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張嘴顛倒黑白,實則腹中空空,連個院子也掃不好。
「要是以前府上鼎盛時,斷斷沒有這樣的丫頭。」
我是要進入內院。
只是。
我並不想去夫人院子。
夫人看著慈眉善目,實則最是佛口蛇心,打發起人來不是死就是殘。
哪個漂亮丫頭在她身邊有好下場呢?
沒有。
上一輩子,我就是被她不問青紅皂白,下令打死的。
我另有主意。
周嬤嬤壓低了聲音,問我。
「鶯兒,難道……你想去小公爺身邊伺候嗎?」
她眼神複雜。
滿府的丫鬟都想去集雅堂伺候,一則賞錢多,地位高,二則……小公爺俊美溫雅,還沒娶妻。
他不愛讀書,也不愛功名,只愛胭脂堆里的溫柔鄉。
能成他的通房,就一步登天做主子了。
只是,老太君和夫人把小公爺看得眼珠子一般,根本不允許任何丫鬟帶壞他。
勾引他的丫鬟全都被灌了啞藥,發賣出去。
端的是富貴險中求,求也求不得。
我曾經遠遠見過小公爺一面。
他一身赤紅色箭袖,頭戴紫金冠,面容俊秀,如畫中人。
我是塵埃中長出來的一棵草。
古來文人作畫,畫蘭畫松畫竹,少有人喜歡畫草。
我和小公爺,就不是一張畫上的人,因此我從未把他放心上。
「大娘,我知道輕重。
「我只願踏踏實實地,等哥哥接我回家。」
周嬤嬤點了點頭。
「這個月的月錢,我先替你收著,將來你用再跟我要。」
她這是胃口變大了,跟我要錢呢。
我只能笑著應下。
15
晚上起了大風,把窗紙吹得呼呼作響。三等丫鬟的住處不算暖和,冷氣順著窗紙溜進來,咬得我手上凍瘡疼。
一疼,人就醒了過來。
夜已三更,燕鳳還沒回來。
吳嬤嬤讓她看帳簿。
她肯定看不明白,但她素有急智,又能說會道,一定會張嘴胡謅。
這些都無關緊要。
反正吳嬤嬤也是看不懂的,她找了好幾方核對,就是免得被一家糊弄住。
等看完了,燕鳳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吳嬤嬤乾的是陰私事,她偷夫人私房補貼兒子,一旦泄露難逃一死。
她不會讓燕鳳活下去。
那三兩雪花似的新銀子,就是現成的罪證。
偷內庫新銀子。
只這一項,無論多寡,燕鳳就有得受。
可是,我不能讓燕鳳死。
她還攥著哥哥的行蹤呢。
燭火四搖。
我鼻子一酸,想起了虎子。
那日街頭被鄭大娘敲暈,我成為公府奴婢,不知他去了何方。
他是個重情義的人,一路上不離不棄,連討來的饅頭都要我和妹妹先吃,自己餓得瘦骨嶙峋,只撿酒樓后街的剩菜吃。
沒了我們,希望他能過得好一點。
希望這個難熬的冬天,他能吃飽穿暖。
希望他能當上大將軍。
世道艱難,報仇這個目標遠得像天上的陰雲,一縷一縷,難有成形的一天。
菩薩保佑,只願哥哥、虎子和我都能好好活下去,活到再相聚的那一天。
擦乾臉上的淚水。
我拿著帳簿,敲響了周嬤嬤的門。
這是我憑著記憶,默寫下來的吳嬤嬤手中真帳簿。
此外,幫著趙嬤嬤整理帳簿,我也發現了吳嬤嬤動的手腳。
儘管只有一部分,但金額不少。
夫人陪嫁的綢緞莊,每年一半盈利都被吳嬤嬤偷走。
一半。
可就有一萬兩銀子的進帳。
16
風雪夜叩響夫人房門。
她本是不虞的。
周嬤嬤剛把帳簿呈上去,夫人就氣得砸了一套汝窯白瓷。
「吃裡扒外的東西,我何時虧待過她,她竟如此對我!」
夫人又氣又恨。
