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喲,你家今天人齊。」
來者走進堂屋,叉著腰,朝蘇濤爸爸笑道:「恭喜啊,姐夫,濤濤也要成親了。」
他特意轉過臉,仔細看我一眼。
接著道:「姐夫你從我這兒借的十萬塊錢,該還了吧。」
「我的兒子也要成家啊。」
我聽得糊塗。
蘇濤明明說是舅舅想借他家的錢。
這會兒,舅舅怎麼理直氣壯上門討債來了?
一家人都不吱聲。
舅舅朝著他姐的背影喊:「周素珍,你說句話!你是死人嗎!要不是看在你這個姐姐份上,我怎麼會借他錢?」
蘇濤爸爸瓮聲道:「什麼叫你借的,你家老子死了,留下的錢全給你吞了。素珍也有繼承權,這十萬塊,就是她的。」
「什麼?」
舅舅跳了起來:「借的時候你怎麼不這麼說,借的時候,你還說不讓我姐知道,回頭還給我十二萬。」
「一年又一年,這都三年了!」
蘇濤爺爺不耐煩地推搡他,像趕一個討飯的乞丐:「走走走。」
他年紀雖然大,手掌伸出來卻又肥又厚,頗有分量。
舅舅卻是那種小雞仔兒身形。
他不由得後退,退到門外,嘴裡猶自嚷著:「周素珍,你啞巴了,看著別人欺負你弟弟。」
這一次,縫紉機的聲音停都沒停。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急促地響著。
8
舅舅大概是以為有新媳婦在場,蘇家人多少會有顧忌,趁機要點錢回去。
可惜願望落空。
於是罵罵咧咧地走了。
二姑父出門洗了把臉。
他站在水龍頭跟前,垂著頭,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額前的一綹頭髮沾了水,本來是向後梳的,此刻頹然耷拉下來。
老奶奶扶著牆從小屋裡慢慢出來。
她遞給女婿一條毛巾。
二姑父接過毛巾,擦了擦臉,又把毛巾過一遍水,擰乾了,攥在手裡,茫然地睜著眼睛。
老太太則把兩隻手攥在肚子跟前,靜靜望著他。
二姑父忽然從喉嚨深處咕噥一聲:「媽——」
那神情,像小孩在外面受人欺負,回家告狀,滿腔的話要講,眼淚卻先堵住喉嚨。
我自認是個遲鈍的人。
這一瞬間,腦海卻靈光忽現。
二姑父不會是個孤兒吧?
他說,丈母娘喊我拿羊肉,八成也是真話。
他們之間,倒真有點母子之意。
我想起來,蘇濤偶然也提過的。
他說二姑父對奶奶很是殷勤,大錢雖然沒花過,老太太愛吃的東西,倒是常想著。
逢大集的日子,一早就載著老太太去吃小餛飩。
陽光靜靜鋪在院子裡。
我揉揉臉頰,覺得很疲倦。
真想今晚就走。
可是,大概沒有車了?
