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著和姐姐一模一樣的臉。
而姐姐她死了。
死在了三年前。
京中下的第一場大雪裡。
從此,我就成了她。
1
我叫沈清晏,是威國公府的嫡長女,也是當朝的皇后。
我還有個雙生妹妹,她叫沈清河,但她三年前就死了。
不。
其實,我就是沈清河。
三年前死的,是我的姐姐。
從此,我就成了她。
我與姐姐出生那日,天邊霞光萬丈,紫氣東來。
國師撫掌而嘆,斷言此乃祥瑞之兆,預示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果然,當日邊境便傳來捷報,與我們纏鬥五年的瑞金國退兵求和了。
皇上龍顏大悅,親自賜名「清宴」「清河」,寓意海晏河清,時和歲豐。
流水般的賞賜抬進沈府。
同來的還有一道賜婚聖旨——待姐姐及笄後,便與太子顧知堯完婚。
「晏兒是未來的太子妃,自然要格外精心教養。」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姐姐,眼中滿是驕傲。
而我被乳母抱著,小手在空中胡亂揮舞,抓撓著虛無的空氣。
姐姐三歲起便有宮裡的教習嬤嬤單獨教導。
我記得那是個面容嚴肅的老婦人,眼角下垂如刀刻,手中常執一根細長的檀木戒尺。
每當姐姐背錯一句《女誡》,那戒尺便會「啪」地落在她稚嫩的手心。
而我則像只野雀兒,整日在府中上躥下跳。
春日攀折海棠,夏日偷採蓮蓬,秋日追逐落葉,冬日團雪嬉戲。
當我在爬樹摸魚時,姐姐正被教習嬤嬤盯著學習宮規;
我溜出府看花燈聽大戲時,姐姐只能在房中撫琴刺繡背詩練字;
我與大哥哥踏青放紙鳶時,姐姐正和女官學習看帳冊。
「阿河!你又把裙子弄破了!」母親常常這樣呵斥我,然後轉頭對姐姐柔聲細語,「晏兒,今日學的《女誡》可都記熟了?」
姐姐溫婉如靜水深流,我活潑似山澗清溪。
即便容貌相同,旁人也能一眼分辨誰是沈清晏,誰是沈清河。
姐姐走路時裙裾紋絲不動,蓮步輕移如水面滑行。
而我總是不自覺地讓裙擺飛揚,像只歡快的鳥兒。
父親同姐姐說話永遠和風細雨,對我卻動輒呵斥。
「清河,你能不能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看看你姐姐,那才是威國公府嫡女該有的模樣。」
父親常這樣訓斥我,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十歲那年,我打碎了父親最愛的青瓷花瓶。
父親勃然大怒,罰我在祠堂跪一整夜。
寒冬臘月,我縮在蒲團上瑟瑟發抖。
半夜裡,祠堂的門吱呀一聲輕響,姐姐提著食盒溜了進來。
「阿河,快吃點東西。」
姐姐從懷中掏出還溫熱的栗子糕,又解下自己的斗篷裹在我身上。
我狼吞虎咽地吃著,含糊不清地說:「若是被父親母親知道……」
「噓,別說話,我陪你一會兒就走。」
姐姐跪在我身旁,輕輕揉著我僵硬的膝蓋。
月光透過窗欞,在姐姐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那一刻,我覺得姐姐美得像月宮仙子。
十三歲那年上元節,我偷溜出府看燈會。
長街上人潮如織,花燈似海。
我擠在人群中看舞獅,忽聽得身後一聲熟悉的輕喚:「阿河。」
回頭望去,姐姐披著月白色斗篷站在燈下,面容被彩燈映得忽明忽暗。
她眼中含著我讀不懂的憂鬱,卻從袖中掏出一包松子糖塞給我。
「姐姐。」我嘴裡塞滿糖,含糊不清地問,「你怎麼來了?」
她替我攏了攏散亂的鬢髮,輕聲道:「你偷跑出來,我不放心。」
那晚我們並肩坐在府中最高的梧桐樹上,看滿城燈火如星河傾瀉。
姐姐突然問我:「阿河,若有來世,你想做什麼?」
「我要做只鷹!」我揮舞著手臂,「飛得高高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真好。」姐姐笑了,月光在她眼中碎成晶瑩的淚,「那姐姐就做棵梧桐吧,讓你累了有枝可依。」
我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傷感,只是靠在她肩頭,嗅著她身上淡淡的沉水香。
那是宮中賞賜的香料,端莊持重,與我身上沾染的花草香截然不同。
十四歲的中秋節,我和姐姐一起在庭中賞月。
桂花香氣浮動在清涼的夜風中,姐姐親手做的月餅擺在石桌上,甜香撲鼻。
望著清冷的月輝,姐姐問我:「阿河,你有什麼心愿嗎?」
我起身,豪氣萬丈地說:「我想去漠北,顧知睿同我說,那裡有這天地間最寬廣的草原,我要騎著駿馬在草原上奔馳,喝最烈的酒,看最美的落日與星空!」
說到激動處,我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回頭卻見姐姐望著月亮,眉間凝著化不開的愁緒。
月光下,她的側臉如同玉雕,美得不食人間煙火。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覺得姐姐的笑容越來越少了,眼中的憂鬱卻越來越深。
「姐姐,你不開心嗎?」我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涼的手,「你有什麼心愿嗎?你想要什麼,等我長大了都去給你尋來好不好?」
姐姐輕撫我的發頂,聲音輕得像嘆息。
「我啊,只要我的阿河快快樂樂、一世無憂就好。一切都有姐姐擔著,阿河你只要做自己就好。」
那時的我不懂姐姐眼中的憂愁從何而來,只是笑嘻嘻地抱住她。
「姐姐也要開心!等太子哥哥登基,姐姐就是皇后啦,到時候可要罩著我!」
姐姐沒有回答,只是更緊地抱住了我。
夜風吹過,滿樹桂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仿佛下了一場金色的雪。
2
十四歲那年的冬至,是我記憶中最寒冷的一個節氣。
天色陰沉得像是被潑了墨。
棲霞寺的鐘聲穿透鉛灰色的雲層,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清冷。
「阿河,你慢一點,仔細摔著。」
姐姐輕聲提醒,月白色斗篷上的銀線梅花在冬日微光中若隱若現。
我在青石台階上蹦蹦跳跳,緋紅色斗篷上的金雀隨著動作振翅欲飛。
「姐姐,你快點呀。」
母親回頭看我倆,眼中含著淡淡的笑意。
棲霞寺香火鼎盛,冬節這天更是人頭攢動。
我們隨著知客僧穿過重重殿宇,檀香的氣息縈繞鼻尖。
大雄寶殿內,母親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嘴唇微動似在默念什麼。
姐姐也規規矩矩地行禮,跪在蒲團上的背影筆直如竹。
我學著她的樣子雙手合十,卻忍不住偷眼瞧她。
姐姐永遠是那麼完美,連祈福時的側臉都像是工筆畫描摹出來的。
「求菩薩保佑阿河平安喜樂。」
姐姐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讓我心頭一熱。
我趕緊閉上眼睛,在心裡默念:求菩薩讓姐姐永遠這般疼我。
上完香已是午後,我們在禪房用了素齋。
寺里的素火腿做得極妙,我連吃了三塊,被母親用眼神制止。
姐姐卻將自己那份推到我面前,眼中滿是寵溺。
下山時天色已暗,山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打在臉上。
母親抬頭看了看壓得極低的雲層,「下雪了,快些回府吧。」
她話音未落,林中突然驚起一群寒鴉,撲稜稜的振翅聲撕破了山間的寂靜。
「保護夫人小姐!」
護衛的吼聲與刀劍出鞘的錚鳴同時響起。
十餘名蒙面黑衣人從林間竄出,雪亮的刀光映著殘陽,刺得人睜不開眼。
我呆立在原地,看著護衛一個接一個倒下,鮮血潑灑在雪地上,像是誰打翻了硃砂硯台。
「快跑!」
母親厲聲喝道,一把將我們推向山路另一側。
我踉蹌著後退,忽然一道刀光直撲面門——
「阿河小心!」
月白色的身影如一片雲飄到我面前。
我聽見利刃入肉的悶響,看見姐姐胸前綻開一朵刺目的紅花。
那血色迅速蔓延,將她斗篷上繡的梅花一朵接一朵染紅,像是寒冬里不合時宜的怒放。
「姐姐!」
我接住她下滑的身子,手掌立刻被溫熱的液體浸透。
她的血與我的緋紅斗篷融為一體,分不清彼此。
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只能發出破碎的嗚咽。
棲霞寺方丈帶人趕來時,姐姐已氣若遊絲。
老方丈醫術精湛,卻也只能搖頭嘆息。
回府的馬車上,我將她緊緊摟在懷裡,感受著她的體溫一點點流逝。
她的手指無力地擦過我的淚眼,嘴角不斷溢出鮮血。
「阿河...別哭...姐姐只...想...要阿河...永遠開心...快樂...」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刻進我心裡。
當她的手臂最終垂落時,我發出的尖叫讓車夫險些勒不住受驚的馬匹。
我死死抱住姐姐逐漸冰冷的身體,任憑鮮血浸透我的衣裳,哭得撕心裂肺。
3
府門前的燈籠在風雪中搖晃,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父親衝出來時,我看見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他顫抖著手探向姐姐的頸側,然後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晏兒……歿了?」他的聲音陌生得可怕。