吳嬤嬤是她的陪房,如此行事,把夫人的里子面子丟得一乾二淨。
她當即命人去吳嬤嬤房裡,搜出了兩本帳簿和自己曾丟失的若干金銀珠寶。
裡面還有夫人的真絲手帕。
這些,都是吳嬤嬤準備交給兒子變賣的東西。
這不僅僅是偷盜,也不僅僅是面子。
閨閣之物一旦外泄。
尊貴如夫人,也會被認為名節有失,被世道的風言風語逼死。
夫人氣急。
命人嚴刑拷打吳嬤嬤和她那兒子。
周嬤嬤成了內院大廚房管事,這是夫人對她的獎勵。
她順理成章把我提成二等丫鬟。
她感激我不居功自傲,沒有在夫人面前攬功勞、出風頭,便問我有什麼想要的。
我言辭懇切。
「吳嬤嬤說燕鳳偷銀子,把她關在柴房等候發落。
「我是知禮的人。
「妹妹犯了錯,我不會為她求情,只想念在骨肉血親的份上,再去看看她。」
周嬤嬤連連點頭,誇我忠厚有人品。
在她的幫忙下,我順利見到了關在柴房的燕鳳。
吳嬤嬤已倒,她老人家下令打殺燕鳳。
晚間還是響噹噹的命令。
隔了半夜,已是穿堂北風,嗚嗚咽咽沒人再聽。
柴房門口也無人看守。
只有燕鳳哭啞的聲音。
「我沒偷銀子……
「放我出去!」
17
我把門打開。
燕鳳臉上兩個大紅巴掌。
一雙眼哭成爛核桃。
她停住喊叫,身子鵪鶉一般埋在柴火里。
再無那天的神氣。
我擠出一滴淚,急急忙忙上前。
「燕兒,姐姐來救你。」
她撲上來抱住我腿,一邊哭一邊抹鼻涕。
「姐姐,吳嬤嬤非說我偷了內庫新銀子。
「我今天才第一次進內院,我沒偷!
「她要打死我,你能不能說銀子是你的,反正本來就是你的,我不想死嗚嗚嗚……」
府上規矩嚴。
原來燕鳳也知道,偷東西會被打死。
那麼,她把雀金裘上的南珠給我時。
就已經把我當死人看了。
好一個血脈相連的妹妹啊!
北風刺骨的寒,我的心也同井下冰一樣冷硬,再生不出一點柔情。
既如此。
別玷污了黃家血脈。
你的血也該暖暖我了。
18
「燕兒,姐姐也想救你。
「眼下,吳嬤嬤惹怒夫人,已經倒了,這件事是周嬤嬤在管。」
燕鳳吸了吸鼻涕,眼神一亮。
「周嬤嬤喜歡你,姐姐你去求她。」
我冷笑連連,面上卻全是一片為難。
「周嬤嬤已照顧我們許多。
「她新官上任,盯著她的人多著呢,恨不得拿住一點錯處就揪下來。
「老太君的陪房阮嬤嬤要過生辰,府上大小管事都緊著去送禮,周嬤嬤少不得也得去湊湊熱鬧。阮嬤嬤上了年紀,最喜歡玉,說玉養人。
「要是誰給了周嬤嬤這麼一個禮,那是老大的人情。」
我急得攥起帕子,在手中打成一個結兒。
「可恨咱們姐妹一窮二白,連討好人家也做不到。」
燕鳳兩隻耳朵和眉毛都立起來。
她聽得極為認真。
不一會眉心攢了又散,糾結和狐疑在那雙眼睛裡滾來滾去,碾子一般壓上我臉。
我四平八穩,唯有低頭垂淚。
儼然一個好姐姐。
自從家破人亡,我自認從未有一處對不起燕鳳。討來的飯她先吃,破廟的稻草堆她先蓋,為了給她買一根糖葫蘆,我和虎子給小販推了三天車,腳上的草鞋都磨爛了。
就算進了國公府。
我也是一步一個腳印,拉著燕鳳走。
府上誰不說我一句孝順厚道。
燕鳳混到今天,縱然有我的推波助瀾,但她沒有貪心,那就誰也推不動她。
她咬著唇,還在猶豫。
我沒了耐心,直接帶著哭腔說。
「年後小公爺要選丫鬟,你那乾娘要薦了你乾妹妹去,燕兒,你命格好,你才應該去啊!」
命格再好,也得有命去享。
困在柴房裡,不知道哪一天就被提溜出去打死了。
怎麼做將來的主子奶奶呢?