待會兒還得爬陡峭的,連欄杆都沒有的水泥樓梯。
忽聽見「咣當」一聲巨響。
一隻破盆從廚房小屋飛了出來。
老頭叉著腰,站在院心,破口大罵:「讓你媽個比養的,誰又偷了我的羊肉!」
「早上數過還有四包,又少了一包。」
蘇濤爸爸從屋內趕出來:「是啊,我就說怎麼又少了一包,哪個三隻手,畜生養的偷了。」
父子倆全看著二姑父。
二姑父再也忍不住了。
他打開車門,拿出羊肉,往地上一扔:「還給你們!」
新仇夾舊恨,老頭上前一步,一掌呼在女婿臉上:「比養的連吃帶拿。」
二姑父下意識看了眼老太太。
他滿可以說,我沒偷,是媽叫我拿的。
我的心也懸了起來。
老不死的長了那麼壯的一雙拳頭,老太太還禁得住嗎。
可是,他沒有。
他認了自己是小偷。
一下子憋出滿臉的淚:「你們算準了我老實,吃我的絕戶!」
他抬頭看青天。
「爸哦,媽哦,你們睜開眼睛看看哦。」
「這就是你們託付的丈人哦。」
鼻涕眼淚,一齊流下來。
「十五歲就讓我一個人扛糧食。你兒子比我高一個頭,偏說他沒力氣哦。」
「我替你幹活,張嘴就罵,伸手就打哦。」
「爸哦,媽哦——」
他嚎啕著。
老奶奶也陪著掉眼淚。
鄰居紛紛趕來看熱鬧。
有的飯碗還端在手裡,伸著筷子,指指點點。
老東西臉上掛不住,昂著脖子,粗聲道:「你真是個孝子啊,孝子給老丈人送假酒啊!」
他朝四面解釋:「人家煙酒鋪的老李說,大叔,這個酒我沒見過,不敢收。」
「人家孩子是給我留臉呢,人家不好意思說你的女婿給你送假酒啊!」
姑父抽噎著為自己辯解:「什麼假酒,人家在報紙上登了廣告的。不是假酒,你冤枉人。」
鄰居也勸:「是啊,咋會是假酒,老李也不是什麼牌子都認得。」
「就是,酒的牌子也多呢!」
老東西氣得一蹦三尺高:「我冤枉他?我上樓去拿!」
他噔噔噔地衝上陡峭的樓梯。
片刻後,又從樓上朝下吼:「一箱都在這裡,我拿給你們——」
一聲沉重的悶響。
尖利的女聲喚道:「啊!」
9
蘇濤爺爺從三樓墜樓,砸了一地的血。
順帶著,砸斷了二女兒的一條腿。
我腦子裡第一個反應是,但凡她有一點維護丈夫的心,院子裡都動手了,也不該還站在堂屋裡不動。
沒有人替老頭打 120。
我當然更不會打。
二姑額頭直冒冷汗。
她看見我,吃力地道:「120,我疼,媽耶……」
唉。
我替她打了。
村醫騎著電瓶車趕來,進門倒吸一口涼氣:「我叔這是怎麼弄的?」
然而他有他專業人士的鎮靜。
蹲下身,扒開眼皮,探探脖子。
脖子都快折成六十度角了。
他搖搖頭:「通知派出所吧,他們來看過,我馬上配合開死亡證明。」
他看看外面的日頭:「這個天放不住的,快。」
接下來是一陣紛亂。
紛亂中,我不知聽見誰在說:「喜事變白事。這個孫媳婦,真是個剋星。」
荒謬!
他的死可以怪那隻羊,可以怪該裝不裝的欄杆,偏偏還就怪不到本人頭上!
更荒謬的事還在後頭。
他們商量著把我的名字刻到碑上去。
我的頭皮都炸起來了,堅決不同意。
大姑卻說:「定了親的,定了親的呀。」
我氣笑了:「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
她看也不看我,只向著鄰居親戚解釋:「中午吃了定親飯的呀。」
我雖然沒正經談婚論嫁過,看電視劇我也知道,定親,金鐲子總該有一隻。
而不是一盆酸菜魚!
蘇濤很不耐煩:「我爺爺都死了,你還鬧什麼鬧。」
我朝他翻個白眼。
去你丫的。
更更荒謬的事還有。
有人嘰嘰喳喳地在說:「老太太恐怕也活不久了哦。」
「她是個頂無用的人,一輩子沒聽見她講過幾句話。」
「要是前後腳走,倒不耽誤事。」
「是呢,等蘇濤上班,假就不好請了。」
當著老太太的面,又接著說起某家老人臨死之前癱在炕上,多麼悽慘。
他們也會老,為什麼要做這樣險惡的暗示?
這不是逼她去死嗎?
