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家憐我辛苦,私下偷偷抱怨當初不該將我嫁給太子,寧做雞頭不當鳳尾。若是當初給我找個家境普通,但心性好的,現在的日子該多麼隨心又安穩。
我當時笑著說:「娘,我想做太子妃,我想要蹚這趟渾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我陪太子出生入死,陪他順利登基,我未嘗不能做青史上的忠臣良將。娘,我也能給母家添輝加彩。」
「而且。」那時,我有些害羞地低下頭,「我覺得太子人還挺好的。」
年少的蕭詔安的確是個好夫君。
他曾說:「阿青之策,可比三個謀士。」
蕭詔安還說:「聽聞你小時在草原待過,可是喜歡策馬?等本宮順利登基後,江山穩固,帶你去草原玩。」
可等蕭詔安順利登基,我們熬過了所有艱難後。
宮裡卻迎來第一批秀女。
我望著眼前年輕又漂亮的一張張臉。
她們表面恭順,心思各異。
蕭詔安對我說:「阿青辛苦,日後後宮就交給你了。」
於是,在陪他度過無數生死和爭鬥後,蕭詔安的謀士們登上朝堂,步入內閣,成為中流砥柱。
而我,進入後宮,執掌鳳印,每日最大的事,不過是操心皇帝起居。
青史無我,更沒把我比作忠臣良將。
我所獻的良策成了蕭詔安的手筆。
我對他的忠心成了蕭詔安人格魅力的佐證。
直到我臨終,史書對我的記載不過寥寥幾句——「年少夫妻,性賢淑,育五子,深受帝喜。死後帝並未擇立新後,以此可見,帝用情至深。」
在後宮的這些年,我也有很多次,想問蕭詔安:「你怎會變成這樣?」
如果我真的問出口,甚至和蕭詔安大吵一架,那史書上,恐怕就連「賢淑」二字都會給我刪了去。
我回過神,望向眼前的蕭詔安。
他的眼神充斥著不可置信,甚至是指責。
就像是看到一個朝夕相處的人,突然面目全非一般。
我笑了笑。
原來,他也重生了。
8
「這位公子,你既然不喜,可以離開。」我平靜地說。
蕭詔安忍無可忍:「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我看著他:「我知道。」
這三個字,石破天驚,將蕭詔安震在原地。
他不可思議:「你知道?你怎麼可能……難道你也?」
我望向旁邊,幾扇屏風已陸陸續續被掀開。
有人沮喪,有人迷茫,有人疑惑不解:「不對!我拿到糕點了,為何判我輸?」
管家長袖善舞,忙用一串之乎者也的話術,繞得這些武夫頭暈眼花,懵懵懂懂地被請了出去。
其實這一關,糕點只是個障眼法。
關鍵在於兩兩一組,好做個比對。
在屏風上照出影兒,量量誰的胸圍更加寬廣罷了。
我望著新選中的四人。
樣貌、身材都不錯。
只是那個宋春鶴,顯然頭腦鶴立雞群一些。
我滿意地點頭,沖管家說:「安排下一輪吧。」
可話還沒說完,就被蕭詔安截住。
「不許再選!」他著急地低聲說,「你是我的妻子,你怎可重新選夫?選的還是這些……這些妖佞之人?」
我皺眉,伸手示意,讓管家等人散去。
我看向蕭詔安,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袖。
「殿下,您失言了。雲家和您一無婚約,二未遞過畫像,何來夫妻之說?」
蕭詔安定定望著我:「阿青,別逼我用太子之位壓你。」
我說:「丞相本就力撐三皇子。太子此時私闖將軍宅府,私會女子已是奇怪,強逼雲將軍之女與你成親,害死一條人命,又是讓軍功累累、平定邊疆的將軍府上下心寒。」
一條人命。
蕭詔安聽到此,「你甚至拿你的性命威脅我?」
他不可置信:「阿青,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你如此恨我?我重生後就來找你,甚至還受了兩關的屈辱,同一群刁民爭搶著什麼亂七糟八的小玩意,做盡醜態,就為了和你說幾句話。我把太子的臉面都丟到了地上,你還要我做什麼?」
我抬眼:「可是,你抱怨的醜態,本就是我、是後宮所有女人天天都承受的。」
蕭詔安不理解:「女子和男子能一樣麼?是,你們是困囿於宮門之中,平生最大的愁苦就是消遣無聊。可我要考慮的就不只有情愛了,我還要考慮邊疆打仗,官員貪污,天災人禍,哪一個不比你的抱怨重要?」
他深吸一口氣:「選秀也好,嬪妃也罷,這都非我本願,那時我左右為敵,只能用這些手段制衡前朝。你忘了嗎?丞相一死,我再沒有選過秀。阿青,我所言不虛,我無愧於你。我為了保全你的安危,整個後宮只有你為我生下了五個孩子,這放在前朝還是未來,都不會有哪個皇帝比我做得更好!」
我笑了笑。
「你知道為何女子只考慮情愛,不思考你所謂的家國大業麼?」我冷冷地說,「因為我為你獻的良策,我想出的計謀,都成了你的東西啊。」
蕭詔安愣了愣,連聲說:「這是為你考慮。自古女子不可干政,若被人知道你與謀士同席,還干涉政事,定會罵你牝雞司晨,甚至懷疑你不夠檢點。我這是在保護你的名聲!」