燕鳳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她下了狠決心,喘著氣道:
「花房第二盆蘭花下面,挖開有個小盒子,裡面裝著咱奶給我的傳家寶玉佩。
「姐姐,你拿去給周嬤嬤,讓她放了我。」
19
細雪紛飛。
我提著燈籠,挖開花房的土,下面果然有個紅木小盒子。
打開。
裡面是我朝思暮想的玉佩,上面刻著一個草書的「鶯」字。
我拿著這失而復得的東西,低低泣了幾聲。
燕鳳不肯說出哥哥行蹤。
那我就去找玉佩來歷。
總有一天能找到哥哥。
我把花房一切復原,又把蘭花捧回原地。
正當這時。
外面傳出了幾聲貓叫,還有靴子踩雪的咯吱咯吱聲。
越來越近。
是個男子!
只聽那人問了一下。
「誰在那裡?」
聲音從容,還帶幾分溫潤的好奇,是個年歲不大的少年。
這是內宅。
除了國公爺,就是小公爺。
他恐怕就是那個鳳凰蛋小公爺。
我知曉深夜孤男寡女的風險,便彎下腰,低低沿著花盆一步一步往外挪。
花房裡是雪月的冷光,他一來,平白多了幾分碧彩交輝。
青金色的光在幽幽躍動。
是那件雀金裘。
我心裡一顫。
更想遠離他。
外面逐漸沒了動靜。
我以為花草掩映得很好,誰也沒看見誰。
很久以後,小公爺梁遇卻跟我說。
「你一個像玉的女孩子,和蘭草、細雪、白紗燈籠映在一塊,不像是人。
「倒像是花草精怪,美得不近情理。」
他的風花雪月。
需要一個貌美丫鬟來成就。
我並不願成為任何人生命的點綴。
就算尊貴如他也不行。
我有兄要尋。
有仇要報。
這世道,對我來說絕不止於這個內宅。
20
拿到玉佩後,我並沒有求周嬤嬤。
她便高高拿起、輕輕放下,把燕鳳攆回外院,繼續當粗使丫頭。
有小丫鬟悄悄問我。
「鶯兒姐姐,燕鳳要咱們照顧嗎?」
我摸摸她頭。
「你們年紀小,照顧好自己就夠了。」
大家都心領神會,以為我心灰意冷、不再願管著燕鳳。
燕鳳的生活變得很不好過。
以前,她仗著自己是三等丫鬟,欺負外院的粗使小丫頭,擠對那些老嬤嬤。
如今她狼狽而歸。
那伙子人自然要報復回來,往她被子裡潑水,數九寒天凍成一坨冰;
不給她留飯菜,頓頓只剩個泔水桶;
當面辱罵再不避諱,已經是尋常事。
還有她那捧高踩低的乾娘,收了錢並不庇護乾女兒,遠不如周嬤嬤厚道。
她來外院大鬧一場,扯下燕鳳一大把頭髮,嘴裡不乾不淨,捲走了燕鳳僅剩的私房和過冬的襖子。
很快。
燕鳳就病了。
她託人來找我。
我一律藉口有差事,推脫不開。
這才哪到哪。
燕兒。
往後你受的苦還多著呢,都嘗嘗吧。
以前對她掏心掏肺地好,她不在意。
非得被生活毒打一番,才知道低頭。
偶爾在廊下碰見外院的幾個老嬤嬤,她們低著頭,滿臉堆笑,不敢得罪我。
我主動上前,往她們手心裡放一把銅錢。
嘩啦啦的。
聲音好聽得很。
「多謝嬤嬤們照顧燕鳳。她性子急,需要磨礪,嬤嬤們也是助她成才,這些錢拿著冬天買酒暖身子。」
她們歡快地應了。
21
很快就是年關。
前來拜會、送禮求官的人源源不斷,國公府也大宴小宴不斷。
府上大小姐進宮做了娘娘。
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勢。
連深宅大院裡的奴才都挺直了腰杆子,能出去行走的小廝更是一口一個「本小爺如何如何」,儼然螃蟹橫行。
府上無人管束。
唯有一車一車的禮送進來,一個一個點頭哈腰的人踏破門檻。
老太君感慨。
「咱們府上,起家於平安州,前幾年落寞,門可羅雀,多少年不曾這麼熱鬧過了。
「托宮裡德妃娘娘的福,又逢年關,這次得大辦宴會。
「姻親勛貴、親朋好友,都請來吃席。」
一時間,銀子花得如流水一般。
庫房由滿變空。
夫人下令,所有丫鬟小廝的月例銀子減半。
府上主子們照樣花天酒地。
周嬤嬤管著大廚房,忙得焦頭爛額,一刻也離不開灶上,人參鮑魚、燕窩魚翅,一盞盞地端出去。
饒是這樣。
主子們也還要吃更新奇的。
老太君要點菜,怕下人通傳不清,周嬤嬤便派我前去。
她往我鬢上插了一朵嫩黃的絨花。
「你打扮得太素了。
「老太君喜歡活潑俏麗的女孩子。」
22
我擎著笑臉來到花廳。
老太君滿頭銀髮,精神矍鑠,笑著跟兒孫插科打諢,她要點些精緻好吃的菜肴。
「你這丫頭生得好!