那一刻我分明看見,父親眼中閃過的不是悲痛,而是一種近乎恐懼的複雜情緒。
父親沒有立即安排喪事,而是命人將姐姐的遺體安置在偏廳,然後將我和母親帶進了書房。
燭火在他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讓他的表情顯得陰晴不定。
「跪下。」
他的聲音冷硬如鐵。
我茫然跪地,膝蓋撞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衣袍上姐姐的血已經半干,結成深褐色的硬塊。
「阿河,你姐姐是為救你而死。」
父親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冰錐扎進我心裡。
「你可知她是內定的太子妃?現在她死了,我們沈氏一族會面臨什麼?」
我震驚地抬頭,終於明白父親眼中的情緒是什麼。
那是大禍臨頭的恐懼。
「從今日起,你就是沈清河。」
父親的聲音不容置疑。
「我會對外宣稱你受驚病倒,你必須儘快學會你姐姐的一切。她的儀態、她的才藝、她的字跡。從前的頑劣性子,給我統統收起來。」
母親撲上來抱住我,淚水打濕了我的衣領。
「孩子,沈氏一族的榮辱都繫於你一身了啊。」
我渾身發抖,眼淚無聲滾落。
原來在父親母親眼裡,姐姐的價值從來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作為政治籌碼的身份。
而現在,這個重擔要由我來背負了。
那一夜,威國公府掛起了白幡。
我站在閣樓上,看著前來弔唁的賓客如潮水般湧來。
他們中有皇親國戚,有名門望族,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如出一轍的哀戚。
「清河小姐蕙質蘭心,真是天妒紅顏啊……」一位夫人用帕子拭著並不存在的眼淚。
我死死攥著窗欞,指甲陷入掌心,在心中冷笑。
他們連為誰哭泣都不知道。
夜深人靜時,我偷溜進靈堂。
姐姐的棺槨靜靜停放在白色帷帳中央,燭火搖曳中,我顫抖著手撫上冰冷的棺木。
棺中的姐姐穿著她最愛的月白色衣裙,面容經過妝點後安詳如沉睡。
我多麼希望她能睜開眼睛,告訴我這一切只是個噩夢。
但姐姐再也不會醒來,再也不會溫柔地喚我「阿河」了。
「姐姐,沒有你,我怎麼會開心快樂呢?」
「姐姐...」
我哽咽著,從腕上解下那條從不離身的銀鈴鐺手鍊,這是八歲生辰時姐姐送我的禮物。
我輕輕將它放入姐姐交疊的手中,「就讓它...代替我陪著你吧...」
鈴鐺在寂靜的靈堂中發出清脆的聲響,仿佛姐姐在回應我。
我俯身靠近棺木,在姐姐耳邊輕聲道:「姐姐,下輩子,換我做姐姐來保護你。」
第二天,姐姐的棺木下葬。
黃土掩埋的不僅是她的容顏,還有真正的「沈清河」。
紛紛揚揚的雪幕中,我接過侍女遞來的暖爐。
我知道,我的人生已經永遠停留在這個血色冬至。
從今往後,我必須是沈清晏。
4
我的及笄禮定在九月初九,重陽佳節。
欽天監說這日紫微星明,鳳鸞和鳴,是十年難遇的吉日。
在這之前,我以沈清晏的身份進了一次宮。
這一年裡,皇宮的鎏金馬車來過幾回,但每次都被母親擋了回去。
「大姑娘的風寒未愈,實在不敢過了病氣給皇后娘娘。」
母親的聲音從雕花門縫裡漏進來,帶著蜂蜜般的甜膩與砒霜似的冷硬。
窗欞外那株西府海棠開了又謝,我在聽雪閣日復一日描摹著姐姐的模樣。
晨起梳妝要用七寸長的犀角梳,從髮根到發尾要恰好梳滿一百下。
執筆時虎口要懸空三指,姐姐臨帖時手腕內側會浮起淡青色的血管。
用膳時銀箸碰觸瓷碗的聲響,被母親用戒尺糾正了十七次。
梅雨時節的迴廊下,夜夜綁著沙袋反覆來回,直到繡鞋裡浸透鮮血。
終於,青石板上映出的身影漸漸與姐姐重合。
蓮步輕移,裙裾不揚,端莊得像畫里走出來的仕女。
就連下跪行禮的儀態都學了上百遍,脊背要挺得如松如竹,脖頸卻得彎出新月般的弧度。
膝蓋上的淤青還未消退,母親又命人在迴廊鋪滿黃豆。
「晏兒總角那年就能在豆上起舞,你既占了她的身份,就該承得起她的鳳冠。」
三更天的梆子響過第三遍時,我仍在臨摹姐姐的《蘭亭集序》。
宣紙上的墨跡被淚水暈開,像極了落在姐姐喪服上的雪片。
母親突然推門進來,護甲划過我顫抖的手背。
「晏兒的字從來不會洇墨,你該知道,國公府經不起第二次喪事。」
我改了以前明媚張揚的性子,學著姐姐的端莊靜和,學著怎麼去做一個太子妃和未來國母。
只有夜晚,枕著姐姐曾用過的枕頭,我才敢無聲地流下淚水。
入宮前,父親將我喚至書房,面色陰沉如鐵。
他盯著我,一字一句道:「記住,你是沈清晏。若有半點差池,不僅是你,整個威國公府都會萬劫不復。」
我平靜地點頭,心如死水。
入宮那日,我穿著姐姐最愛的月白色衣裙,梳著姐姐常挽的雲髻,步履輕盈地走在宮道上。
裙裾紋絲不動,蓮步輕移,連袖口垂落的弧度都與姐姐分毫不差。
我已經完全掌握了姐姐的儀態,甚至連低眉淺笑時睫毛輕顫的弧度,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皇后的鳳儀宮比記憶中更香。
她拉著我的手,慈愛地說了許多話,對我的儀態十分滿意。
「晏兒出落得越發標緻了。」
皇后輕撫我的髮鬢,眼中滿是欣慰,賜下一對鎏金並蒂蓮步搖。
「本宮就盼著你早日及笄,與堯兒完婚。」
為我簪發時,鎏金護甲不小心勾斷了一根青絲。
那髮絲飄落在蟠龍紋地磚上,像極了姐姐咽氣時從我指間滑落的那縷。
又坐了一會兒,皇后同以前一樣藉口去休息,讓嬤嬤帶我去御花園逛逛。
剛走出鳳儀宮,便看見太子顧知堯正往這邊來。
見我出來,腳步一頓,定定地看著我,久久不動。
他負手而立,玄色蟒袍襯得身姿挺拔如松。
陽光透過廊檐在他臉上投下斑駁光影,讓人看不清表情。
4
對於這個太子哥哥,以前我挺喜歡的。
因為他長得實在俊美,比我大哥還要好看幾分。
幼時初見他,我甚至流下了口水。
還記得那是第一次跟姐姐進宮小住。
彼時我不過十歲,正是調皮搗蛋之時。
趁姐姐被女官帶去學禮儀,我偷偷溜了出去。
追著檐角鎏金風鈴跑過三重宮闕,等回過神時,眼前已是陌生的宮牆。
琉璃瓦上殘雪未消,在蒼青天幕下泛著泠泠冷光。
我縮在塘邊的太湖石後,看水面浮著薄冰,金紅的錦鯉在冰層下游弋如流火。
腳上繡著連枝梅的棉靴早被雪水浸透,腳趾凍得發麻。
看著天色越來越暗時,我終於忍不住抽泣。
「哪來的小泥猴?」
帶笑的聲音驚得我抬頭,望見兩個少年踏雪而來。
稍年長的披著玄狐大氅,眉目如墨筆勾勒。
年幼的裹著銀鼠斗篷,眼睛亮得像星子。
年長的少年蹲下身,大氅掃過積雪:「迷路了?」
我呆呆地看著他,打了個哭嗝,鼻涕泡「啪」地裂開。
年幼的少年噗嗤笑出聲,「太子哥,你看她流口水了。」
我才知道,這個披著玄狐大氅的少年就是當朝太子殿下顧知堯,是我姐姐未來的夫婿。
靛藍帕子遞到眼前,語氣溫和:「把臉擦擦。」
那帕子浸著松煙墨的苦香,混著少年指尖淡淡的沉水香。
我胡亂抹著臉,擦完把髒兮兮的帕子還給他,還衝他甜甜地笑。
許是我笑得太甜,他沒有嫌棄那塊滿是我口水和眼淚的帕子,疊好又放回了袖子裡。
太子彎了彎嘴角,聲音溫和:「你是威國公府的二小姐?」
「姐夫,是我,我是清河。」我重重點頭。
少年身形微僵,耳尖漫上薄紅:「孤與你姐姐尚未成婚。」
「沈清河?」年幼的湊近打量我,「聽說你把陸太傅的鬍子燒了?」
我瞪圓眼睛,心虛地擺手,「不是我……是他自己湊近看火摺子時燎的!」
太子突然輕笑,積雪從枝頭簌簌而落。
他解下大氅裹住我,溫暖的絨毛還帶著體溫。
「走吧,送你回去。」
回鳳儀宮的路上,我嘰嘰喳喳地說著剛剛溜出來後看到的新鮮事物。
太子只是微笑聽著,他身旁的少年倒是和我聊得很投機。
後來才知道他是七皇子顧知睿,德妃娘娘的兒子,只比我大兩歲。
我是偷溜出來的,到鳳儀宮門口的時候我就想跟他們分開。
「姐夫,我是偷偷出來的,你可以不要告訴皇后娘娘和我姐姐嗎?」
太子點頭,又不忘提醒我,「孤與你姐姐還未成親,不能再叫姐夫了。」
「那叫什麼?」
七皇子在一旁插話,「可以和我一樣,叫太子哥哥啊。」
我有點失望,但還是乖巧地喊了一聲,「太子哥哥。」
太子這才重新露出笑臉,摸了摸我的頭,「去吧,我不會告訴母后和你姐姐的。」
和他們揮手後,我又偷偷溜回了我和姐姐在鳳儀宮的院子。
幸好管事的嬤嬤心思都在姐姐身上,並沒有發現我出去過。
5
自那日初遇後,我每每踏入朱紅宮牆,總能在梧桐樹影里撞見七皇子顧知睿的身影。
當我提著裙裾,小心翼翼地跨過鳳儀宮長廊外那處總是積著雨水的小窪地時。
帶著笑意的聲音又從頭頂傳來,「小饞貓又來覓食了?」
抬頭望去,只見顧知睿斜坐在那株最老的梧桐樹上。
斑駁的樹影落在湖藍色的錦袍上,像是誰隨手撒了一把碎金。
他笑著拋來一顆金絲蜜棗,我慌忙去接,寬大的衣袖卻帶倒了藏在袖中的話本子。
泛黃的紙頁嘩啦啦散落一地,有幾張還沾上了濕潤的泥土。
顧知睿蹲下身幫我拾撿時,我看見他腰間掛著的那個荷包在春光里輕輕晃動。
那是我輸了賭約後,被他纏著繡了整整七天的「傑作」。
荷包上歪歪扭扭的針腳間,勉強能辨認出一團似是而非的白色錦紋。
原本該是祥雲圖案,最後卻成了不倫不類的棉花團。
此刻這拙劣的繡品正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擺動,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倒比剛完工時順眼了許多。
