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這輩子,我見過最糟糕的婚禮,就是表妹的婚禮。
表妹的婆婆,姓吳。
吳天昊隨母親姓。
吳夫人性格強勢。
吳天昊違逆她的意願,堅持娶表妹,吳夫人心裡一萬個不高興。
只是因為拗不過唯一的兒子,在提出一大堆無理的要求,並且得到滿足後,吳夫人勉強鬆口同意表妹嫁進吳家。
表妹的豪門日子不好過,這一點,婚禮上已初現端倪。
婚宴流程是吳夫人一手安排,表妹全程跟在她身後伏低做小,稍有一句話說得不得體,一件事做得不合吳夫人心意,就會招來一頓教訓。
表妹被訓得抬不起頭來,還得強撐笑臉,扮演好新娘的角色。
吳夫人沒將表妹看在眼裡,順帶的,我們這些表妹請來的客人,她亦視為空氣。
中途,表妹敬酒的時候,喊錯了一位賓客的名字。
那位客人很受吳夫人重視。
吳夫人當時就變了臉色,跟客人賠禮道歉後,一刻也忍不了,將表妹喊去私人房間,劈頭蓋臉一頓罵。
沒人敢去給表妹解圍。
在娶表妹之前,吳天昊就跟表妹說得很清楚,他媽脾氣不好,真正的千金小姐嫁進他們家,恐怕受不了准婆婆的氣。
他娶表妹的條件之一,就是要求表妹承受他媽媽的壞脾氣。
表妹同意了。
所以,現在表妹被婆婆刁難,吳天昊壓根兒不想往裡摻和,更遑論施以援手。
至於另外六位伴娘,她們怵吳夫人得很,一個個耷拉著腦袋裝鵪鶉。
唯獨我不忍心。
表妹再怎麼樣,也是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妹妹。
我不願意見她如此孤立無援。
房間裡傳來的訓斥聲涵蓋太多輕視與侮辱,我聽不下去,敲響房門,不請自入。
發現有人膽敢不經允許闖入,吳夫人不悅地高高吊起眉毛。
不待她發話,我先客氣道:「伯母,賓客們都在等下一個環節。」
認出我是表妹的娘家人。
吳夫人斜瞥我一眼,高昂頭顱,聲音裡帶著冷厲的傲慢:「誰准你進來的?沒有家教,滾出去!」
表妹蒼白的臉上寫滿難堪。
也許她曾以為自己能擋得住婆婆的刁難,直到此刻,她才發現遠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後悔。
她應該很清楚,婚禮過後,真正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我無意與吳夫人發生衝突,畢竟表妹以後還需要在她手底下討生活。
不想將場面鬧得難堪,我特意撿了軟話來說:「新娘子的妝花得厲害,得補一補,不然,我先帶她下去補妝,伯母您消消氣。」
然而,吳夫人不吃這套。
她似不屑與我說話,只對著表妹刻薄諷刺:「這就是你們家的親戚,呵,果然是你們這種……」
「叩——叩——」
不輕不重的敲門聲打斷了吳夫人的話。
一道修長的人影站在門口。
他旁若無人地將目光落在我身上,開口很是隨意:「找你半天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沒反應過來他的用意,直到聽見吳夫人試探著問:「三少跟覓覓的表姐認識?」
她連我姓什麼都不知道,只用「覓覓的表姐」來作稱呼。
表妹如同得救般,迫不及待接話:「三哥和我姐是校友。」
「怪不得!」吳夫人嘴裡溢出一聲笑,笑聲又輕又軟,一改先前的疾言厲色,她拉過表妹的手,和藹地拍了拍,「覓覓,你得多跟你表姐學一學,她一看就是能幹孩子,做事果斷,說話得體,進退合宜。」
表妹噎了一下。
我也沒能接上話。
我們都被這一手變臉功夫震驚到失語。
8
吳夫人對我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順帶的,表妹也跟著沾光。
婚禮得以正常進行下去。
這一切全托孟繁榆的福。
孟繁榆長手長腳坐在我身邊,問我:「婚禮結束後,你是不是要回 C 市?」
我盯著婚宴舞台,不去看他,回答也似敷衍:「是,明早的飛機,機票已經買好了。」
他短暫沉默一瞬,抬頭看向天空,聲音低低的:「A 市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你如果感興趣,我可以帶你四處逛逛。」
「不了,」我拒絕得很乾脆,「回去還有工作。」
孟繁榆頓了一下,目光放空,又問:「明早幾點的飛機?我送你。」
「不用麻煩,酒店那邊打車很方便。」
「常今悅,」他的嗓音忽而向上揚高一度,我心頭驀然一緊,便聽他道,「是不是不管怎麼樣,我最終得到的都只會是拒絕?」
其實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讓也已將我逼入絕境。
我憋著一股狠勁兒,脫口而出:「我有男朋友了,已經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孟繁榆像被人點了啞穴,愣在原地。
我想,或許,我該改簽。
表妹的婚禮一結束,我就立刻返回 C 市。
不用非得等到明天。
然而,我尚未表明提前離開的意思,表妹先一步懇求我:「姐,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吳家住一陣子再走?」
她雙手合十,眼裡軟軟的全是懇求。
她寄希望於我留下來。
這樣一來,吳夫人看在我的面子上,會讓她的日子好過一點。
可是,吳夫人看的不是我的面子,而是孟繁榆。
可我又憑什麼借孟繁榆的勢?