「瞧瞧,還會寫字,一直窩在灶上倒是埋沒了花骨朵兒。」
她轉頭,叫大丫鬟詳細打聽一下我的人品。
我大大方方地行禮。
拿著炭筆,一一記下各位主子需求。
夫人淡淡瞥我一眼。
「菜清淡了好吃,人也清淡了才好看。」
但凡漂亮丫鬟,在夫人眼裡都不是好的,都想勾引小公爺。
這是在敲打我。
我老老實實應下。
有一道視線一直盯著我,走到小公爺跟前時,這視線越發沉甸甸的,仿佛化成實體,壓得我呼吸都要屏住氣。
就是他。
他那多情的桃花眼中閃過一絲驚艷,溫聲道:
「我要點些蘭花做的菜肴,灶上多費心,可看《聊齋》多琢磨一下。」
我心裡一凜。
那晚花房蘭草下。
他認出我了。
他輕輕一笑,眼珠子慢慢從我臉上挪開,掠過我的胸脯和腰肢。
雀金裘掛在他身後,青金閃耀,越發襯得人如青玉,神情眷眷。
這一雙多情的眼,勾了多少貴女的魂。
他自來愛美麗的東西。
丫鬟。
在他眼裡,跟一個好看的大阿福泥娃娃沒什麼區別。
我沒有看他。
我能感受到,夫人也在看我。
嫌惡的眼神像看一隻綠頭蒼蠅。
23
待到一一問過各位小姐,我鬆了一口氣,正要出門,卻看見花廳隔間裡坐著一個姑娘,正在燒茶。
她那一身並非丫鬟衣裳。
卻也不富貴,一把烏黑的頭髮上只有一個銀釵,人淡如水。
這是白家小姐——白秀秀。
她父親曾在戰場上救了國公爺,國公爺許下諾言,小公爺以正妻之位迎娶白秀秀進門,予她一世富貴尊榮。
世事難料,白家家道中落。
白老爹在戰場上生死不明,兩年都沒消息。
白秀秀生活得很艱難。
當時國公府上大小姐還沒入宮,她便差人把秀秀接來。
「國公府忠義,怎會叫恩人落難呢?」
這樁事成全了大小姐的好名聲,她入宮後直接被封為德妃,可謂一步登天。
可是。
國公府對白秀秀並不好。
一則,拿她當窮酸親戚看待,待遇連一等丫鬟也不如。
二則,大小姐入宮後,府上已經開始為小公爺另相看親事,揚言非世代簪纓的大族之女不娶。
「秀秀小門小戶出身,未經過大風大浪,做我梁府宗婦反倒是害她。
「梁遇娶親後,把秀秀納為貴妾,也不算負了她家恩義。」
宮裡的德妃娘娘傳來消息。
「鎮國公府上大小姐、林閣老獨女、大長公主之孫女清樂縣主,祖母、父母親看看哪個性子更好,將來能聽咱家梁遇的話,能容得下秀秀這個貴妾。」
言下之意。
府上為了秀秀的未來,已經苦心謀劃、步步退讓了,你白秀秀要是再說別的,那就是沒有良心。
國公爺許下的諾言,終究是放了個屁。
白秀秀並不在意這些。
她照常每日帶著笑臉,來上房伺候老太太,得了賞銀,便請府上幫忙打聽父親消息。
「一切聽老太君的安排。
「秀秀無有不願,只是想先找到父親,問問他的意思。」
她為人善良仗義。
前世我被活活打死時,只有她說。
「查清了再打也不遲,這是一條人命!」
她被夫人身邊的嬤嬤拉了回去。
「小姐顧好自己吧!」
饒是如此,我也很感激她。
「白小姐,您有什麼想吃的,灶上準備做年夜飯呢!」
她提起沸騰的水壺,正在為老太君的茶燒玉泉山的水,這本是大丫鬟弄晴做的活,偷了懶使喚起白家小姐。
秀秀並不生氣,眉宇間一片溫和。
「府上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您是遼東人吧?」我問。
她臉上有追憶之色。
「兩年沒見過遼東的大雪了。」
年夜飯時。
我特意端來了幾道灶上做的遼東菜,有雪衣豆沙、榛蘑燉小雞、干豆角腐竹包子、炸得香甜的鍋包肉。
老太君覺著新奇,吃得盡興。
「遼東窮鄉僻壤,這菜卻難得好吃。」
「鄉野村人吃的東西,能入老太太的眼,那是他們造化!」
國公府主子們你一言我一語。
小公爺說了個笑話,老太君把他摟進懷裡笑個不停。
「你這個猴兒,哪能這麼打趣朝堂上那些大人是衣冠禽獸呢,在家說還行,見著他們面可要客氣恭敬點!