「天天戴著這麼個丑東西,也不怕被人笑話。」我紅著臉去搶他腰間的荷包。
顧知睿卻靈巧地躲開,將荷包舉得更高,眼角眉梢都染著狡黠的笑意。
這朱牆內二十八株百年梧桐都記得我們的秘密,虯結的枝椏間藏著我們偷藏的桂花釀。
御膳房永遠飄著誘人的甜香,有回我們躲在麵粉堆後分食杏仁酪,御廚掀屜時雪白的麵粉忽地騰起,將我們染成兩個雪娃娃。
他笑得前仰後合,蘸著桂花蜜在我袖口畫了只歪耳朵兔子。
那甜香縈繞不去,連去給皇后請安時,姐姐都笑著問我袖間怎會有桂子氣息。
至於太子哥哥,他太忙了。
好幾回看他穿著玄色蟒袍在文淵閣與御書房間來回奔波,行色匆匆。
每次來給皇后請安,娘娘都會讓他帶姐姐去御花園逛逛。
有次我踮腳去夠海棠枝,正好撞上他含笑的眼眸,溫柔得能融化三冬冰雪。
「太子哥平日冷得像塊冰。」顧知睿有回在擷芳亭偷吃冰湃楊梅時同我咬耳朵,「可見他是真心喜歡你姐姐。」
我嘴裡塞滿楊梅,重重地點頭。
姐姐這麼美好,全天下誰會不喜歡她呢?
暮雨忽至時,我們看見太子哥哥執傘而來。
雨絲在青石板上濺起珍珠,他蟒袍上的金線在晦暗天色里明明滅滅,腰間玉佩發出清泠的聲響。
我們朝他招手,他沒過來,只是遠遠地、定定地看著。
「沈清河」死的那日,靈堂的白幡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顧知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被他身旁小太監拉下去的時候,錦靴在青磚上刮出長長一道痕。
他一直在喊我的名字,一個勁地說還要帶我去漠北草原騎馬射箭呢。
而太子哥哥只是靜立靈前,修長的手指撫過棺木,眼中情緒晦暗不明。
如果他知道裡面躺著的是姐姐,該多心痛啊。
我曾悄悄地問姐姐,太子哥哥是她心儀的人嗎?
姐姐看著遠方,眼神空靈,只說他會是一個合格的帝王。
合格的帝王會是合格的夫君嗎?
我不懂。
應該是的吧,畢竟他看姐姐時那樣溫柔。
6
暮春的宮牆內,海棠凋零的花瓣隨風飄落,在青石板上鋪就一層淡粉色的絨毯。
這會他靜靜地看著我,那雙如墨玉般的眸子映著廊下搖曳的宮燈,眸中神色複雜得讓我讀不懂其中深意。
我藏在廣袖中的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帕子,手心裡沁出的汗珠將絲絹浸得微潮。
春風拂過鬢角,卻吹不散我額間細密的汗珠。
我在心裡反覆回憶姐姐是如何與他相處的。
姐姐總是微微垂著眼睫,唇角含著恰到好處的笑意,說話時聲音輕柔得像三月里的柳絮。
府中的老嬤嬤常說,大小姐是天生的貴人相,連蹙眉時眼角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丈量過的。
母親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教我姐姐的各種神態規矩,從如何執盞到如何行禮,如何讓裙裾擺動如流水行雲。
卻唯獨忘了教我,面對未來的夫君時,該用怎樣的眼神,該露幾分笑意。
此刻我站在迴廊下,只覺得春日裡溫暖的陽光照在背上都是冷的。
我屏住呼吸,雙手交疊置於腹前,行了一個標準的宮禮。
「太子哥哥。」
這聲呼喚像一塊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
他突然身軀一震,玄色錦袍上的金線雲紋在陽光下閃過一道刺目的光。
倏地看向我,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此刻竟滿是震驚與不敢相信。
繡鞋不自覺地往後挪了半步,踩到了一片剛落下的海棠花瓣。
我聽見李嬤嬤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太子殿下,娘娘已經午休去了,說讓您帶沈小姐去御花園走走。」
海棠花還在落,一片花瓣粘在了我的睫毛上。
透過這層粉色的紗幕,我看見太子的手微微發抖。
御花園的石子路蜿蜒曲折,兩旁的海棠開得正盛,粉白花瓣簌簌落在我的織金裙裾上。
顧知堯走得極快,玄色衣袂在春風中翻飛。
母親教導的閨閣禮儀在我腦海中迴響:蓮步輕移,環佩不鳴。
既要保持端莊又要跟上他的步伐,走得十分費勁。
「姑娘當心腳下。」隨行的宮女小聲提醒。
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在肌膚上,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轉過一株垂絲海棠,他突然在一座嶙峋的假山前駐足下來。
他看了我一眼,眸色深邃如古井,不知在想什麼。
轉身時,玉冠上的明珠在陽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
我正想開口詢問,他已經轉身往假山裡面走去。
這座假山我很熟悉。
巨大的太湖石堆疊成奇妙的形狀,中間有一個天然的隧洞,穿過去就是一片開滿野花的小草坪,是通往西六宮的捷徑。
從前我常喜歡從洞裡鑽過去,沾了滿身青苔也不在乎。
然後突然出現在姐姐面前,笑得一臉得意,眼睛彎成月牙,仿佛在說:「看吧,我比你們快呢!」
但如今我是沈清晏啊,是那個連走路都要數著步數的大家閨秀,怎麼可以鑽假山洞呢。
我站在洞口躊躇不前,看著顧知堯彎身鑽進隧洞,青苔在他衣擺上留下淡淡的痕跡。
他沒有回頭,卻在洞口停住腳步,背著光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清冽的聲音傳來。
「不進來嗎?」
這是今天我們見面他同我說的第一句話。
聲音冷淡得像初融的雪水,沒有了往日他同姐姐說話時的溫柔。
記憶中他同姐姐說話時,眼角眉梢總是帶著點笑意,聲音和煦如春風。
我低頭看著自己繡鞋上沾的草屑,猶豫了半晌,還是提起裙擺走了過去。
7
隧洞裡的空氣潮濕陰冷,帶著青苔和泥土的氣息,石壁上爬滿的薜荔藤比記憶中更茂密。
黑漆漆的洞裡,顧知堯走得極慢,靴底踩在碎石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我也只能慢吞吞地跟在他後面,思緒卻飛到了九霄雲外。
忽然前方人影一頓,我直直撞上他後背。
腕間的翡翠鐲子磕在石壁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殿下恕罪……」
我急退半步,後腰卻不慎撞上凸起的鐘乳石,疼得我吸了口冷氣。
͏
他抬手虛護在我腦後,這個姿勢幾乎將我困在方寸之間。
我聞到他衣袖間淡淡的龍涎香,混合著洞中潮濕的氣息,莫名讓人心慌。
我揉著發紅的額頭,委屈巴巴地抬眼看他,眼神里滿是控訴。
「抱歉。」
我搖搖頭,吸了吸發酸的鼻子。
「太子哥哥,我們為什麼要來假山洞?」
聲音在空蕩的洞穴里激起輕微的迴音。
顧知堯背靠在濕滑的假山石上,低頭看我。
明明是在黑漆漆的洞裡,我卻覺得他的目光如有實質,看得我一陣心虛。
從前覺得寬敞的隧洞,這會只覺得狹小逼仄,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清河......」
他突然開口,我嚇得心跳都漏了一拍,後背沁出一層冷汗。
這個名字像一把利刃刺入我的胸口。
我瞬間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磕磕絆絆地打斷他:「太子哥哥...我是清晏...」
聲音細如蚊吶,在黑暗中顯得格外脆弱。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灼灼如炬。
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呼吸時帶起的氣流拂過我的額發。
「你從前都是依著規矩叫孤殿下的,今日怎麼突然改口了?」
他的聲音裡帶著探究,像一把小刀輕輕刮過我的偽裝。
隨著他的話落,洞中一陣涼風穿堂而過,我竟被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我怎麼忘了,姐姐往日都是恭恭敬敬喊他太子殿下的。
喚他太子哥哥的,是沈清河。
我在心裡反覆思索著該怎麼回答,指甲不自覺地掐進掌心。
他卻好似沒在意這個事,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孤記得...你妹妹清河...她在這裡刻過字。」
聲音如同洞中的涼風般清冷,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石壁某處。
我隨著他的手指看去,呼吸驟然停滯。
斑駁的苔痕間,歪歪扭扭刻著一個「河」字,筆畫稚嫩得像孩童的手筆。
這是我偷偷刻下的,用隨身帶的銀簪子一點一點鑿出來的,當時還劃破了手指。
這是我一個人的小秘密。
「妹妹她頑劣,讓殿下見笑了。」
我強作鎮定,聲音卻不自覺地帶著點顫抖。
手緊緊攥住裙邊,上好的雲錦被捏出深深的褶皺。
心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不知他為何今日會突然提起沈清河,難道是心中已有懷疑?
