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第四年,我與江臨淵仍是恩愛夫妻。
情意深濃時,他依舊會握著我的手,低頭落下一吻,
說此生最幸之事,便是娶了我。
可我心知肚明,說這話的夫君,早在幾位狐朋酒席之間,背著我養了個外室。
最初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母親與閨中密友都勸我:
「都是世家子弟,男子養幾個外室,太尋常不過。」
「只要他還記得回府,不提和離,不動中饋,你就是贏的那個。」
我也曾這樣想。
畢竟江臨淵日日回家,夜裡伏在我懷中,我願相信,他最愛的人是我。
直到一回出行,我路過茶肆歇腳,幾位姑娘高聲談笑,她們的話撞進我耳中。
其中一女子帶著哭腔埋怨:
「我實在忍不了了,我要去找顧清棠說清楚!」
我腳步頓住,只覺好笑。
顧清棠,正是我的名字。
1
同坐的另一個姑娘低聲勸道:
「他有門當戶對的正妻,你難道真指望他為你休妻另娶?他不過是貪你年輕貌美,等膩了還不一樣趕你出門。」
那女子眉頭一挑,冷笑道:
「你懂什麼?江郎早被我拿捏得死死的。叫他休妻,不過是兩句話的事。」
她說著,取出隨身香囊,裡頭藏著江臨淵親筆寫的信。
「你瞧,這是他親筆寫的信,說待合適時機,必將我扶為正室。」
另一女子接過一瞧,臉都白了。
「這……他真敢寫這些話?」
「自然。」她笑得明艷,「再過些時日,他要陪我去西郊畫坊設展,邀來的可都是當今最有名的貴客。」
我站在門邊,只覺一陣好笑。
恰在此時,我手下小廝匆匆趕來。
「夫人,大人讓奴才來接您回府。」
我輕聲問:「他怎不親自前來?」
那小廝猶豫了下,低聲道:「江大人說衙中有事纏身,脫不開身。」
不等我應聲,屋內那女子欣喜叫道:
「江郎今日說要親自來接我呢!」
2
回程馬車前,一小廝小張手拿糖人等在路旁,行禮後接過我手中披風與包袱。
他低聲說:「夫人,這是大人特地買的糖人,命我帶過來給夫人。大人囑咐奴才先帶您去福香樓,喝您愛喝的老火靚湯,再轉去翠華閣選幾件新首飾。」
他一貫就會用這些小玩意兒打發我。
我點頭應下。
剛欲登車,耳邊卻傳來熟悉的男音。
「我的可人兒,前幾日在西州可玩得盡興?下回你想去哪?西域還是揚州?」
我側頭望去,正見江臨淵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
身旁攙著一位打扮明艷、神色嬌俏的女子。
小張眼疾手快,忙將糖人抬高,擋住我的視線。
「夫人,風涼,快些進車吧。」
我面無表情地坐上馬車。
車簾未合,便聽那女子嬌聲道:
「我不走,我要去找顧清棠,我要跟她說清楚。」
「你不是早說,那段婚姻只是為家族利益,你們不曾有情?」
「她不過仗著是你的正妻,拴著你,讓你夜夜難安。你心疼我,我也心疼你啊。」
「我們才是兩情相悅的人,你既然不愛她,讓她走好不好?」
她哭得楚楚可憐。
而一向矜貴冷漠的江臨淵,也慌了神,哄著她道:
「好好好,不要哭了,只要你願意,等我回府後,就和她談和離。」
車動之際,我遠遠望去,只見他們相擁而吻,情深意濃。
我垂下眼,不發一語。
3
華燈初上,陳明謙為我設宴接風。
陳明謙是京中有名的紈絝子弟,說是替我洗塵,實則不過找個名目。
召集一眾美貌少男少女,藉機熱鬧一場。
江臨淵養外室的習慣,也是結識了陳明謙之後,才逐漸染上的。