「你畢竟還得走科舉路子,不愛功名可不行!」
小公爺撒嬌磕頭,哄得老太君把一疊紅包全給了他。
真熱鬧啊。
這就是別人家團圓的年。
我站在角落裡捧著茶盞。
鼻子一酸,低下頭來。
爹娘、哥哥的音容笑貌浮現在眼前。
我們家雖窮,過年也割一刀肉,包一簸箕的餃子,白胖胖的,元寶一樣,裡面放銅錢,誰咬到了就咯咯笑,用紅繩穿起來,掛在屋裡。
爹娘也包紅包。
我撒嬌賣痴,哥哥把自己的紅包給我,抓抓我小辮子,說我淘氣,我反手就丟一個雪糰子。
他靈巧得像猴子。
雪糰子砸到小白狗身上。
它興奮地跑來拱我,奶乎乎的小狗味兒還纏繞在鼻尖,哥哥無奈地抱起我和小白狗。
「天涼,鼻尖都凍紅了,趕緊進屋。」
小白狗分了一個肉骨頭,舔得吧唧吧唧響。
哥哥逢年過節會喝一口米酒,少年人濃黑的眉,醉了的臉又黑又紅。
我笑他像戲文里的關二爺。
他說他要是那麼英武就好了,那不得把韃子打得落花流水。
大紅燈籠下面,細雪紛飛,我們這一戶小小莊稼人,雖如草芥。
也喜慶。
也熱鬧。
因著是草芥,覺得這天地大得很,廣得很,也幸福得很。
同這富貴人家的熱鬧一樣,是面香肉香茶香裹著熱氣,是活生生的。
哪有什麼尊卑貴賤?
而今,爹娘已去黃泉,大哥音信渺茫,我如一葉浮萍,常心下惶恐。
在國公府里,還好有周嬤嬤照顧。
只是,自從她接替吳嬤嬤成為夫人親信,也不知怎麼了,總是滿面愁容,只有月末時才放幾個笑臉。
我有些擔憂。
在大花廳的觥籌交錯里。
白小姐一直沒說話,她微低著頭,頸項有一種松柏的韌勁。
她夾了一筷子干豆角。
小口小口慢慢嚼著,仿佛在嚼故鄉的春夏秋冬。
再抬起頭時。
她眼眶通紅。
遞給我一道眼波,裡面也滿是感激。
自這天后。
我們倆常來常往,我端新鮮點心過去,她沏一碗清茶,熱氣蓬蓬里聊天南海北,我看見她眉眼活泛。
她是美的。
像北方的樹,就算要開花,也帶著一股遒勁,絕沒有媚氣和妖氣。
所以小公爺不喜歡。
24
年後。
妹妹燕鳳又打發人來找我。
說她實在病得厲害,想見我一面。
我兜兜轉轉出了內院,沿著外院的草徑土路,一直走到一個荒廢院子裡。
北風呼嘯。
吹破了屋子的窗紙。
燕鳳躺在破屋的炕上,臉蛋被煤煙燻得黢黑,只剩一把骨頭,死死拉住我手。
她手上全是紫紅色的凍瘡,流了膿水又結痂。
「姐姐救我!