我偷偷抬眼看他。
借著洞口透進的微光,看見他對著那道刻痕出神。
濃密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神情恍惚得像是陷入了某個遙遠的回憶。
我們就這樣一站一立,沉默在洞穴中蔓延。
我拘謹地站著,只覺得每一寸肌膚都被無形的壓力刺痛,如芒在背。
不知過了多久,他率先走向洞口,挺拔的背影重新披上了那層不可侵犯的威嚴。
我跟在後面,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恰當的距離。
幸好,直到我與他分別離開皇宮,他都沒有再說起清河。
回府的馬車上,我靠在窗邊,看著宮牆在暮色中漸漸遠去,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也許,剛才真的只是他隨口一提罷了。
8
光陰倏忽,轉眼便是重陽之日。
笄簪入髻,青絲初綰。
同日,宮裡的納彩禮到了。
朱漆禮盒絡繹不絕,由內侍們魚貫抬入,堆滿了前廳迴廊。
錦緞如霞,明珠似月,金玉器物在日光下流轉著冰冷而尊貴的光澤。
禮單冗長,唱名聲不絕於耳,壓過了我心底那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一同送來的,還有那象徵著無上尊榮的鳳冠霞帔。
鳳冠上累絲的金鳳銜珠欲飛,霞帔的雲錦暗紋華貴繁複,沉重得幾乎要壓彎我尚未完全長成的脊樑。
指尖拂過那冰冷的金玉,心底一片茫然。
這華服包裹的,究竟是我,還是一個名為「太子妃」的精緻軀殼?
我與太子大婚的日子定在了臘月初八。
那一日京中下起了初雪。
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壓下,未至黃昏,柳絮般的雪便紛紛揚揚地灑落京城。
如同姐姐去世那日。
記憶深處那日蝕骨的冰冷與絕望,伴隨著漫天飛雪,無聲無息地漫上心頭,凍得我指尖發麻。
太子大婚乃國之盛典,聖上龍心大悅,頒下恩旨,大赦天下。
舉國上下一派喜氣,整個京城紅綢交錯,喜燈掩映。
茫茫雪色之下,是觸目驚心的紅,紅得刺眼,紅得像某種無聲的獻祭。
臨行前,母親將我緊緊擁在懷中,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卻如重錘敲打在我的心上。
「吾兒切記,此去東宮,非僅為你一人。你身後站著的是沈氏滿門,務必謹言慎行,一切以家族榮耀為先!更要……用心侍奉太子,早日誕下皇孫,唯有如此,你的地位才真正穩固,沈家才能安枕無憂……」
她殷切的目光如針芒般刺來。
我垂著眼帘,望著袖口繁複的鸞鳥刺繡,臉上木然地沒有一絲表情。
機械地應著:「女兒……謹記母親教誨。」
皇家的婚宴,極盡人間奢華之能事。
九重宮闕燈火通明,絲竹管弦響徹雲霄,珍饈美饌流水般呈上。
我頂著沉重的鳳冠,身著繁複的吉服,在無數或審視、或艷羨、或探究的目光中,像一個被精密操控的提線木偶,小心應對著所有繁瑣至極的禮儀流程。
每一步,每一個動作,都如同走在懸於深淵的細索之上,唯恐行差踏錯,萬劫不復。
觥籌交錯間的喧囂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紗,只餘下心口擂鼓般的跳動聲。
終於,喧囂被隔絕在門外。
我獨自坐在鋪滿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的婚床上。
錦被上繡著交頸纏綿的鴛鴦,紅燭高燃,噼啪作響,映得一室暖融,卻絲毫驅不散我骨子裡的寒意。
四周靜得可怕,只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
我一遍又一遍,近乎麻木地在心底默念:侍奉東宮,承繼太子妃之位,這是沈家女兒生來的宿命,是我應該替姐姐完成的使命。
然而,理智的繩索終究捆不住驚懼的猛獸。
無論我如何用力地掐著自己的手臂,甚至在那細嫩的皮肉上留下深深淺淺的淤紫,身體依舊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
指尖冰涼,連同心也一同沉入冰窖。
「吱呀」一聲輕響,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與我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截然不同,來人步履沉穩,周身散發著一種近乎冷漠的從容。
他走到我面前,動作並不粗暴,卻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疏離,在喜嬤嬤的指令下用那柄繫著紅綢的玉如意,緩緩挑開了鳳冠上的珠簾。
視線豁然開朗。
燭光搖曳,我抬眼,撞入他深潭般的眼眸。
那雙曾為姐姐盛滿星輝的眸子,此刻卻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冷冷地落在我身上。
仿佛在打量一件無關緊要的器物,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那目光,比窗外呼嘯的寒風更凜冽。
心猛地一沉。
有那麼一瞬,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一個荒謬又驚懼的念頭閃過。
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知道我不是姐姐?
知道這樁婚事背後沈家移花接木的算計?
9
這冰冷的審視讓我手足無措,幾乎窒息。
母親和宮中女官臨行前耳提面命的閨閣秘訓,此刻如同魔咒般在腦中迴響。
我強壓下喉頭的哽咽,顫抖著抬起如同灌了鉛般沉重的手臂,指尖帶著細微的、無法抑制的痙攣,怯生生地伸向他胸前盤龍紋樣的衣襟。
指尖尚未觸及那華貴的錦緞,他倏然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冷風。
「今日疲累,太子妃早些歇息吧,孤去偏殿睡。」
他的聲音平靜無瀾,卻像淬了冰的刀鋒,字字割在我心上。
說罷,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那大紅的袍角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
「轟」的一聲,心底最後強撐的堤壩徹底崩塌。
強忍了整日的淚水,在這一刻終於衝垮了所有的偽裝與倔強,洶湧地奪眶而出。
滾燙的淚珠砸在手背上,留下灼人的印記。
不能讓他走!
深宮之內,處處是眼線,處處是深淵。
新婚之夜太子便棄太子妃於不顧,獨宿偏殿。
這樣的消息,無需等到明日晨曦微露,便會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宮闈的每一個角落,成為所有人口中隱秘而惡意的談資。
皇上會如何震怒?皇后會如何失望?沈家……母親那殷切的期盼又會化作怎樣的雷霆之怒?
我害怕與顧知堯肌膚相親的親密,可比起這未知的恐懼,我更怕這「被厭棄」的罪名,怕它帶來我無法面對的後果!
就在他即將踏出內室門檻的剎那,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的羞怯與恐懼。
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前一撲,冰涼的手指死死攥住了他後腰處滑涼的衣擺!
