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爹差事繁重,又要應對世家的為難,不常回家。
我便大多時候都被皇后娘娘留在宮中。
原先以為關雎宮是個清靜地兒,沒想到陛下也總往這裡跑。
京城人人皆知陛下脾氣不算好,為人冷淡,但私底下卻不是那麼回事兒。
他拿著幾封信坐在檐下看,也不知反反覆復看了幾遍,眼睛都沒捨得移開一會兒,皇后娘娘習以為常,我更好奇,沒忍住問。
「陛下在看哪裡遞來的摺子,這麼認真?」
皇后娘娘哈哈大笑起來,擠眉弄眼:「邊關送過來的,你現在要是偷偷走過去站在他身後,指定嚇他一大跳。」
偷看我哥的信,陛下不會下令把我打死吧?
應該不會,有我哥在,打不死我。
說干就干,我悄悄摸到了陛下身後,隔著一點距離,忽然出聲:「陛下,看什麼呢?」
年輕的天子嚇得一蹦三尺高,什麼沉穩和氣度都被嚇得見了鬼,一看就知道誰出的主意,但不敢說皇后娘娘。
於是咬牙切齒地把我拎進了御書房,美其名曰教我一些功課。
我常年習武,最怕這些書本子。
看著他不辭辛勞故意抱來的、比我都高的書,差點一頭暈死過去。
這一年,我在宮裡過了十五歲的生辰。
皇后娘娘送了我一把專程請工匠打造的長弓,陛下看著很是嫌棄:「孔瀟力氣那麼大,蠻橫得很,再送弓箭豈不是要把皇宮都掀翻了。」
私底下卻專門抽出時間,每日帶著我演武場練習弓箭。
作為回報,我每每替他打掩護,把他們的事情在我爹眼皮子底下瞞得滴水不漏。
我爹一忙就是大半年。
朝中波瀾不斷的時候,為了挑錯處,連我都參一本。
直言我留在宮裡並不合適,最後又被陛下以皇后娘娘需要小輩陪伴的理由駁了回去。
眼看著形勢嚴峻,皇后娘娘便將我留在了宮裡。
我看著關雎宮的樹葉從青綠變成明黃,搖搖欲墜的掛在枝頭上,個頭也迅速躥了一截兒。
每日的功課也逐漸增加。
入秋後,整個京城都變得寂寥起來。
白日在演武場苦練完,皇后娘娘派人將我接進宮裡用膳,途經街市,前方忽然傳來嘈雜的吵鬧。
馬車也被迫攔在路中央。
「前面怎麼了?」
車夫往前看了一眼,有些為難:「似乎是誰家的公子當街縱馬,前面有百姓受了傷,正在鬧呢。這麼耽擱下去,恐怕要晚了時辰。」
我掀開車簾,皺眉看去。
那幾個鬧事的少年錦衣華服,就連衣冠上都綴著珍品,夠尋常百姓多少年的吃用,就這麼被扯下來丟在路中央的人身上。
為首的人倨傲仰著下巴:「能和本公子走同一條街算你走運,就你們這幾條賤命,夠買了。」
路中央被撞翻了三四人,俱是受了重傷難以起身。
周圍百姓壯著膽子說句話,很快被這幾個少年身邊的護衛賞了鞭子。
「姑娘!」婢女忙叫了一聲。
我坐在馬車裡,只聽噠噠馬蹄聲靠近。
少年用鞭柄重重敲了敲車壁,哈哈大笑起來,語氣輕佻:「哪家的娘子,都到了我面前,不如下來一見?」
他話音剛落,婢女便呵斥起來。
「這是孔御史家的二姑娘,馬車堵在這裡,皇后娘娘還在宮裡等著二姑娘用膳呢。」
被帝後養在身邊的姑娘,難免讓年紀尚輕的公子哥們多幾分威懾。
一群囂張跋扈的少年人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不甘心地退開。
我留了人照顧傷者,囑咐人將他們送往醫館。
馬車緩緩啟程,同為首的少年擦肩而過。
他回過頭,忽然沖我笑了一下,惡意幾乎漫出來。
晚膳時,我同陛下皇后說起這件事。
一問是在人最多的街市場上當街縱馬,世家子猖狂至此,兩人臉色都有些難看。
他們談起政事,我陪了一會兒實在熬不住,便先行出宮。
從宮裡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宮女提燈在前,不知哪兒來的風,吹得燭火搖曳不止。
我下意識抬袖子蒙面,避開凜冽的風。
只一錯眼,燭火便滅了。
潮氣順著風湧來,是一場即將落下的驟雨。
遠處馬蹄聲疾馳而至,家僕惶然跪在我面前,無端哽咽起來。
「姑娘,大公子沒了。」
6
我爹是後半夜回來的。
他策馬趕回京,雷聲轟隆不息,我坐在廊下呆呆地抬起頭。
「爹……」
雨腥氣落入鼻翼,長長的披風掃在手背上,我死死咬著牙,任憑他上前攥住我顫抖的手。
「他們說,他在前方守城,一個多月里送去的糧草全都有問題。」
彈盡糧絕,生生耗死了他。
我緊緊握住我爹的手,才發現他的手冷得驚心。
「爹!」
他生生嘔出一口血來,踉蹌兩步被我攙扶住,才沒有跌下去。
我爹分明不到三十,卻在這一刻形銷骨立,剎那間老了十歲。
尚未天亮,宮裡燈火通明。
官員被深夜傳召,滿朝譁然。
主將孔令疏戰死景陽關。
我不知宮裡吵成了什麼樣,京城一夜間烏雲籠罩。
事發突然,我爹要職在身,又要趁著事發幫陛下查案,不能離京。
皇后臥病在床,尚未清醒。