「乾娘不是個東西,卷了我所有錢財,卻不肯給我請醫問藥。
「就連你之前給我捎的東西,她也搶走了!」
燕鳳哭得不能自已,可語氣虛弱,一句話都要嘆三嘆。
沒了我遮風擋雨,她之前那股機靈勁兒,也被生活一點點磋磨沒了。
眼神里只剩悽然的尖厲,恨不得把所有入眼的人戳出一個窟窿。
我不動聲色抽出手,拿帕子擦了擦。
一手的黑灰。
「燕兒,大過年的,府上不許下人請醫問藥,怕不吉利。
「我煮了幾碗紅糖薑茶,你先喝著驅寒。」
屋裡只有一個黑嘴的茶壺,水也油膩膩的,漂著一層絮子,難以下嘴。
接過我端來的乾淨碗,燕鳳一邊喝熱乎乎的紅糖薑茶,一邊嗚嗚咽咽地哭。
她拿眼覷我身上的青色棉襖。
厚實幹凈,袖口有花紋,越發顯得嫻靜白嫩。
與她蓬頭垢面、衣不蔽體、面黃肌瘦淌鼻涕相比。
有如雲泥。
喝下薑茶,她也有了罵人的精神。
「姐姐,你在內院吃香喝辣的,那麼風光,怎麼忍心讓妹妹在這裡生病受凍!
「你不怕死了的爺奶,從地下爬出來找你嗎!」
我正等著她張嘴提家人。
便也紅了眼圈。
「姐姐沒本事,在內院只能幹些端茶倒水跑腿活,幹不成主子面前的伶俐人。
「燕兒你身體好了,倒是能博一個富貴。」
我哭得比她還大聲,落得淚珠子比她還大,一時把她鎮住了。
她狠狠摳住我手。
像擰巴一條柳樹枝一樣。
掐來掐去。
「傳家寶捨出去了,一個響也沒有,周嬤嬤這老東西沒說幫幫我?」
我把手甩出來,她來不及收勁,碰到了炕沿,疼得齜牙咧嘴叫。
我假意生氣道:
「人家沒幫你,你哪還有命在這裡抱怨呢?
「咱們也沒家人幫扶,沒家人贖我們,你可別再得罪了周嬤嬤!
「內院好幾個小丫頭,冬天病得重,她們家裡哥哥都混得有出息,又出力又出銀子,這會兒已經大好了。
「我雖在內院,到底是個女子,沒有成家立業的本事,也沒更多法子幫你。
「眼下我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燕鳳眼神一動,放到嘴邊吹吹的手頓住了,用手摳牙縫裡的姜沫兒,念叨道:
「咱們沒家人……
「人家卻都有哥哥出錢出力……」
她把牙齒都摳出了血。
燕鳳一向掐尖要強,看不得別人好。
她算算計計。
把所有人都當成自己過得舒坦的工具。
我這個姐姐是。
大哥估計也是。
冷風從破洞的窗眼裡吹進來,把炕上的帳子都颳倒了。
我打了一個噴嚏。
「這裡太髒太冷了,我得趕緊回去。」
我露出了一抹嫌惡。
我給燕鳳披了一件簇新的紅襖,袖口都用銀線裹了邊,讓她好好休養,過幾天內院選丫鬟了,我再使使法子讓周嬤嬤調動她。
「等你,等我死了你也沒動靜,呸!」
我走後。
她果然有了動靜。
25
夜深。
外院的小丫鬟踩著雪,來大廚房烤火。
周嬤嬤的孫子小石頭也來了,他七八歲的樣子,虎頭虎腦,尤為可愛。
他窩在我懷裡,貓兒一般黏人。
小丫鬟嘰嘰喳喳地說。
燕鳳請外門管事胡二爺寫了一封信,寄給她在遼東懷來鎮當百戶的大哥。
「她說她大哥可神氣了,手下管著百來號人,而且大哥最疼她這個妹妹,知道她病了,肯定馬上寄銀子過來。」
百戶。
雖不是很大的官。
但也不是平頭老百姓,一個手指頭就能碾死,搞不好哪天人家就有個大好前程。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呢。
一碗湯藥結人情,不要白不要。
胡二爺差人給燕鳳抓了藥,又把她安置進暖和屋子裡。
他常拎著點心去探望,進進出出一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