他腳步一頓,不悅地蹙起劍眉,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揮袖拂開我這不知分寸的糾纏。
巨大的絕望和孤注一擲的勇氣混雜在一起。
我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用盡畢生勇氣,唇齒顫抖地求他。
「太子哥哥,今晚,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他一怔,欲揮開我的手,驟然僵在半空。
高大的身影緩緩轉回。
燭光映照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他垂眸,深沉的目光再次落在我狼狽不堪的臉上。
那眼神複雜難辨,翻湧著驚愕、追憶、一絲掙扎,最終沉澱為一種深不見底的晦暗。
這一夜,顧知堯到底還是留在了這間象徵著合卺之好的寢殿。
我被匆匆湧入、屏息斂眉的宮女們簇擁著去沐浴更衣。
溫熱的水流包裹著身體,卻暖不了冰冷的心。
回來時,殿內紅燭依舊高燒,他並未離去,而是負手佇立在雕花的軒窗之前。
窗外,是漫天風雪和一片被燈火映照得詭異而喜慶的紅。
他的背影挺拔卻孤峭,仿佛融入了那片無邊的夜色與雪色之中,隔絕了身後所有的溫暖。
是夜,寬大的婚床上,我們和衣而臥。
錦被之下,身體僵硬地維持著距離。
那中間隔開的尺寸之地,仿佛橫亘著一道無形的天塹鴻溝,冰冷而遙遠。
我蜷縮在床榻的最里側,緊貼著冰冷的牆壁,恨不能將自己縮得更小,連呼吸都刻意放輕。
「方才……是孤失儀了。」
他低沉的聲音突然在寂靜中響起,打破了死寂,卻並未帶來暖意,只是淡淡的,如同在陳述一件公務。
「從今往後,你是東宮的太子妃,該給你的體面、尊榮,孤自會周全。」
話語裡聽不出多少歉意,更像是一種冰冷的承諾。
淚水再一次無聲地洶湧而出,迅速洇濕了枕上那對相依相偎的鴛鴦。
冰冷的綢緞貼著滾燙的臉頰,諷刺異常。
我不敢發出一絲啜泣,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任由咸澀的液體滑落鬢角,沒入錦枕深處。
我想,這樣……或許也好。
至少他今夜留在了這裡,保全了我作為太子妃最表面的、也是最重要的尊嚴。
帝後不會知曉這紅燭高照下的貌合神離,沈家亦不會得知我在東宮如履薄冰的處境。
這齣戲,總算艱難地唱完了開場。
10
大婚那日的紅綢還未褪色,東宮的梧桐葉落了又黃。
銅鏡中的女子眉目如畫,卻再難尋見當年那個在沈府後院追著蝴蝶跑的明媚少女。
每日晨起梳妝,我都要對著銅鏡練習許久,才能將姐姐那溫婉端莊的神態學得八九分像。
「太子妃,該用早膳了。」
奶娘趙嬤嬤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帶著掩不住的心疼。
我迅速收斂了臉上不合時宜的愁容,端起那副無可挑剔的太子妃儀態。
顧知堯在人前確實給足了我體面。
每逢宮宴,他必親手為我布菜,那些命婦們無不羨慕地說太子與太子妃伉儷情深。
只有我知道,每當宮人退下,那道挺拔的身影便會立刻與我拉開距離。
喚我「太子妃」時的語氣,如同在稱呼一位同僚。
一個寢殿中,兩床錦被,仿佛一道無形的界限,將我們分隔在兩個世界。
有時半夜醒來,我能聽見他均勻的呼吸聲,卻覺得比隔著千山萬水還要遙遠。
入東宮後,偶爾得見母親幾面,她問的第一句話永遠是「可有喜訊」。
她口中的喜訊,就是有沒有懷上子嗣。
後見一直沒懷上,她開始不停地找一些偏方,讓奶娘煮了給我喝。
趙嬤嬤每回欲言又止時,我就知道是母親又送新的偏方來了。
她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每回都要啐上兩聲。
「民間搜來的土方子,也不知會不會喝出毛病來。」
趙嬤嬤眼眶發紅,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髮髻。
她是我的奶娘,也是鮮少知道我是沈清河的人。
我是她一手帶大的,甚至比母親更疼我一些。
特別是我變成沈清晏後,奶娘總是抹著眼淚,看我的眼神格外心疼。
「老奴都倒在後院的牡丹叢下了,那花兒倒是開得愈發鮮艷了。」
我望向窗外那株怒放的牡丹,血紅色的花瓣在陽光下刺得眼睛生疼。
「就說……緣分未到吧。」
我輕聲道,這句話已經說了太多次,連自己都快信了。
趙嬤嬤突然壓低聲音:「老奴聽說,皇上昨夜嘔血了。」
我手中的茶盞一顫,幾滴茶水濺在月白色的裙裾上,暈開一片淺褐。
前朝的風氣開始變了。
皇上子嗣眾多,顧知堯雖占著一個「嫡」字,從小被立為太子,但一天未登基,覬覦他位置的人就不會死心。
前朝動盪,後宮也不安寧。
三日後,皇上的賜婚聖旨到了東宮。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子年已弱冠,膝下猶虛,特賜右相之女柳思婉、寧遠將軍之女楚婧芸為太子側妃,另選淑女三人充才人之位,欽此。」
宣旨太監尖細的嗓音還在殿中迴蕩,我的手指已經被繡花針扎出了血。
殷紅的血珠滴在繡帕的鴛鴦眼上,如同泣血。
「太子妃保重。」
趙嬤嬤急忙用手帕按住我的傷口,眼中滿是擔憂。
我朝她笑笑,表示自己沒事。
轉身時,正對上顧知堯深不可測的目光。
那雙總是平靜如古井的眼睛裡,此刻竟閃過一絲我讀不懂的情緒。
11
大婚之前,東宮連侍妾都沒有。
猶記皇后娘娘偶然提及此事,當夜我便執燈相問,太子只淡淡道:「不必。」
此後,這話題便如秋風過耳,再未提起。
側妃是要上皇家玉牒的,婚事雖比不得正妃,但也是頗為重要。
成親那日,自皇上病後沉寂已久的宮中,難得地喜慶了不少。
我端坐鸞座,看著新人盈盈下拜時,忽憶起自己大婚那日。
鳳冠霞帔之下,藏在厚重珠簾後的我指尖冰涼,連同心跳都怕被人識破。
「妾身柳思婉,拜見太子妃娘娘。」
「妾身楚婧芸,拜見太子妃娘娘。」
兩道清冷的聲音拉回我的思緒。
抬頭望去,只見兩位身著胭脂紅嫁衣的女子盈盈下拜,身段婀娜如弱柳扶風。
是夜,東宮處處紅燭高照,唯有我的寢殿一片冷清。
顧知堯今夜自然是要宿在側妃處的,這是規矩,也是政治。
我卸下繁重的頭飾,讓趙嬤嬤早早熄了燈,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忽然,寢殿的門被猛地推開。
我驚坐而起,借著月光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踉蹌而入,濃烈的酒氣瞬間瀰漫開來。
「殿下?」
我試探著喚道,心跳如鼓。
成婚以來,我從未見過顧知堯飲酒,即便是大婚當日的合卺酒,他也只是禮節性地沾了沾唇。
回答我的是他撲過來的身軀,我來不及反應,滾燙的唇瓣不由分說地壓住我的。
我驚恐地掙扎,卻被他鐵箍般的手臂牢牢禁錮。
他的吻帶著酒氣的熾烈,如暴風驟雨般不容抗拒,舌尖蠻橫地撬開我的齒關,仿佛要將我整個人吞噬。
「太...子...哥...」
我在換氣的間隙艱難地喚著,卻只換來他更激烈的索取。
他的手掌順著我的寢衣下擺探入,所過之處如同點燃一簇簇火苗。
我渾身發抖,既因為陌生的觸碰,更因為恐懼。
是夜,一陣撕裂般的劇痛突然從下身傳來,我忍不住痛呼出聲:「太子哥哥...疼...」
大約是聽到我哭,他睜開微醺的雙眸看我。
月光下他凝視著我的臉,指腹輕輕地撫著我的臉頰,帶著痴迷。
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睛此刻氤氳著酒意,卻奇異地溫柔起來。
「別怕...」
他輕聲說著,動作忽然變得極盡輕柔,仿佛我是易碎的瓷器。
他的手指撫過我的眼角,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那一夜格外漫長。
晨光微熹時,身旁的位置已經空了。
只有床單上暗紅的痕跡和渾身的淤青提醒我,昨夜並非一場荒唐的夢。
我蜷縮在錦被中,忽然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見到顧知堯的場景。
那時他還是個清瘦的少年,在池塘邊遞給我一塊靛藍帕子,聲音輕柔地說:「把臉擦擦。」
12
卯時三刻,東宮的晨光透過雕花窗欞斜斜地灑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窗外傳來宮人洒掃的簌簌聲,驚醒了檐下棲息的雀鳥。
我睜開眼,看見帳頂繡著的金鳳在晨光中泛著細碎的光。
「娘娘,該起了。」
趙嬤嬤的聲音隔著紗帳傳來,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兩位側妃和新進的才人們已在殿外候著了。」
我撐著酸軟的身子坐起,錦被滑落時帶起一陣細微的戰慄。
昨夜顧知堯醉酒後的粗暴仿佛還烙在骨子裡,連呼吸都牽扯著隱秘的疼痛。
宮女捧著銅鏡過來時,我看見鏡中女子云鬢散亂,雖依舊眉眼如畫,卻面色蒼白如紙。
司嵐的手指靈巧地穿過我的髮絲,金篦划過頭皮時帶著恰到好處的力度,靈巧地將一支金鳳步搖插入我的髮髻。
我深吸一口氣,強撐著站起身來。
雙腿間的疼痛讓我眼前一黑,險些栽倒,趙嬤嬤眼疾手快地扶住我。
她眼中閃過一絲心疼,卻不敢多言。
正殿里沉水香的氣息氤氳繚繞。
跨入門檻時,我聽見珠翠相擊的清脆聲響。
幾位新入東宮的女子已經規規矩矩地分列兩側,見我進來,齊刷刷地行禮:「參見太子妃娘娘。」
「都起來吧,既入了東宮,往後就是姐妹了。」我的聲音比想像中還要平靜。
眾人謝恩起身落座,我這才看清她們的面容。
都是京中名門閨秀,昔日常見的面孔。如今卻都斂了少女時的活潑,規規矩矩地站著,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楚婧芸落座在右側首位,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翳,仿佛一尊失了生氣的瓷偶。