我入宮時,陛下垂首坐在角落裡,整個人都蒙在一眼看不見的黑暗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殿里空無一人,死寂蔓延。
景陽關離這裡很遠,我沒有去過,前路大抵是坎坷的。
我跪在天子面前,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深深跪拜下去。
「陛下,求您允我,去景陽關把他帶回來。」
不管怎麼樣,我哥該落葉歸根。
他凝望著我太久,久到我以為他幾乎已經瘋掉的時候,才聲音沙啞地開了口。
「好。」
天高路遠,這是我第一次踏上遠行路,隨著天子近衛前往景陽關。
到的時候,嚴寒之地下了雪,冷風呼嘯著撲在臉上,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新上任的主將是我哥曾經的副將,親自迎出來,帶我往營帳里走。
他眼睛腫的不像樣,黃沙里滾出來的漢子,掀帘子時手顫抖的拉都拉不開,擋在我的面前,帶著哀求。
「二姑娘不要看了,將軍走的時候不好看,他也怕嚇著你。」
獵獵疾風吹入大氅,從指尖一路涼到心口。
我仰頭看著天穹,酸痛的眼睛漸漸乾澀。
怎麼會呢。
我只怕他不來我的夢裡。
我掀開帳子進去,即使做好了準備,看到那口冰棺時也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氣,才能勉強忍住那股錐心刺骨的劇痛。
腳下如有千鈞,幾步距離,像走了很多年。
青年俊秀的面龐覆著一層青灰,濃重的死氣蘊在眉宇間,安安靜靜的,是死人獨有的慘白。
裸露在外的皮膚密密麻麻都是細小的傷口,甲冑上還能看見當時受傷的痕跡。
他不會再說話,也不會再睜開眼看我了。
我麻木地看著那些致使他死去的傷,仿佛魂魄都飄在空中作壁上觀,聽見自己問。
「他是怎麼走的?」
副將不敢看,站在門口低著頭,聲如蚊蟻:「箭雨加身,被馬拖行了很遠。」
我胸膛劇烈起伏著,目光觸及孔令疏的臉,忽然打了個冷顫。
年關不回就不回。
早知道,就不抱怨他不著家了。
也不知道,他疼不疼啊。
想問的問題還沒出口,劇痛已經在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我按住心口都無法抵禦這股痛,以為早已流乾的淚又順著臉落下來。
於是就再也直不起腰來了。
我不知道如果他還在,會怎麼回答。
可是。
我疼。
我只停留了一夜,便啟程離開。
聽人說,亡者落葉歸根的時候有親人在身邊,他在黃泉下就不會迷路。
折返時,我在隊伍的最前頭點了一盞長明燈,走在棺槨前。
副將帶人送出十里,停在河畔,囑託我:「二姑娘帶著將軍回家,路上慢行。」
我提燈開路,輕叩他的棺木,揚聲。
「哥,回家了!」
7
漫漫長路,我在風雪中扶棺回京。
抵達京城時,恰巧是初雪。
他的棺槨停在明鏡台,我爹去看了一眼,傍晚就起不來身了,也沒敢再看第二眼。
殿里冷得人手都發青,天子站在冰棺旁。
他的臉映在淒淒燭光里,竟比棺木里的人還少三分活人氣,靜默片刻,才艱難地喘了一口氣。
「黃泉路冷,他是最不喜歡冬天的。」
我呼吸一窒,竟有些不忍心去看。
陛下順著冰棺坐在了地上,腕骨伶仃,麻木道:「他說怕容顏老去,天子會厭棄,如今真的不會老去了。朕富有四海,獨獨留不住一個孔令疏。」
我閉上眼,一身頹然。
孔令疏戰死,追封長陽侯,喪儀辦得格外隆重。
當日有世家官員面奏天子,稱他還未及冠,年少早夭配不上如此儀制,我站在皇后身邊,目光輕飄飄落在他身上,忽然笑了一下。
「孔二姑娘這是什麼意思?」
我在高處俯視他難掩喜色的臉龐,微笑起來:「為國捐軀的長陽侯不配,那誰配呢?」
他勃然大怒。
陛下冷冷地打斷:「不如你來做這個皇帝。」
一眾官員的冷汗登時落了下來,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我一一記住這些人的面龐。
地下的死人睡不安穩,那地上的活人,也別想安睡。
棺槨離開明鏡台,我抱起他的牌位,走在最前面。
起棺前,天子忽然踉蹌著追了一步,臉上血色盡失。
我回過頭去,皇后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得體地解釋。
「陛下感懷長陽侯功績,親自降階送葬。」
我和陛下的目光對視,頭一次沒有移開。
你不要追,他會捨不得走的。
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垂下眼睫,緩慢地點了點頭:「朕只是想送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