我很堅決:「不,明天一早我就走。」
表妹扯著我的手腕,小孩兒似的撒嬌耍賴:「姐,你就多留幾天吧~吳天昊他媽又凶又惡,你多陪我幾天,讓我適應適應。」
我冷硬抽出手,不留一絲情面道:「方覓,從你決心嫁給吳天昊那一天起,就應該想到今後面對的一切是你必然需要承受的後果。」
不妨我會把話攤開講得這麼直白,表妹掛不住面子,惱羞成怒:「不願意就算了,我還不是想讓你在 A 市多玩兒幾天?」
她臨時找的理由,蹩腳得可笑。
我沒有拆穿。
表妹的婚姻,如她所願,助她實現了階級跨越。
他們家從縣城搬進 C 市,住大別墅,請司機和保姆,出入豪車接送。
那份闊氣,羨煞旁人。
人人都夸表妹有出息,父母享女兒福,可,誰又看到福氣背後的忍辱負重?」
即便是最普通的兩口子也免不了為家庭矛盾而苦惱,更何況一無所有的普通人嫁入金光閃閃的豪門。
婚姻關係不對等,強勢的那一方看弱勢的那一方,天生就會覺得她不配挺直背脊做人。
這還只是表妹口中夠得上的豪門,換成是孟繁榆,不可逾越的天塹擺在眼前。
不是非得親自去淌一淌,才知道洪流席捲,必使人粉身碎骨。
表妹選擇了我所拋棄的那條路。
那條路上,除了有孟繁榆以外,其餘全是荊棘。
行差踏錯,一步深淵。
我疾言厲色告誡表妹,又何嘗不是在告誡我自己。
在孟繁榆一遍遍向我靠近,卻一遍遍遭到我拒絕,露出心碎的表情時。
在他聽見我說有男朋友了,整個人面如死灰,一動不動僵住時。
我無法忽視內心真正的感受。
我心疼得發緊。
當初分手時,孟繁榆曾說,最好別相見,否則不保證會做出什麼事來。
原來他說的是真的。
只有離他足夠遠,遠到一輩子不相見,我好像才能控制住自己。
不然,我怕自己會變成那頭被蘋果吊著往前走的蠢驢。
因為渴望得到那顆蘋果,所以明知刀山火海,依然義無反顧,一頭扎進去。
9
我迫不及待想要逃離 A 市。
然而,天不遂人願。
前往機場的路上,我出了車禍。
刺耳的剎車聲後,車子天旋地轉。
我的腿被壓住,腦袋撞出了血,恍惚之際,聽到 120 呼嘯而來的聲音。
從醫院裡醒來,孟繁榆守在我身邊。
他握著我的手,嘴唇貼著我的手背,滿眼紅血絲,像剛熬完鷹。
醫生說我很幸運。
那場事故,司機當場死亡,而我只是輕微腦震盪,外加右小腿脛骨裂縫,輕微移位。
治療也簡單,給骨頭復位後,打上石膏,每周來醫院複查拍片。
休養得好,骨頭沒有跑偏,就能免挨一刀。
要是移位大了,還是得動手術。
總之,腳不能沾地,得殘廢似的靜養。
既然已經醒過來,沒道理繼續耽擱孟繁榆的時間,我催他回去休息。
他好像還未從我差點車禍喪生的驚嚇中回過神來,臉色十分難看,問我:「我走了,誰來照顧你?」
「我可以請護工。」
「護工不行,我不放心。」
「我一會兒打電話給表妹。」
「你表妹跟吳天昊度蜜月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我語塞。
在 A 市,除了表妹,我再沒有其他認識的人。
也許可以向父母求助。
可是,一想到爸媽千里迢迢飛過來,可能會跟孟繁榆打照面,我下意識否定了這個念頭。
我跟孟繁榆的羈絆不能再牽扯更深了。
看我為難,孟繁榆忽然問:「你男朋友呢?你來 A 市參加婚禮,他不陪同。你出了車禍,考慮了所有人,獨獨沒有考慮讓他來照顧你嗎?」
我心頭咯噔一下,警惕地看向孟繁榆。
撞見我緊張的窺探,孟繁榆臉上的表情動都沒動一下。
他說:「常今悅,我知道你在撒謊。」
他篤定地戳穿了我。
我無從狡辯,抿著嘴巴,閉眼裝死。
我堅持花錢請護工。
孟繁榆罕見地態度強硬,將我擄回他家。
一個大平層。
他自己的居所。
我被安置在主臥,他的房間。
他好像不忙,每天都有大把的時間圍著我轉。
我只好逼自己睡覺。