見我看她,她抬起頭,那雙曾經神采飛揚的杏眼裡如今只剩下一潭死水。
我的心猛地揪緊。
她是在邊境長大的將門之女,大大咧咧不拘小節。
那年世家貴女們的賞花宴上,她一身戎裝闖進來,腰間還別著馬鞭,驚得滿座閨秀花容失色。
那時她揚著下巴說:「我們邊關女兒喝酒都用海碗!」驚得侍郎家的小姐打翻了琉璃盞。
所有人都覺得她格格不入,只有我被她講述的邊關風光所吸引。
猶記得去年上元節,她還在護城河邊與我共放花燈,信誓旦旦地說要像她父親那樣馳騁沙場。
那時夜風拂過她高高束起的馬尾,英氣逼人的模樣引得路人頻頻回首。
我們還曾在沈府後院的梧桐樹下埋了兩壇女兒紅,約好待她成了女將軍時同飲。
如今一個「身死」化作青冢,一個成了太子側妃,都困在這朱牆之內,過往記憶只能化作一抔黃土。
看向她時,我不禁紅了眼眶。
「太子妃娘娘臉色不太好,可是昨夜沒休息好?」
柳思婉今日特意梳了時興的飛仙髻,發間金雀釵的尾羽正隨著她歪頭的動作輕顫。
她狀似關切,眼底卻閃爍著探究的光芒。
銳利的眼神,意味深長地停在我頸間不慎露出的一處紅痕上。
「無妨。」
我微微側身,借著整理衣襟的動作掩去了那抹痕跡。
殿內氣氛頓時微妙起來,幾位嬪妃交換著眼色。
在這深宮裡,太子的恩寵就是最大的籌碼。
昨夜太子沒有寵幸新入宮妃嬪,反而宿在太子妃殿中,後面不知要怎麼傳。
或許說我深受太子寵愛,又或許說我善妒不容人。
我強撐著維持體面,手指卻不自覺地絞緊了帕子。
13
請安禮畢,眾人散去。
我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正殿里,望著窗外那株開得正盛的西府海棠。
「娘娘,該用午膳了。」司嵐輕聲提醒。
這才發覺日已中天,陽光將殿內的金磚照得明晃晃的,刺得眼睛發疼。
剛起身要走,殿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轉頭看去,只見顧知堯一襲玄色錦袍站在門口,陽光為他鍍上一層金邊,卻照不進他那雙幽深的眼睛。
「殿、殿下?」
我慌忙行禮,心跳如擂鼓。
顧知堯大步走進來,隨手拿起我放在案几上的書冊。
我心頭一跳。
那是我讓司嵐偷偷找來的話本子,講的是一位俠女闖蕩江湖的故事。
我雖樣樣學著姐姐,性格也沉靜了許多,可到底不是她。
表面我每日捧著《六朝文絜》,但其實私下偶爾也會偷偷看些話本。
他似笑非笑地翻開第一頁,眼神立刻變得玩味起來。
「孤倒是不知,一向端正守禮的太子妃也會看這種話本。」
我不敢抬頭看他,聲音細若蚊蠅,「臣妾只是偶爾打發下時間……」
他將書冊輕輕放回案幾,忽然話鋒一轉。
「昨夜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如今前朝局勢不穩,東宮上下還需你多費心。」
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今日的天氣。
「臣妾明白,殿下放心。」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忽得像一縷輕煙。
「你是母后一手調教出來的,孤自然放心。」
語氣中帶著點嘲弄。
我臉色煞白,終於明白了他的不滿從何而來。
在顧知堯眼中,我是帝後強塞給他的太子妃,他甚至已經不屑於掩飾這種厭惡。
所以他從前對姐姐的柔情都是假的嗎?
那令人艷羨的體貼,都只是做給外人看的戲碼?
如果今日嫁進宮的是姐姐,是不是也同我一般需要承受這些呢?
這個念頭突然刺痛了我的心。
合格的帝王不一定是合格的夫君呢。
「下月初三是母后壽辰,你準備一份得體的賀禮。」
這句話說完,他便大步離去,玄色衣袍在門檻處翻飛,如同一片不祥的烏雲。
我站在原地,突然覺得渾身發冷。
司嵐急忙為我披上外袍,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
窗外,籠中的畫眉鳥不安地撲騰著,它的羽翼拍打著金籠,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望著它,突然有種同病相憐的悲涼。
我們都是被困在金籠中的囚鳥,徒有華美的外表,卻失去了最寶貴的自由。
「娘娘,午膳要涼了。」司嵐小聲提醒。
我搖搖頭,突然沒了胃口。
案几上那本話本還攤開著,書頁被穿堂風吹得輕輕翻動,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我的痴心妄想。
我伸手合上它,卻合不上心中那個越來越大的缺口。
14
殘冬的最後一場雪落在金鑾殿的琉璃瓦上時,皇上駕崩的喪鐘響徹九重宮闕。
我立在東宮迴廊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褪色的朱漆欄杆。
鐘聲一共敲了九九八十一下,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心尖上。
遠處傳來太監尖細的嗓音,正在宣讀大行皇帝的遺詔。
宮人們踩著積雪匆匆往來,素白燈籠一盞接一盞亮起,將飛雪照得如同漫天飄散的紙錢。
寒風吹動我的裙裾,刺骨的涼意讓我想起三年前年前那個同樣飄雪的血色黃昏。
「娘娘,該去靈前了。」
陳嬤嬤的聲音將我從回憶中驚醒。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深深掐進了欄杆的裂縫中,指甲縫裡滲出了絲絲血跡。
陳嬤嬤見狀倒吸一口冷氣,慌忙用帕子裹住我的手。
新帝登基那日,我站在丹墀之下,看著顧知堯身著十二章紋冕服拾級而上。
朝陽為他鍍上一層金邊,卻照不進他幽深的眼眸。
原皇后娘娘被尊為德昭太后,移居壽康宮頤養天年。
兩個側妃分別封了賢妃、淑妃,三個才人也得了嬪位。
而我,沒有冊封禮,沒有金冊金印,甚至連一道正式的口諭都沒有。
不明不白地搬進了歷代皇后居住的宮殿,成了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存在。
一時間,滿宮上下都道沈氏太子妃失了聖心。
內務府送來的份例少了三分,連炭火都變成了次等的銀絲炭。
那些曾經殷勤的宮女太監,如今連奉茶都要慢上三分。
賢妃宮裡的掌事太監當著我的面,將本該送往鳳儀宮的時新果子截了去。
後宮與前朝本就息息相關,後位空懸,世家們都鉚足了勁想要為自家博上一博。
參奏威國公貪污賑災銀兩的摺子,也如同雪花一樣飄進了皇上的御書房。
這日清晨,我正對鏡梳妝,銅鏡里映出窗外一株將開未開的海棠。
陳嬤嬤慌慌張張捧著家書進來,信紙上的字跡力透紙背,仿佛能看見母親握筆時顫抖的手腕。
當「清河」二字撞入眼帘時,信紙在掌心被揉成一團,窗外的海棠簌簌落下。
15
銅鏡前,我親手點了石榴紅的唇脂。
一改往日的素凈,換了一襲紅色繡銀絲牡丹的衣裙,顯得那麼明媚張揚。
忽然與記憶里那個調皮的少女重疊起來。
暮色四合時,我在紫宸殿外的九曲迴廊截住了顧知堯。
他每日批閱奏摺到亥時三刻,然後會沿著這條長廊回紫宸殿就寢。
玄色龍紋常服襯得人愈發清峻,腰間玉佩隨著步伐發出泠泠清響。
看到我的瞬間,顧知堯的腳步微不可察地一頓,眼眸驟然亮起,目光灼灼似要將我穿透。
我福了福身,故意讓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纖細的手腕。
湊近時,我聞到他身上熟悉的龍涎香,混合著御書房墨汁的氣息。
「臣妾多日未見皇上,今晚可否……」
我刻意放軟了聲音,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他的袖口。
這樣的舉動在平日堪稱放肆,但此刻我已顧不得許多。
沈家滿門的性命都繫於此,我必須賭一把。
只見他瞳孔微縮,喉結輕輕滾動。
當我大膽牽起他的手時,分明感覺到他掌心瞬間的僵硬與隨即的滾燙。
從紫宸殿到鳳儀宮的路從未如此漫長,我的手心沁出細汗,卻不敢鬆開分毫。
鳳儀宮的椒牆在夜色中泛著暗紅,寢殿里的銀碳燒得太旺,熱得人透不過氣。
我回憶著成婚前女官教的,將臉埋進他懷中,故意讓發間的茉莉香縈繞在他鼻尖。
顧知堯的身體僵直如鐵。
「太子哥哥……」
經過兩年的相處,我知道他喜歡這個稱呼。
我貼著他耳畔輕喚,果然感覺到他呼吸驟然紊亂。
下一刻天旋地轉,我被攔腰抱起。
他雙眼泛紅,眼底是呼之欲出的情慾與某種我讀不懂的複雜情緒。
芙蓉帳內,他的動作時而溫柔似水,時而兇狠如獸,修長的手指掐著我的腰要了一次又一次。
在情到濃時,他咬著我的耳垂呢喃著一個名字,那聲音太輕,輕得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晨光微熹時,我終於在精疲力竭中陷入混沌。
朦朧間有溫熱的指尖撫過我的眉骨,我聽見他低啞地又喚了一聲「阿河」。
聲音輕得似是錯覺。
我想睜開眼,卻發現自己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
次日醒來已是日影西斜,顧知堯正坐在窗邊批奏摺,明黃常服上的團龍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見我醒了,他合上手中那本參奏父親貪污的摺子,說出口的話比霜雪還冷。
「賑災銀兩的事到此為止。」見我怔忡,他又補充道:「你父親貪墨的證據,足夠沈氏滿門抄斬。念其國丈身份,罰俸三年作罷。」
我赤足跪在冰涼的青磚上謝恩,額頭觸地的瞬間,一滴淚無聲地砸在地上。
這場交易達成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去時帶起的風拂過我散落的髮絲。
看著他離去的挺拔背影,我耳邊再次響起了昨日睡前聽到的那聲「阿河」。
是錯覺嗎?