我說道:「既然殿下心系臣女名聲,今日我選夫之事,您應該也不會外傳吧?」
蕭詔安被自己的話堵了嘴巴,他僵著臉,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盯著我:「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那麼溫柔可意,知冷知熱,怎麼能變成這副強勢又不講理的樣子?」
我說:「殿下既然不喜,又為何糾纏?」
蕭詔安眼角紅了。
不只是氣的,還是真的為我們的錯過感到惋惜。
他只是沉默了一瞬,說道:「最後一輪,本宮也要在場。」
我說:「殿下,您的身份——」
他打斷我:「至少我要看看你選的是誰。」
9
最後一關,叫「小鳥依人」。
這一回,蕭詔安也坐在了帷幕之後。
重回圍觀者的身份後,他身上的僵硬和侷促蕩然無存。
管家拿出紙筆,擺在五人面前。
「第三關考文才,各位需想個自己認為最精妙的名字。」
蕭詔安聽後便笑了,他輕聲說:「讓這群人幫你想名字,簡直是可笑,他們有什麼文才?本宮的啟蒙先生可是翰林院大學士。」
果然,第一個人抓耳撓腮,想了半天,只寫了個「李愛雲」。
蕭詔安嗤笑,「我們那五個孩子都是我親起的名字,禮部那些人想的名字我都看不上。阿青,你真是餓了,在這群人中挑夫婿。」
接下來的幾個人,同第一位大差不差。
最文才不通的,竟然是宋青鶴。
他懸筆許久,等一炷香的時間都燃盡了,最後竟然只孤零零寫出了一個字。
被蕭詔安視作眼中釘的男人在我面前露了怯,他嘴角不由牽起鬆懈下來的微笑。
蕭詔安低語,「阿青,我不是心胸狹窄之人,上一世你助我許多,這一世只要你肯服個軟,太子妃的位子還是你的。」
但是,下一瞬,宋青鶴怯怯揚起那張紙。
白色宣紙上,只留一個娟秀的「雲」字。
他輕聲說,「小鶴愚鈍,不通文墨,孩子的名字,還望雲小姐定奪。」
蕭詔安的笑容瞬間沒了。
他臉色發青,和在場所有男子一般,咬牙切齒地瞪著宋青鶴。
滿臉都寫著:不是說比文墨嗎?你怎麼偏偏比起了人情世故?
但事已至此,勝負已不言自明。
我將象徵贏家的繡球托下人遞給了宋青鶴。
宋青鶴頷首,羞澀而笑。
雲家獨女,雲府夫婿,榮華富貴,自然少不了。
我對他所求之事心知肚明。
選夫也是希望來應徵者,對自己該做之事也心知肚明些。
如此,兩全其美,才好。
敗局已定,蕭詔安沉默許久,都不知該說什麼。
我沖他行禮:「太子殿下,您位高權重, 若被人知道突然來訪將軍府,恐引騷亂。今日之事,就當我們從未見過。日後,您高居您的東宮,臣女亦有自己的小家。只能遙祝您前路平安了。」
蕭詔安站起身,他低聲說:「阿青, 別這麼對我。你再想想吧……這一世, 我手段計謀比上一世都要好, 我不會再利用後宮了, 我有能力許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權勢、富貴、萬人之尊的地位,你難道都不想要嗎?」
我坦誠點頭:「想要, 我都想要。」
蕭詔安似有期待。
我繼續說:「可是,殿下,我不相信你的一世一雙人了。今日選夫,我只是略微感受了一下你前世的日子,便已經覺得舒暢無比。早就習慣了眾星捧月的您,這一世又怎麼可能忍住性子不選秀女呢?殿下,我重生前就已經不年輕了, 我知道,歲月這東西最可怕,今朝你立下的誓言,來日就能被時間摧毀。」
我搖搖頭, 拒絕了他。
「我不信你了。你走吧, 蕭詔安,日後不見。」
蕭詔安站了站, 他的肩頭終於鬆了下來。
像是魂兒被抽出來似的, 呆呆看著我。
他揚了揚手,兩指一併, 似乎往下一划, 就能用太子的名義,下道斬殺眾人的旨意。
10
我握緊手中的匕首, 平靜地和他對視。
蕭詔安的手疲軟地、無聲地垂落到腰側。
「對不起。」
11
蕭詔安遲遲未選太子妃。
但這事並未引起太多討論——因為太子似乎一夜之間窺探了天機似的,抓住了丞相許多把柄。
太子黨和三皇子黨每日在朝堂上鬥來鬥去,許多人害怕被波及,紛紛噤聲不言, 更妄論議論選妃一事。
我以被託夢的藉口,將前世一些重要的時點告訴爹娘。
但即使我不說,他們也覺察到了朝堂的風雲莫測。
要變天了。
在皇帝駕崩,三皇子意圖謀反被太子誅殺的同年, 我和宋青鶴去往磧口, 同回鶻人做起了生意。
那裡民風剽悍, 草原廣闊。
我駕馬而行, 在天地之間, 感覺自己胸腔漫出一種自在到痛快的暢然。
我忍不住攤開手臂,發出一聲嘹亮的吶喊。
在這裡,沒有宮牆, 沒有規矩。
馬兒能跑多遠,你就能跑多遠。
我想,我終於迎來了我的新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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