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田莊鋪子……你都要?」
母親把地契往眼前再看了看,指尖輕輕拂過契書,語氣裡帶著幾分遲疑,慢慢翻看起來。
江氏商行四成九的股權,江臨淵僅餘一成;
江氏在京中三處金鋪、七艘海船,全歸顧清棠名下;
還有那幅《盛放》,江臨淵為蘇鶯鶯砸下重金買來的畫,此刻正掛在我偏廳,畫面上滿是刀痕。
我轉著指間的玉石扳指,語氣淡淡:「我要的也不多,只不過拿回了屬於我自己的東西。」
母親看了我一眼,終究沒說什麼。
我接著說:「江氏暗中勾連洋商的事,我已經讓人著手收證,年底前,大理寺應該會有說法。」
她端茶的手一抖,褐色茶水灑在「精神撫慰銀」那欄。
上頭寫著:一千萬兩。
她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你跟你父親年輕那會兒,真像。」
「眼裡容不得一點虧。」
她伸手想摸我的頭,手指剛碰到發梢又頓住,輕聲說:「只是你不像我……我什麼都不敢要。」
我將契書合起,收入錦匣:「所以你日日在牌桌上打發時日。」
我望著她眼底的疲倦,心疼地開口道:
「娘,我從來都不想過你過的這種生活。」
「真的,爛透了。」
「去跟他提和離,以後我養你。」
10
蘇鶯鶯的畫坊貼上了【歇業整修】的告示。
她靠代筆的畫作被御前畫監當場拆穿,買主紛紛上門退貨索銀。
江臨淵送她的金釵玉佩,不是歸我所有,就是被官府抄沒。
有小廝在學館門前看到她被債主圍堵,頭髮被拽得血跡斑斑,昔日光景盡毀。
那間原掛《盛放》的麵坊,如今成了【低價出兌】的場所。
我眼明手快,花一百萬兩買下。
身為商人,看見機會哪能不投。
只是她很快又將那筆銀子還了回來。
畢竟,她欠我的,可遠遠不止這些。
我將畫坊重新整修,改名【清醒齋】,仿照夢裡見過的展館所設。
不止展畫,更展女性自醒之道,鼓勵世間女子掙脫情縛,在破碎中重塑自我。
而江臨淵——曾經意氣風發的國子監高徒、江氏當家,如今卻日日守在我書房外,求我給他條生路。
「清棠……給我留條路。」
「哪怕是一筆小生意……」
我連看都懶得看他,只淡淡道:
「江掌柜,如今我連看你一眼都嫌浪費時間。」
「你的出路,是你親手毀掉的。」
「你不如學那些破落戶,去花樓、賭場轉轉,興許還有貴人相助。」
11
他果真去了賭場。
但不是賭,而是借。
他想東山再起,帳上起碼要有五千萬兩才有機會翻盤。
他跑遍了江南官銀錢莊,卻連個迴音都沒等到。
舊時好友,昔日兄弟——
有人閉門不見,有人託管家回絕,還有人乾脆當面冷笑:「江掌柜,我可擔不起與你交情。」
最後,他找上了黑商。
借銀時簽下的是血契,畫押的是指尖新血。
三個月翻本不了,斷指斷腿,都是輕的。
母親知情後,來書房一邊抹淚一邊勸我。
「他救過我一命……你就當還這個人情罷……」
我淡淡看她一眼。
「你信他的情義,不過是他演技好。」
我娘哽了哽,但最終沒有反駁。
而外界的輿論,又一次偏向了江臨淵。
他拿了那筆黑商高利之後,不知用何法子,三月之間竟真重啟了舊部,起家了一家「新江氏」。
坊間一片吹捧之聲:
「江掌柜不愧是天縱奇才,連死地都能翻身。」
「顧清棠風光一時,也是借了他那口老船搭的風。」
更有幾個原先的合作商寧願賠我違約金,也要轉頭跟他重談合約。
我看著帳上那幾筆主動撤資的款項,嗤笑一聲。
人心向利,無可厚非。
可誰又知道,江臨淵如今不過是將命續在利息里。
他所謂的翻身,不過是用命賭來的幻夢。
蘇鶯鶯,如今連飯都快吃不起。
她那副慣會撒嬌的小模樣,眼下瘦得像紙人一樣。