卻又真實得讓我心頭一顫。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擊中了我。
怎麼可能?
窗外,那株海棠不知何時已經開滿了花。
粉白的花瓣在風中搖曳,恍惚間仿佛看見那個在攀折海棠枝椏的少女。
幾顆汗珠順著鬢角滾落,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亮得刺眼。
16
冊封皇后的聖旨是兩月後送進鳳儀宮的。
晨光透過雲母屏風,在鳳儀宮的金磚地上投下斑駁光影。
在這之前,前朝發生了一件震動朝野的大事。
右相謀反了。
那是個血月當空的夜晚,宮牆外火光沖天,將半邊夜幕染成猩紅。
叛軍的喊殺聲與禁衛軍的金戈相擊聲持續到天明。
我攥著帕子的手滲出冷汗,直到東方既白,才聽見捷報傳來。
顧知堯親自披甲上陣,在太極殿前的漢白玉階上手刃叛臣。
三日後,右相府三百餘口盡數伏誅,血染刑場,與右相有牽連的官員全數無一倖免。
朝臣們說,這是新帝登基以來最嚴厲的一次肅清。
而柳賢妃,她竟一直在給顧知堯的茶點中下慢毒。
顧知堯賜她白綾時,冷宮裡面傳來柳思婉撕心裂肺的哭喊。
哭聲戛然而止。
我忽然明白了許多事。
顧知堯登基後遲遲不立後,假裝喝下那些毒藥,大約是為了引蛇出洞。
皇后的冊封禮比太子大婚還要繁瑣。
冊封禮持續了整整三日,朝服上的金線鳳凰重得壓肩。
我跪在太廟的蒲團上,聽著禮官唱誦冗長的祝文,香爐里的龍涎香熏得人頭暈。
最後一日的祭天大典上,北風颳得圜丘上的幡旗獵獵作響。
我跪在最高層的漢白玉階上,禮袍里襯早已被汗水浸透,珠翠壓得脖頸生疼。
當祝文念到「永綏四海」時,我的眼前一陣陣發黑,卻仍要保持著端莊的儀態,直到禮成。
祭天一回來,我就病倒了。
高熱如野火般席捲全身,太醫院的湯藥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卻全無用處。
夢境像被打翻的胭脂盒,各種顏色混作一團。
時而看見姐姐在沈府後院的鞦韆上對我招手,時而聽見洞房那夜掀蓋頭時玉如意落地的脆響。
更多的時候,我夢見自己站在一片血海中。
恍惚中,我聽見太醫戰戰兢兢地對顧知堯說:「娘娘這是憂思過度……」
我蜷縮在錦被裡,滾燙的淚水浸濕了繡枕。
想起自己占了姐姐的身份,搶了她的姻緣與尊榮,連這鳳冠都本該是她的。
有那麼幾個瞬間,我真心希望就這麼死了算了。
至少黃泉路上,還能當面跟她說聲對不起。
第四日清晨,我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中醒來,發現顧知堯竟坐在床邊。
他穿著玄色常服,眼下泛著青黑,修長的手指正輕輕摩挲著我腕上的玉鐲。
「陛下...臣妾想回家...」我掙扎著要起身行禮,卻被他按回枕上。
「清晏,」他喚著我的名字,聲音沙啞得不像話,喉結滾動了幾下,最終化為一聲輕嘆,「朕准你回國公府省親。」
我渾身一僵。
這是自我成為沈清晏後,第一次聽他喊這個名字。
17
皇后歸寧的儀仗浩浩蕩蕩,禁軍開道,宮女太監前呼後擁。
我坐在鳳輦里,透過紗簾望著熟悉的街景,恍如隔世。
正門大開,沈府舉族跪迎。
我踩著腳凳下車時,看見母親發間又添了許多銀絲。
她抬頭望向我,眼中情緒複雜。
是心疼?是愧疚?還是算計?
我分不清。
正廳里,父親絮絮叨叨地說著朝中近況,母親則不住地打量我的臉色。
茶過三巡,我以休憩為由,回到了出閣前住的院子。
推開雕花木門的剎那,熟悉的海棠香撲面而來。
屋內陳設絲毫未變,連妝檯上那面鸞鏡擺放的角度都與記憶中分毫不差。
指尖撫過這些物件,我仿佛看見姐姐坐在鏡前梳妝的背影。
入夜後,我藉口早歇,支開了所有宮人。
借著月色,我提著羊角宮燈獨自走向祠堂。
推開沉重的祠堂大門,檀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千百盞長明燈在黑暗中跳動,照亮了密密麻麻的牌位。
姐姐的牌位擺在最末,小小的烏木牌位上刻著——愛女清河。
四個字像刀子扎進心裡。
一時間竟也恍惚,長眠地下的到底是姐姐,還是我。
「姐姐...」
我跪在蒲團上,終於放任淚水決堤。
「姐姐,對不起,許久都沒來看你了。」
「姐姐,做沈清晏好辛苦,做太子妃好辛苦,鳳冠好重……」
我摩挲著牌位上的金漆,那些字跡有些已經斑駁。
「姐姐,我心中有好多疑問,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姐姐,我好想你。」
我伏在地上哭得椎心泣血。
「阿河?」
身後傳來玉珏相擊的聲響,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緩緩回頭。
顧知堯站在祠堂門口,月光為他勾勒出一道銀邊,玄色衣袍上金線繡的龍紋忽明忽暗,眼中翻湧著我從未見過的情緒。
我驚恐地看著他,不知剛剛說的話他聽到了多少。
「阿河。」
他又喚了一聲,這次帶著不容錯認的篤定。
兩個字,擊碎了精心編織的所有謊言。
他知道了,知道我不是沈清晏,知道我是本該死在三年前的沈清河。
眼前一黑,我終於墜入無邊的黑暗。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我聽見顧知堯在喊太醫。
聽見紛亂的腳步聲,卻唯獨聽不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18
晨光透過茜紗窗欞斜斜地灑進來時,我正陷在鳳儀宮柔軟的錦衾中。
意識尚未完全清明,便覺一道溫柔的目光正細細描摹著我的面容。
微一睜眼,顧知堯那雙含著春水的眸子就這樣撞進視線里,驚得我心頭一顫。
「阿河......」
他指尖還纏著我的一縷青絲,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散晨露。
「阿河……頭還疼嗎?餓不餓,要不要用點東西?」
我猛地別過臉去,繡著並蒂蓮的枕上頓時洇開一片濕痕。
他嘴角那抹熟悉的弧度,像把鈍刀,生生剮著心口最嫩的肉。
「皇上糊塗了,臣妾是沈家長女沈清晏呢。」
我掙開他溫熱的手掌,喉間像是堵著團浸了醋的棉花,每個字都泛著酸澀。
「我明白,往後在外人面前你依舊是沈清晏。」
他忽然伸手扳過我的肩膀,語氣溫柔至極。
我猝不及防撞進他盛滿星子的眼睛,蓄了許久的淚終於決堤。
滾燙的淚珠順著下巴砸在杏色交領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我哭得發顫,一直壓抑的悲痛、愧疚與思念全都化作淚水傾瀉而出。
「阿河乖,不哭了……」
他手忙腳亂地用袖口拭我的臉,明黃龍紋很快浸得透濕。
他的動作笨拙卻溫柔,如同對待易碎的瓷器,生怕多用一分力就會傷到我。
抽噎著抬頭時,竟發現他眼角也泛著紅。
這個在朝堂上殺伐決斷的年輕帝王,此刻卻因我而紅了眼眶。
「為什麼?」我啞著嗓子沒頭沒尾地問。
顧知堯卻仿佛知道我在問什麼,用指腹替我拭著臉頰上的淚珠,語氣輕柔。
「你姐姐自然很好,端莊溫婉,堪為國母。」
他的指尖輕點心口,「可我的心裡,早在很多年前就被那個在太液池邊哭花臉,還對著我流口水的小丫頭占據了。」
「阿河,我本來決定等和你姐姐大婚後,就去求父皇將你也迎進東宮。可我還未娶到你,卻收到了你去世的消息。你可知,你的離世將我的心也一併帶走了。」
我靜靜地聽著,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下來。
「姐姐她是為我而死的啊,我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還去搶她的夫君呢。」
他可以愛上我,在婚後,但唯獨不能是婚前。
那日的畫面再次浮現。
刺客的刀光,姐姐推開我的力道,鮮血如何染紅了她最愛的月白色裙裾。
我腦海中突然浮現那年賞月時姐姐說的話。
她仰頭望著天上的圓月,側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我啊,我只要我的阿河快快樂樂、一世無憂就好。一切都有姐姐擔著,阿河你只要做自己就好。」
19
暮春的宮牆內,梨花如雪。
鳳儀宮的琉璃瓦上灑落著細碎的花瓣,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闔宮上下都知道,皇后娘娘病了一場後復寵了。
流水一般的賞賜被抬進鳳儀宮,顧知堯像是要把這兩年多的虧欠都補上似的。
「娘娘,陛下又送東西來了。」
司嵐輕手輕腳地走進內殿,手裡捧著一個紫檀木匣。
「說是南海進貢的夜明珠,夜裡放在寢殿,能安神助眠。」
我斜倚在窗邊的貴妃榻上,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那個精緻的匣子。