我想,我睡著了,他覺得無聊,自然會離開。
抱著這個想法,每次孟繁榆進房間時,我都假裝睡著了。
我以為他會離開,沒想到,他徑直在床邊坐下。
不多久,我感覺一陣似有若無的碰觸,撩開我額間碎發,一路下滑到鼻尖。
路過嘴唇時,停留。
爾後,是一陣酥麻的電流,手指粗糲的觸感,在我唇瓣上細細碾動。
我恍然驚覺,他在用手指描摹我的輪廓。
腦中不自覺浮現骨節分明的手指虛虛懸空,孟繁榆俯身凝視我的畫面,心臟劇烈跳動起來,聲音大得震耳欲聾。
我萬分後悔為什麼要裝睡?
現在醒過來會不會顯得太刻意?
剛這麼想,床鋪突然往下陷,緊接著,孟繁榆滾燙的呼吸落在我唇瓣。
我心跳驟停,還沒拿好章程。
由不得我多想,他的吻落了下來。
我驚得伸手去推他。
他不顧我的推攘,單手撐著床鋪,另一隻手伸進我腦袋底下,繼續加深這個吻。
直到我們氣喘吁吁地停下。
我心頭窩著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悶氣,惱怒之下,沖他大發雷霆:「是因為什麼?因為我甩了你,所以你念念不忘這麼多年,非要逼得我屈從才肯罷休,是嗎?」
孟繁榆聞言,身上的氣息往下一沉。
我親眼目睹他咬緊了後牙槽,攥著拳頭,深呼吸好幾次,才勉強穩著聲線,吐出一句:「常今悅,不要拿話氣我。」
我瞪他,氣他的招惹,更氣自己反抗得窩囊。
我明明應該遠離他的,像我這四年來所堅持的那樣。
而不是每次他一接近就換來一次我狼狽地丟盔棄甲。
10
我故意冷著孟繁榆。
用冷淡在我們之間豎起一道堅不可摧的牆壁,清楚地劃分出我所認為的安全距離。
一旦孟繁榆跨過這個距離,我會用冷漠將他逼退。
我暗中圈定的這個隱性規則,孟繁榆心裡再清楚不過。
他配合著我,然後,在我能接受的底線上,忘乎所以地試探。
久而久之,我們之間莫名其妙發展成一種微妙關係,就像極不穩定的蹺蹺板,兩個人合力不去打破勉強維持住的危險平衡。
我的腿傷需要靜養四至六周,這期間孟繁榆只出過一次門。
很巧。
他出門那日,家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孟繁榆的妹妹,孟心盛。
孟繁榆專門請了兩位護工在家裡照顧我。
是護工給孟心盛開的門。
我從沒見過孟繁榆的家人,甚至他的朋友,我也幾乎不認識。
但孟心盛開門見山。
她說:「知道三哥今天不在家,所以特意趁他不在的時候來見你,我該怎麼稱呼你呢?叫三嫂,還是今悅姐?」
兩個稱呼都不合適。
「你可以叫我常今悅。」
孟心盛在椅子上坐下。
那張椅子平常是孟繁榆坐,挨床邊放著,離我很近。
坐下後,孟心盛不說話,拿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仔仔細細瞅我。
我不習慣被人這樣盯著看,主動問她:「你特意來見我,是有什麼事嗎?」
「我就是好奇,」孟心盛嫣然一笑,「想看看把我三哥迷得神魂顛倒的姑娘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摸不准她的真實來意。
我便不著急詢問,沖她笑了笑,耐心等待她自己把話說到點子上。
果不其然,等了沒多一會兒,孟心盛問我:「今悅姐,你的腿什麼時候能好?」
我答:「下周去醫院檢查,如果沒有問題,就可以拆石膏了。」
「那感情好,下周五是我的生日,你要是有空,可以來參加我的生日宴。」
「抱歉,」我一秒不帶猶豫地拒絕,「那個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 A 市了。」
「真的不來參加嗎?我邀請了朱茵茵,她是三哥的未婚妻。」
來了!