府中奴僕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這等世家公子,風度翩翩,有個外室,尋常得很,就算他不主動找,別人也會搶著往上貼。」
更有人言之鑿鑿道:
「如今女子也能如男子一般及時行樂,拘著守著一人,才真叫苦。」
連我母親都日日與幾位貴婦打馬吊、對賭金飾,輸了笑笑,贏了賞酒。
她時常勸我:「都過到這地步了,你信我是秦始皇,還是信男子能專一?」
「若不想和離,那便讓心透透氣,不要再繃得太緊,小心繃斷了,傷的還是自己。」
我未曾依她的話另尋良緣。
一則新接手家中商號,事務繁雜,日夜不歇。
二則,是我自欺欺人罷了。
傻得像個情竇未開的姑娘,相信江臨淵不過圖新鮮,終不會為那小女子動心。
可世事從不因我所願稍作停留。
他,終是動了真情。
這一段姻緣,走到今日,我已無力掌控。
我這人一向愛撞南牆,只有把自己磕個頭破血流,我才能死心。
既然真到了這一步。
姻緣也罷,情愛也罷——
不能忠心於我一人的。
索性,不要也罷。
4
江臨淵推說衙中有事,沒能來赴我的接風宴。
可臨到宴席快散,他還是來了。
只是第一時間,並未入廳與我寒暄。
而是當著眾人的面,揪著陳明謙衣領,將他拖去了後院偏廳。
我剛看完南方商路的緊急書信,便聽到了他們激烈的言語。
「陳明謙,鬧大了!」
「蘇鶯鶯執意要去找顧清棠,我怎麼哄都哄不住。」
「你不是說像她這種出身平常的女子,給些銀票首飾便會乖順聽話?可她不是,現在該如何收場?」
「當初若不是你慫恿我在養外室,我何至如此狼狽?」
越說越氣,江臨淵直接給了他一拳。
瞬間陳明謙鼻子就見了血。
陳明謙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用舌尖舔了舔血液,嗤地一笑:
「江兄,旁人皆能左右逢源,坐享齊人之福,怎麼你一人便折戟沉沙?」
「莫非,真的動了情,讓一個未出閣的庶出女給拿捏住了心?」
江臨淵沉默,遲疑了一會兒,為難地看著陳明謙。
那沉默一瞬,已叫陳明謙心中瞭然。
他舔了舔唇角的血,緩緩伸出兩指。
「二選一,你要我幫你處理哪一個?」
江臨淵神情猶豫,眼底掙扎。
「蘇鶯鶯不同,她能帶來我從清棠那得不到的歡愉,她讓人……開心。」
「但清棠是我髮妻,雖是聯姻,可她這些年一直輔佐我,經商理帳,皆得她助。」
「我,不好抉擇。」
陳明謙冷笑一聲:「懂了。」
「你是兩個都要。」
「沒事,這點事,我替你擺平。」
江臨淵總算露出一絲笑意,正欲轉身而出,目光忽然一滯。
陳明謙點燃香料一支,戲謔問道:
「怎麼,江兄又看中哪位美人了?我也看看,是否比蘇鶯鶯更勝一籌。」
他循著視線看去,話音戛然而止。
「嫂、嫂夫人?」
我冷靜地合上信箋。
抬眼道:「陳明謙,你無需替他處理我。」
「我自己會走。」
轉而看向江臨淵,目光平靜如水。
「和離文書,我明日讓管事備好,請江大人過目。」
5
我第一次親眼撞見江臨淵與人通房,是在一個風雨夜。
那日我算帳到很晚,臨時改了主意回府。
本是想親自煮粥送去他房中,怕他宿疾舊病復發,無人照料。
入門後,喚了幾聲下人無人應答。
我行至臥房,透過虛掩的門縫,卻看見——
那女子嬌小如玉,披著我那件雲錦素袍。
白皙的雙腿纏繞在他腰間,手中正撥弄他的玉帶流蘇。
我踉蹌後退,扶牆站穩。
江臨淵一向警覺,聽見響動,急忙將那女子抱下,奔來我跟前。
「清棠?你怎麼回來了?」