有時一連幾日連面都不敢出,怕被債主堵門扯發。
我不是沒打聽過他的現狀。
黑商天天催債,每日三撥人輪著堵他門,白天跪地求情,晚上跳窗逃命。
他好幾次跑去投親靠友,結果被關門堵臉,攆出巷子。
那日,我原本只是起意去取瓶陳釀。
卻在地窖角落裡聞到一股怪味。
腐果與濕木混著汗酸的味道,我皺眉讓人點燈去看。
燈光一亮,我看見他。
江臨淵。
他蜷在最角落的一隻空酒桶後,身上那件青袍早已破了線腳,頭髮散亂,滿臉鬍渣,臉色蒼白髮青,嘴唇起了皮,腳上只穿一隻舊履,另一隻不知去了哪。
身邊放著幾粒發霉的橘子,地上還有他吐過的污穢。
他抬頭看見我那一刻,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他想站起來,卻一個踉蹌跪倒在地,嗓子乾得發啞,只吐出一個字:「清……」
我踩著高跟木履,站在階梯上,燈火自我身後落下,把我整個人籠罩成高高在上的背光影。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吐出:
「江掌柜,這是我私莊,不接待外客。」
他嘴角顫了顫,眼圈迅速發紅,手指在地磚上瑟瑟抓著,指甲縫裡滿是污泥與血跡。
「我不是……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沒想到會走成這樣……」
「你當然沒想到。」我俯身湊近,聲音里不帶一絲憐憫,「你想的,是左手摟著蘇鶯鶯,右手操控整個江南市舶局的行情。」
「你不曾後悔遇見她。」
「你後悔的,不過是沒把她藏得再深一點。」
他眼睛通紅,渾身微顫,像是想爭辯,又終究沒說出話來。
我盯著他眼底的惶惑、屈辱、後悔、狼狽,一覽無餘。
這張曾經英俊風光的臉,如今只剩憔悴乾癟,眼裡連一點鋒芒都沒了。
我終究冷笑一聲,轉身吩咐管事:「給他個偏房住,記得換床乾淨的被褥。」
「但滿一月,若還不走,就把他送去官府。」
我走的時候沒再回頭。
但我聽見他身後倒吸氣的哽咽。
那一刻,他哭得像個被世界放棄的小孩。
可惜,我不是他的救世主。
我是顧清棠。
從今往後,只為自己掌舵。
12
和離後的第三百六十五天。
母親傳來書信:【今晚回府否?】
我想了想,編了個出差的藉口。
其實我哪兒也沒去,只是不想見她。
她一直執意撮合我與江臨淵重修舊好,
哪怕他如今一無所有,悔意也無。
她只想日子回到過去那樣就好。
起初我還會與她爭執,現在索性不理。
她又一連傳來幾封信:
【他真的知錯了。】
【你有錢有房,他沒也無妨。】
【兩口子只要感情好,什麼都能過去。】
我忍無可忍,終於回覆:
【娘,當年那位名醫,原是爹送去救他那妾室的。】
【那女子在酒樓里玩得快沒命,爹怕出事,才請來名醫。】
【你剛巧病發在旁,他才順帶救了你一命。】
【他不是故意救你,是順水推舟罷了。】
【你以為他們是救命恩人,其實蛇鼠一窩,半點不值得信。】
半晌未有回覆。
身旁助理低聲說:「夫人早就知道了。」
呵,又是我多此一舉。
我將傳音符收好,抹去眼尾那滴淚。
母親曾教我——女人這一生,要依著男人活。
哪怕他像枯木,也要緊緊纏繞。
可我終於明白,那不過是她哄自己的藉口。
我不是她。
我不做攀附男人的嬌花。
我願做蒼松喬木,紮根土壤,自成天地。
也可做向日之葵,迎光而生。
從今往後,我不再依人籬下。
我要做傲雪的寒梅,凌霜的勁竹,
做展翅的鷹,做破浪的舟。
山高水長,路遠且長。
我定要把這人生,過得風生水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