停放在中央,冰冷,沉重,隔絕了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