「不是說翌日議會早,你要宿在商會中?」
我原是如此打算。
但念他舊疾,才臨時折返。
畢竟這麼多年,他胃反發作,從不肯服旁人煮的食。
我處處為他想著,他卻為了一個女人,竟然欺騙了我,瞞著我偷歡。
我再無法壓抑情緒,抬手一巴掌甩了過去。
「江臨淵,你從前不曾這般!」
我忍著淚望著他,想從他嘴裡聽到一句合理的解釋。
可他沒有。
只有一瞬愧色,很快被理所當然的表情冷淡蓋過。
「那是以前。」
「現在哪個世家子弟不是三妻四妾?」
「你看看你父親,城東三個,城西五個的。我就養了一個,我有錯嗎?」
「再說了,是我掙得少了,養不起你?」
「你倒好,一邊把持家業,一邊拋頭露面在外與別的男子周旋。」
說著他不屑的冷哼一聲,又像遭了天大的委屈,生氣地吼道。
「我已足夠容你不守婦道,不逼你守在後院相夫教子,我如此慣著你,你便不能像旁的婦人那樣忍一忍?」
說罷,他甩袖而去,仿佛是我犯了什麼滔天大罪。
一連好幾日,他都宿在外頭,數日未歸。
6
這段時日,京中流言四起。
說江臨淵日日攜著那位「心上人」出入各類宴席、雅集,
甚至不惜重金,在通惠街頭購下一整座鋪面,為她開了畫齋。
每日清晨,他便遣了軟轎去接那女子出門,晚間再親自送回。
他們的情意,在這滿城風月里,竟成了誰都知道的「佳話」。
而更可笑的是,京中眾人竟無人指責,反而習以為常。
有位貴婦曾掩嘴笑言:
「越是光鮮亮麗惹人注目,這感情啊,就越是干瘡百孔。」
「顧家小姐不必惱,只消穩住江府主母的位子,等著他玩膩便是,最多不過三月。」
「咱們女人得識時務,格局大一點才不惹人笑話。格局就要大一點,心眼別小的跟繡花針似的,會惹人笑話的。」
「來,少一位了?正好,顧小姐陪我們搓幾圈。」
我不善麻將,我母親卻是中京有名的「牌後」,常年流連於各大賭坊與繡樓,晝夜不歸。
得知我如今也落得她當年的境地,她竟笑得極歡。
「女兒啊,」她扯著我手說:「婚姻這場局,和麻將一個理兒。」
「你摸到了一手爛牌也得打完,打得體面,才沒人笑你。」
那時我還想著,若我也能如她那般看得開,或許這樁婚姻也還能周全。
他若貪外頭的新鮮,我便守我這座空宅。
只要他還認我為正妻,還知曉回府的路,便罷了。
可一連半年過去,江臨淵非但沒有玩膩,反倒愈發痴纏。
他不再避諱,甚至在朝堂之上都有人調侃「江大人風流風雅,收了個小畫仙」。
我這才慌了。
再去求教於那些貴婦,她們竟一個個避我如蛇蠍。
「哎呀,誰知道你們家江大人如此痴情。」
「再不行,你便勸他納進門嘛,正房小妾的規矩總歸是能分明的。」
「就……就如你母親當年那般能忍。」
一提起我母親,她們便噤了聲,陸續推牌離席。
再見江臨淵一副在兩邊周旋、疲於應付的模樣,我也終於想通了。
這段關係,沒必要再維持了。
我曾說過,只要他這桿秤能毫不猶豫地偏到我這邊,那我怎麼都能忍。
但如今,他心已偏向了那個叫蘇鶯鶯的女人,我又何必再苦等。
我糊塗半年,不能糊塗半輩子。
自此,就各走各路吧。
7
蘇鶯鶯得知我答應與江臨淵和離後,
第一時間在京中設宴,邀請了不少名人雅士。
甚至連我這「原配」,她也沒忘記送上請帖,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
「昔日舊友,怎能缺席?」
那天正是小滿,京城濕氣重,空氣悶得像要滴出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