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觀渡騙了我。
他沒有履行臨出門的那句:「儘快回來。」
我在客廳的沙發上枯坐到天明,也沒見到他的身影。
不過沒關係,過了今天。
我就再也不會等陸觀渡了。
我麻木地將自己存在過的痕跡一點點收進不大的行李箱裡。
房間一瞬間變得空蕩蕩,像是從沒住過人。
我恍惚間生出一種被連根拔起的錯覺。
我喉嚨發緊,淚水緊跟著落下。
我本來沒那麼愛哭的。
六歲前,我還是在孤兒院裡沒人願意領養的小孩。
因為營養不良的緣故,十分瘦弱。
再加上性格古怪,不愛講話,就更不討人喜歡。
陸觀渡則是在一個雪天被院長奶奶帶回孤兒院的。
他長得好看,眼睛比落下的雪瓣還要再剔透上幾分。
不像是被父母丟棄的孩子,更像是聽膩了的童話書里描述的小王子。
但我沒有像其他小朋友一樣圍上去,而是默默抱緊了懷裡的玩偶。
孤兒院的日子很不好過,尤其是冬天。
吃不飽睡不暖是常事。
再加上陸觀渡是新來的孩子,難免會受到其他人的排擠。
但陸觀渡總是一副對所有事都漠不關心的樣子。
被人搶了東西吃也不反抗,唯一一條被子被人潑了水也不生氣。
好吧,我現在有點懷疑陸觀渡真的是被棄養的小孩了。
長得這麼聰明,怎麼跟傻子似的。
我翻了個身,見裹著單薄外套的陸觀渡正在微不可察地顫抖。
我狠狠心,掀開被角。
冷意瞬間沿著縫隙鑽入,讓本就不算暖的被窩變得冰冷。
「喏——分你一半。」
天底下再沒有比我還心地善良的小女孩了。
我沒給陸觀渡拒絕的機會,手一扯就將他罩進了被子裡。
單人被驟然擠下兩個人,顯得十分狹窄。
陸觀渡身上散發著冰冷的氣息。
他不自在地動了動,又被我小聲喝止:
「你不許亂動!冷氣都被你放進來了。」
就這樣,我和陸觀渡面對面。
明明都沒睡著,卻像是在玩木頭人遊戲,一動也不動。
……
我知道我幫了陸觀渡,肯定會惹上麻煩。
但當我被人從鞦韆上推下去的時候。
我承認,我有點後悔了。
膝蓋重重磕在地上。
手掌蹭破了皮,滲出血絲。
我疼得直抽氣,淚在眼眶裡打轉。
推我的男孩得意洋洋地站在我面前,身後還跟了幾個孩子:
「活該!誰讓你幫那個新來的。」
我咬咬牙,將呼之欲出的哭腔吞下。
反駁道:
「我樂意!用你管!」
見我沒露出他們預料之中求饒的態度。
為首的男孩揚起手就要打我。
要不是剛剛磕到了腿,這會兒我已經有多遠跑多遠了。
但現在只能認命,儘量護著點要害。
但疼痛遲遲沒能降臨。
我挪開護在臉上的手,悄悄掀眼望去。
是陸觀渡擋在我面前:
「你們想幹什麼?」
都這麼明顯了還要問嗎?