這才是她今天來找我的主要目的!
我噙著笑,故意繞開有關朱茵茵的話題,撿不要緊的回答:「還有工作需要處理,得趕緊回去。」
孟心盛顯然不喜歡兜圈子,見我不搭茬,乾脆直截了當問我:「今悅姐,你不好奇朱茵茵?」
我斬釘截鐵道:「不好奇。」
她噎了一下,又起話頭:「說起來,咱們頭一次見面,你似乎也不好奇我為什麼知道你的名字?」
我聽出這句話暗含的深意,不覺詫異,坦言道:「我以為孟繁榆提起過。」
孟心盛噗嗤一笑:「沒有,三哥從來沒有提起過,他怕給你惹麻煩,一直小心翼翼,沒跟任何人提起你。」
「但我們又不是傻子。」
「三哥大學畢業以後,本來可以繼續深造的,偏他著急要回家裡做事。」
「他很賣力,只要是交到他手裡的差事,沒有完不成的。」
「爸媽特別欣慰,以為三哥上進,直到他拿自己拼出的成績跟爸媽提條件,第一條就是跟朱茵茵退婚。」
「當時我媽就覺得不對勁,派人去查,查到了你。」
「你的名字,是我媽告訴我的。」
「還有很多關於你的事。」
「比如,你頭也不回地甩了三哥,瀟洒回到 C 市,在你們那邊當電視台記者。」
「有一次,你去採訪果農,發現果農的日子不好過,辛苦種出來的水果賣不出去,爛在地里。」
「你起了惻隱之心,於是辭去電視台的工作,開始從零做起,搞水果批發。」
「最慘的一年,虧損嚴重,你咬死了牙,沒坑果農一分錢,東奔西走總算把難關度了過去。」
「現在你開了一家龐大的水果市場,有專門的水果銷售 APP,銷量很不錯。」
「我說得沒錯吧,今悅姐?」
「是沒錯。」我嘴上淡定,實則暗暗心驚。
沒想到,這些年,我一直活在別人的監視下。
有一雙眼睛藏在暗處窺視著我,而我竟毫無所覺。
11
孟心盛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
她抱歉地軟下眸色:「心悅姐,我們家對你的密切關注,希望你不要介意,主要是三哥為了你,表現得太魔障。」
「你們分手後的這四年,他先是強勢提出要退婚,然後瞞著家人自立門戶。」
「爸爸本來是有意想要三哥跟著大哥做事的,也被三哥給拒絕了。」
「父子倆鬧得不可開交。」
「老實說,得虧我們家孩子多,三哥上頭還有大哥和二哥撐著……」
意識到話題扯遠了,孟心盛重又將話題扯了回來,語氣懇切:「心悅姐,我們家確實比較難搞。」
「凡是跟我們領證的人,父母長輩都得挑了又挑,才敢拍板。」
「這是沒辦法的事,對於普通人來說,一段失敗的婚姻,最多就是分走家產。」
「換到我們身上,可能牽扯的是整個家族的興衰,所以不得不慎重。」
「相比起不知深淺的尋常人家,同樣門戶下成長起來的孩子,他們更懂得其中的利害關係,所以才更適合成為我們的另一半。」
「當然,也不絕對,譬如我爸媽,他們對你的評價就很高。」
說到這兒,她停了停,才接著道:「心悅姐,我三哥早就跟朱茵茵退婚了,他現在單身,不,準確來說,你們分手這四年,他一直單身,身邊沒有過別人。」
我不禁懷疑:「你是你三哥請來的說客?」
孟心盛猛搖頭:「是我媽讓我來的,我是我媽的說客。」
我分辨不清孟心盛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凝神想了想,問她:「你的生日宴會,我還能去嗎?」
「當然!隨時歡迎!」她欣喜道,「今悅姐,你為什麼改主意了?」
因為我想起來分手那年,孟繁榆曾懇求我給他五年時間,當時我鐵石心腸地拒絕了。
我以為,五年之約不再成立,沒想到他竟然獨自在堅持。
如果孟心盛說的都是真的。
孟繁榆已然默默做了那麼多,那我不至於連踏入他的世界去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我只是想要選擇更想擁有的生活,這不代表我是膽小鬼。
晚上,得知孟心盛前來拜訪,孟繁榆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我房間裡打聽:「跟妹妹聊了些什麼?」
我如實相告:「她邀請我去參加她的生日宴會。」
看我不像是受過氣的樣子,他的神態放鬆下來,問我:「會去嗎?」
我騙他說:「拒絕了。」
這個答案仿佛在他的意料之中,他點點頭,沒說話,周身縈繞著不明顯的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