「收起來吧。」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司嵐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默默退了出去。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自從我病癒後,顧知堯待我如珠如寶,可我卻始終冷淡疏離。
每日寅時三刻,當第一縷晨光穿透雕花窗欞時,我都能聽見外間窸窸窣窣的穿衣聲。
顧知堯總是輕手輕腳地起身,生怕驚醒我。總會在離開前輕輕撩開床帳,為我掖好被角。
有時我能感覺到一道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我臉上,溫熱的氣息拂過發梢。
但我始終閉著眼睛,假裝沉睡。
我怕一睜眼,就會在他深情的目光中潰不成軍。
那目光本不該屬於我,而是屬於已經長眠地下的姐姐。
下朝後,他必定準時出現在鳳儀宮。
後來乾脆連奏摺都搬來了,在東暖閣設了張紫檀木案。
大部分時候,他批閱奏摺,我斜倚在貴妃榻上或發獃或看話本。
每隔一會,我都能察覺到那道視線如羽毛般輕輕掃過。
我不動聲色地翻著書頁,任由鬢邊的珍珠步搖在陽光下晃出細碎的光暈。
「阿河今日的氣色不錯。」他擱下硃筆,聲音裡帶著笑意。
「托陛下洪福。」我放下書卷,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
「朕讓御膳房做了玫瑰酥,記得你最愛吃。」
「謝陛下賞賜。」
這樣的對話每日都要上演。
我像個提線木偶,用最標準的皇后儀制回應他。
到了夜裡,我總縮在床榻最里側,背對著他蜷成小小一團。
錦被之下,我們之間仿佛隔著楚河漢界。
我用無聲的行動告訴他,我依舊只是沈清晏。
那個端莊持重、恪守禮制的沈家大小姐。
可顧知堯似乎毫不在意,看我的眼神滿是柔情。
仿佛我之前面對了兩年多那個清冷淡漠的人不是他一般。
20
這日前線有急報,他召了朝中的大臣去御書房談事,我終於得空出去呼吸新鮮空氣。
春深似海,御花園的牡丹開得正艷。
我提著裙擺快步穿過花叢,任由露水打濕繡鞋。
「娘娘小心台階。」司嵐輕聲提醒。
我們正經過康壽宮前的九曲迴廊,朱漆欄杆上纏繞著新發的紫藤,甜香醉人。
轉角處傳來腳步聲,我下意識抬頭,對上了一雙如墨的眸子。
顧知睿顯然也沒料到會在這裡遇見我,他怔了怔,才依著規矩,單膝點地,向我行禮。
「臣弟參見皇嫂。」
他的聲音比三年前低沉了許多,帶著邊關風沙磨礪出的粗糲。
陽光透過藤蔓在他銀色錦袍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三年邊疆歷練使他輪廓更加鋒利,眉骨處添了道淺淺的傷痕,卻襯得那雙眼睛愈發清亮。
記憶中那個與我策馬並馳的少年,如今已是戰功赫赫的辰王。
「王爺請起。」
聽說他自請戍邊時,我偷偷在東宮哭了整夜。
「皇嫂鳳體可否安康?」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短暫停留,又迅速移開。
但我還是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過的關切。
他知道了。
一個眼神,我便猜到他知曉我是沈清河了。
「本宮安好,勞王爺掛心。」
我強自鎮定,指甲卻深深掐進掌心。
「王爺是剛回京?可是來給太后和太妃請安?」
「回皇嫂,臣弟正是剛見過母后和母妃。」
他垂著眼帘,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我注意到他腰間掛著個褪色的舊荷包。
喉間突然湧上酸澀,我急忙轉開視線。
「此番回來,可還走?」
「三日後啟程。」他頓了頓,「臣弟……不敢久留。」
紫藤花簌簌落在我們之間,仿佛分隔成了兩個世界。
我想問他漠北的馬兒是不是真如傳說中那般烈,想問他邊關的月亮可像京城這般明亮。
但最終只是輕聲道:「聽說漠北兇險,王爺務必保重。」
他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我熟悉的光芒,但轉瞬又恢復成臣子的恭謹。
「臣弟謝皇嫂關心,臣弟告退。」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淚意。
司嵐慌忙遞上帕子。
「娘娘,您怎麼哭了……」
「本宮被花粉迷了眼睛。」
我拭去淚水,卻擦不凈心底的疼。
顧知睿,你可知你帶走的不僅是虎符,還有沈清河那顆鮮活的心?
顧知睿,你可一定要平安。
一定要平安啊!
21
回到鳳儀宮時,顧知堯已經等在殿內。
他正在賞玩我昨日插的梨花,修長手指撫過潔白的花瓣。
「去御花園了?」他頭也不回地問。
我還沒答話,他突然轉身,目光落在我微紅的眼眶上。
白玉扳指「咔」地一聲磕在青瓷花瓶上,驚得侍立的宮娥們齊齊跪下。
他三步並作兩步走來,指尖撫過我眼角時帶著輕顫。
我不著痕跡地避開,往窗邊走去。
溫熱的胸膛從後面貼上來,龍涎香的氣息將我團團圍住。
「阿河。」他的呼吸噴在我耳畔,激起一陣戰慄,「你見過七弟了?」
我僵硬地點頭。
「你們……說了什麼?」聲音裡帶著我從未聽過的緊繃。
我搖搖頭,想掙開他的懷抱,卻在轉身瞬間被他扣住手腕按在窗欞上。
月光下,他的眼神深沉又凝重。
「你是不是……」喉結滾動了幾下,「喜歡七弟?」
我愣了愣,轉身去看他。
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想?
顧知睿於我而言,是有著共同夢想的知己,是年少時共同追逐落日的身影。
沉默似乎點燃了什麼。
他猛地低頭吻下來,這個吻帶著滔天怒意,與平日裡克制的淺嘗輒止截然不同。
我的後背抵在雕花窗欞上,生疼。
他在我唇間呢喃,手重重地掐著我的腰。
「阿河,你是我的。」
那晚他將我壓在身下,帶著侵略和占有,一遍遍的說阿河你只能是我的,阿河別離開我。
眼淚無聲地沒入鬢髮。
我怎麼可能離開呢。
我早已不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國公府二小姐了。
我是皇后沈清晏,是困在這座黃金牢籠里的囚徒,生生世世都逃不開的。
窗外,一樹梨花正紛紛揚揚地落下,就像那年的大雪。
22
那夜之後,鳳儀宮的朱紅宮門被加派了雙倍侍衛。
金絲楠木的門檻上雕刻著繁複的鳳紋,如今看來卻像一道道困住我的符咒。
顧知堯命人將御花園最名貴的十八學士茶花移栽到鳳儀宮中,仿佛這樣就能讓我心甘情願地留在這方寸之地。
那些潔白如玉的花瓣在晨露中顫抖,像極了被折斷羽翼的鳥兒。
我變得愈發沉默,每日只是坐在窗前看那些花開花落。
有時一片花瓣飄落,都能讓我出神半晌。
御醫開的安神湯藥在案几上漸漸冷卻,藥香與花香糾纏在一起,竟有種說不出的苦澀。
「娘娘,這是皇上特意從江南運來的垂絲海棠。」
司嵐指揮著宮人將一株垂絲海棠種在西窗下,粉嫩的花苞點綴在虯枝上,在初春的風裡怯生生地舒展。
我倚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銀線繡的蝴蝶翩飛紋。
這衣裳是顧知堯吩咐尚服局新制的,用的是沈清河最喜歡的顏色與紋樣。
他卻不知,每次我觸碰這些絲線,都像有千萬根針扎進指尖。
司嵐說,皇上最近脾氣暴躁,前朝的大臣們戰戰兢兢,連德昭太后都勸不住。
我聽了也只是淡淡一笑。
他大約是在害怕,害怕我會像姐姐一樣突然消失。
暮色四合時,顧知堯來了。
他身上的龍涎香混著墨香,袖口還沾著硃砂御批的痕跡。
我正對著銅鏡拆卸髮釵,從鏡中看見他站在屏風旁,玄色常服襯得他面色愈發蒼白。
「今日禮部呈了秋獵的章程,朕想著帶你去。」
他走過來,接過我手中的玉梳。
銅鏡里,他修長的手指穿過我的長髮,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這樣的溫情讓我喉頭髮緊,仿佛有團棉花堵在那裡,咽不下也吐不出。
「臣妾不擅騎射。」我垂下眼睫,看著梳齒間纏繞的幾根青絲。
這話說得違心,我分明記得幼時跟著顧知睿偷騎御馬,把御馬監師傅氣得跳腳的樣子。
可如今我是沈清晏,是那個連馬鞍都沒摸過的大家閨秀。
顧知堯的手頓了頓,鏡中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晦暗不明。
「無妨,我教你。」
他俯身在我發間落下一吻,呼吸掃過耳際時,我聽見他幾不可聞的嘆息。
「阿河,別這麼疏遠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