欺負我的男孩也被問懵了,他選擇了用實際行動告訴陸觀渡。
一群人迅速扭打在一起,我連滾帶爬找了個安全的地方觀戰。
緊接著我就發現,陸觀渡根本就不會打架。
但很會陰人。
我眼見他微微側身,兩個衝著他來的小男孩就猛地撞了個眼冒金星。
跌在地上久久爬不起來。
又順手從地上撿了根沾著雪的木棍一揮。
白茫茫的雪花徑直灑在推我的男孩臉上,對方下意識閉眼。
陸觀渡趁人之危,上去就是猛猛兩棍子。
打得對方哀嚎不已,連連求饒。
「你還好嗎?」
陸觀渡扔下棍子,朝我走來。
我搖頭,坦誠答道:「一點不好。」
「我帶你去上藥。」
陸觀渡小心翼翼地把我背到背上。
我疼得厲害,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講話分散注意力:
「陸觀渡,你為什麼會出現在孤兒院啊?」
「你爸爸媽媽也不要你了嗎?」
陸觀渡沒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說了個毫不相干的話題:
「我比你大,你應該叫我哥哥。」
我抿抿唇,不樂意地趴在他肩頭。
聲音扁扁的:
「不要——」
「為什麼?」
陸觀渡問道。
「因為哥哥是家人,我們不是。」
我說得稀里糊塗。
陸觀渡被我惹得輕笑出聲:
「我們可以是。」
「只要你喊我一聲哥哥,我們不就是家人了?」
我被陸觀渡的邏輯繞暈了。
捋了半天也沒捋順,最後只得不情不願地悶聲喊他:
「哥、哥哥?」
「嗯,哥哥在。」
托陸觀渡一戰成名的福,日子好過了些。
沒有人再敢欺負我們。
凝結的冰面悄然間融化,不知不覺就到了開春。
陸觀渡的父母找到了孤兒院。
我這才知曉陸觀渡之所以流落到這家孤兒院的原因。
是因為被仇家綁架,他趁亂跑出來的。
挺好的。
我是真心為陸觀渡感到高興。
至少他不是被家人拋棄,還有人愛他。
我小跑著,想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陸觀渡。
正巧,他在收拾行李。
我眼看著陸觀渡把我那個潦草的丑兔子玩偶塞進包里。
「欸欸欸!陸觀渡你幹嘛!」
我伸手要攔。
陸觀渡輕易躲開,又順手塞了件我的衣服進去。
「真懷念你還願意乖乖喊我哥哥的時候。」
我埋頭從行李里扒拉出來那隻丑兔子,悶著頭犟嘴:
「你不要轉移話題,你拿我東西幹嘛。」
陸觀渡見我冥頑不靈,抬手敲了下我額頭:
「你是我妹妹,當然要和我一起回家。」
……
都怪陸觀渡。
他這些年把我慣得太驕縱,就像誤入象牙塔內的小美人魚。
落地的瞬間,縈繞在周身象徵著美好的泡泡消散。
只有實打實的疼痛提醒我。
我跟陸觀渡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我抬手,抹掉臉頰上的淚痕。
提起行李往外走去。
我準備離開陸觀渡了。
我不能,也不允許自己變成劇情里——
不擇手段、搖尾乞憐,只為奢求陸觀渡能給予一點愛意的惡毒女配。
5.
這是我逃來容城的第三年。
已經不像剛來時水土不服,適應不了這裡潮濕的空氣、偏甜的口味。
我吃不好又睡不好,頭髮都掉了一大把。
直到小北順利誕生。
日子逐漸被小北含糊不清的咿呀學語、稿件截止日期即將到來的焦慮情緒和尋常可見的柴米油鹽填滿。
不知不覺中,我就像院外那棵茁壯生長的榕樹一樣。
緩慢而堅韌地扎進了這片陌生的城市。
「來,小北這麼久沒見了,快給哥哥抱抱——」
宋池州人未到聲先至,他依舊沒改往日的吊兒郎當。
聲音是一貫的散漫。
小北正趴在地毯上塗鴉,聞聲很是嫌棄他。
果斷拋下蠟筆,啪嗒著小短腿往我身後躲。
只探出半個小腦袋。
她現在說話很流暢,奶聲奶氣的。
把我平日裡數落宋池州的語氣模仿了個八成像:
「宋叔叔,我媽媽說你這麼大歲數就不要再裝嫩了。」
我沒忍住笑出聲。
宋池州被說破防了。
他誇張地捂住胸口,面部表情豐富極了:
「小北,你怎麼能說出這麼冰冷的話來傷哥哥的心。」