二姑父顯然也聽見了。
他粗聲道:「你們胡說什麼!」
他走到丈母娘身邊,親熱地喚一聲媽。
「媽,你放心,我家樓下的房間早就拾掇好了。」
「我早就跟二妮說,老東,哦,爸要是走在前頭,媽你就跟我們住。」
「空調,電視,全裝好了。媽你放寬心。這邊一下葬,我馬上來接你。」
仿佛只是一晃神的功夫。
院子裡搭起了棚子。
冰棺拖來了,幾個人大呼小叫地找插線板。
樂隊也在角落就位。
笨重的大音響猛然傳出一陣「嗡——」的音浪。
我聽見有人嘀咕:「這個就是北京來的孫媳婦,獨生女?」
「呵,真給老東西說中了,美夢成真了,她爹媽一死,家產還不是……」
另一個人問:「老頭真是自己掉下來的?說死就死,真邪乎。」
「可不是?都說禍害遺千年,看來這話不准。」
「哎,他家這個樓,花了多少錢?」
「不知道。反正,水泥,沙子,磚頭,能賒帳就賒帳,孫媳婦進門,一起還唄。」
大家只顧著說閒話。
很顯然,沒有人為老頭掉一滴眼淚。
二姑被抬上救護車時,倒是真情實意地哭了,她那是疼的。
近旁,有個人拿著尺子,在桌上咔咔撕白布,不知拿來做什麼?
大姑走去拿了一截。
她來到我身邊,伸手就往我頭上罩。
我非常反感她碰我,閃身避開。
她撲個空,羞惱地把東西往我手裡塞:「給你孝戴,你還不樂意。不知好歹。」
我攥著孝布,看見石匠已經來了。
有人交給他一張紙條。
他沉吟:「嗚,這個字,周什麼,周西西?」
真要命。
10
二姑父朝我使眼色。
等我走近,他低聲說:「別跟他們爭。」
「回頭趁天黑,我拿個鑿子,替你鑿了。」
「你走不走?送你去火車站。」
「我去過北京,夜裡火車有好幾趟。」
他看向角落裡默默收拾東西的阿姨:「她意思也勸你走。」
「我看你跟蘇濤的事,算了。」
我的行李還在三樓。
書包,衣服,平板電腦……
可是打死我我也不會上去了。
錢財乃身外之物。
一咬牙,我捏緊手機:「走!」
路上,等紅燈的時候,二姑父問我:「你買的什麼酒?」
我說:「兩瓶五糧液。」
他說:「哦哦,一瓶也小一千呢。好酒。」
忽然自己一笑:「老東西要是沒死,太陽沒落山,這兩瓶酒就進老李的小賣鋪了。」
下一個紅燈,他又說:「小周,我要是跟你說,農村人不都是這樣的,你信嗎?」
沒等我想好怎麼回應,他自己搓著方向盤,又道:「哎,算了,你不用想這些。你是北京的獨生女,以後犯不著冒這個險。」
「馬上快到了。你手機上票買了吧?」
「手機還有電吧?」
說著,他右手掀開一個蓋子,從裡面拿了個充電器給我:「拿著。你們小孩愛玩手機。電肯定不夠用的。」
進站口前,我下了車。
二姑父抬起右手,俏皮地在額前對我行了個告別禮。
他看起來心情頗好。
我揮手,喊道:「再見!叔叔!」
他點點頭。
忽然從車窗丟了個小花布包出來。
後面有車來了。
叔叔轉了下方向盤,車朝前開去。
我撿起小布包。
包是碎花圖案,中間用紐扣別住。
打開一看。
裡頭塞得鼓囊囊的,全是舊的十塊錢,加起來少說有三百。
阿姨在廠子裡縫一天的拖鞋,也只掙七十塊。
在火車上一夜沒睡。
早上出北京站,又轉地鐵。
走進家門,看見我媽把腳翹在茶几上,吹著空調,吃著西瓜。
其實離開家也才 24 小時,卻恍若隔世。
看她那麼自在舒服,想起我打水漂的三千塊工資,想起我的平板電腦,心中冤枉之感,真是言語難以形容。
她說:「哎哎哎,你咋一個人回來了?」
我走進房間,關上門,反鎖。
她在外面拍:「哎哎哎,你行李呢,蘇濤呢?」
我連空調就沒開,往床上一倒,失去知覺。
…………
我和蘇濤結婚了。
婚禮上,他們當眾押著婆婆給我下跪。
眾人都大笑。
蘇濤說:「這下子,你不生我氣了吧?」
可是二姑生我的氣。
她對我拍手,往前一跳一跳。
腳底下還是那雙鮮紅的恨天高。
公公也罵我。
他說:「叫你爸轉的錢,怎麼拖拖拉拉還不轉過來。」
「再轉五十萬!」
「你是聾子?讓你媽個比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