小北不理他。
宋池州轉頭來控訴我:
「陳年!陳大小姐!這三年來,是誰頂著被陸觀渡那個活閻王發現的巨大風險,辛辛苦苦替你遮掩行蹤!」
「又是誰在你剛來榕城人生地不熟的時候替你鞍前馬後,做牛做馬?!」
「你就是這麼教孩子報答我的?」
再次從宋池州口中清晰地聽到那個名字,我的心還是像被敲了一記悶錘。
酸澀的鈍痛蔓延開來。
但好在,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只會躲在房間裡流淚的小女孩了。
我彎腰,將躲在我身後的小糰子抱起來。
親了親她軟乎乎的小臉蛋,而後不著痕跡地將那點異樣壓回心底最深處的角落裡。
「你這話說的,那替你出主意,讓你成功抱得姐姐歸的人是誰?」
我故意拖長了語調,夾帶揶揄:
「現在幸福了,就把我這個紅娘拋到腦後了。」
「你少來。」
宋池州將禮物袋放到茶几上,一一掏出來:
「這是我姐出差回來特地給小北帶回來的毛絨熊,還有我姐讓我給你帶的補品,她上次見了你一直說你太瘦了,要好好補補。」
「她每次都只記掛你們兩個,怎麼不覺得我也需要補補。」
「唉……果然是相處久了,感情淡了……」
又開始了。
陷入了宋池州他姐的怪圈中,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
門鈴聲就在這時響起得恰到好處。
宋池州終於停下了喋喋不休的嘴,順手拉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不是快遞員,也不是隔壁為人熱情的阿姨。
而是陸觀渡。
三年時光似乎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反而沉澱出更深的冷峻和迫人的氣勢。
他肩頭落著幾片未化的雪花,月色朦朧映下的光影勾勒著他深邃的輪廓。
陸觀渡的目光越過門口的宋池州。
精準地、沉沉地落在我……和我懷裡抱著毛絨熊的小北身上。
空氣似乎在一瞬間凝結。
連同我渾身的血液一起。
我抱著小北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心臟仿佛要躍出胸腔逃竄。
陸觀渡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我該怎麼辦?
宋池州顯然也懵了。
他擋在門口的身體僵硬了一瞬,下意識想關上門。
但陸觀渡的手已經穩穩撐在了門框邊,力道不容抗拒。
陸觀渡的視線如有實質般,一寸寸掃過我的臉。
繼而定格在小北那張與我相似的小臉上。
他漆墨般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什麼銳物刺中,扎得生疼。
懷裡的小北似乎也察覺到了氛圍不對。
她不安地扭動了一下,小聲叫我:
「媽媽?」
這一聲稚嫩的呼喚,像投入死水湖的石子。
令人窒息的死寂褪去,繼而湧上不可控的驚濤駭浪。
「媽媽?」
陸觀渡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稱呼。
他聲音沙啞,甚至能聽出摻雜著扭曲的笑意。
「陳年。」
陸觀渡撐在門邊的手背因為用力而青筋暴起。
他的視線停在我臉上,眼眸中的風暴近乎將理智吞噬。
「不給哥哥介紹一下我的外甥女嗎?」
6.
要死了。
我坐在沙發上,頭遲遲沒能抬起來。
一點也沒有對上陸觀渡視線的勇氣。
「你叫什麼名字?」
小北忘了剛剛奇怪的氣氛帶來的威懾力。
她被陸觀渡新兔子玩偶哄得乖乖坐到了他腿上。
人家問什麼,她答什麼。
「我叫陳北夏,已經兩歲多了。」
陸觀渡揉了揉小北的頭髮。
眸色深深,不知道在想什麼。
「謝謝哥哥送我的小兔子玩偶。」
小北甜甜地說道。
等等,是不是亂輩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