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需要費點時間,才能弄清楚謝無階的行蹤,不想,現在整個九州的修士都在討論他的事:
「枉我們奉他堯光君為正道之光,他竟干出殺師屠門之事!」
「哎,誰能想到謝無階就是容月夕的情郎呢?按他所說,容月夕當年煉出的並非血祭邪器,而是能救世的靈器,只是力量太過強大,引得幾大宗主為了搶奪靈器,滅了容家全門。」
「胡說!一個小小妖女天賦再強,能煉出什麼救世寶貝?堂堂九大宗門還能一起汙衊她不成?不過是謝無階狂悖之行的藉口罷了!」
「說得對!如今其他八大宗門都已趕往劍宗,任他謝無階再強,能抵得過這般圍剿?」
……
聽到此處,我自暗處離開。
一天一夜後,趕到了劍宗山門下。
13
山門處鸞車金駕、靈獸坐騎無數,幾大宗門已經到齊,還聚集了無數小宗門及散修。
我遠遠看了一眼,便徑直往山上去。
劍宗作為九州第一宗門,殿宇樓閣本都建得恢弘威嚴,如今幾處大殿卻都損毀嚴重,顯然經歷過一場大戰。
是大戰,不是惡戰。
因為謝無階玄衣繡金,正臨風站在高高的天虛台上。
沒有絲毫受傷的跡象。
他冷漠的眸色忽地一動,居高臨下朝我望來。
「……青玄竟沒有困住你。」
我也飛上了天虛台,仰頭看他:「你騙我。」
謝無階沉默須臾:
「為她報仇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不想要任何無關之人插手,你走吧。」
「我不走,你趕我我也不走。」
我含淚道,
「你為她報仇是你的事,我要陪你是我的事。」
謝無階的墨眸中翻湧起複雜的情緒。
我還辨不清是什麼,山前玉階上遙遙傳來了熙攘之聲。
是那些宗門也快到山頂了。
「我有些後悔了,不過你來了,也好。」
謝無階驀地輕笑一聲,
「跟我來。」
我不明其意,只以為他願意讓我從旁協助了。
謝無階牽著我進了一處半坍塌的廢殿,把我拉到窗邊溫聲耳語:
「從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天虛台上的一切,一會兒你就站在此處,看我如何將那些虛偽無恥的宗門正派斬於劍下,好不好?」
「那我要幫你做什麼?」
謝無階低頭吻我。
輾轉深入,纏綿難捨。
「什麼都不用做,只要仔細看著那些人有多痛苦。」
不待我從柔情里反應過來,熟悉的氣息已經離開,又是一道法陣隔離在我眼前。
「謝無階,你做什麼?!」
我急得撲到法陣上大聲問他。
謝無階溫柔地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轉身飛回了天虛台。
14
不多時,浩浩蕩蕩的圍剿之師到達山頂。
「阿彌陀佛。」
一聲聲如洪鐘的佛號後,萬佛宗的渡厄禪師慈悲開口,
「謝施主,玉池峰主指證你弒殺宗主,屠戮同門十一峰峰主,你可承認此事?」
鸞車上,瑤池仙宗宗主碧霞元君的語氣就沒那麼客氣了:
「還有我門首席弟子林若茵,是不是也死於你手?」
「是啊。」謝無階負手而立,「玉池峰主不就是我故意放去給諸位報信的麼?」
他的態度如此輕慢。
渡厄禪師皺了眉頭:
「謝施主靈根得天獨厚,本可修成正果,如今犯下此等滔天罪行,卻絲毫沒有悔過之意,那便休要怪我等為宗盟重施懲戒了。」
「怎麼連我殺師的緣由都不敢論道,就要懲戒?莫不是禪師心中也有鬼?」
此話一出,眾人憤慨,紛紛喊道:
「禪師,那就與他論道,叫他死個明白!」
「不就是為容家妖女的事?她為煉邪器,以活人為祭,自作孽不可活,我倒要看看你有甚道可論!」
碧霞元君冷哼,率先羽衣飄飛上了天虛台。
其他宗主、各門長老峰主,緊隨其後。
謝無階如清點人頭一般,緩緩環視一圈:
「很好,都齊了。」
15
「你們是不是以為四百年前的事,做得天衣無縫?」
「半年前,你們以為又是誰殺的血煞老祖?」
聽到血煞老祖,幾個宗主面上皆是一變。
謝無階笑了笑,手中突然多了一塊罕見的高品留影石,他以靈力注入,空中立刻幻出鏡面。
鏡中,血煞老祖狼狽不堪滾落在地,一柄銀光長劍停在他喉間,他卻反而發出桀桀怪笑:
「謝無階,你殺了我又如何?」
「當初可是你師父聯合其他宗門,與老祖我做的這筆交易。我得鮮活男女,他們分那容家靈器。你若要為你那小情兒報仇,先去——」
「胡說!」
不等血煞老祖說完,玉池峰主高聲打斷,
「血煞老祖恨不得我們宗盟自相殘殺,他的話根本不能信!」
「哦,是麼?那他們呢?」
謝無階手一動,鏡面里也跟著一變,竟是幾天前他在劍宗大開殺戒時的場面。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劍宗宗主和其他峰主如何一個個落敗被殺。
最後,棲霞峰主和藏經峰主在無路可逃之時,終於哀聲求饒:
「無階師侄,不要殺我們,我們願意為容月夕證明清白啊!」
「四百年前,渡厄禪師第一次見到容月夕煉出的無量蓮燈,就知這靈器能助修煉者突破境界。
「他曾想借這蓮燈閉關突破元嬰境,可容月夕卻說世間妖魔橫行,瘟疫遍地,她要先用這蓮燈渡世人疾苦。」
棲霞峰主顫顫巍巍地開口:
「渡厄禪師便故意將蓮燈之事告訴了各大宗主,幾大宗主都想奪此靈器,卻又擔心自己先下手,會被其他宗主背刺。
「正巧那血煞老祖也聽到了風聲,於是暗中提議,九大宗門任他取數千男女性命。
「而後將此事汙衊給容月夕,便可順理成章地奪器滅門。
「師侄,我們也是在容月夕毀掉蓮燈時才知道真相,可為了宗門臉面,我們也不得不啊——」
兩聲嘶啞慘叫後,鏡面消失。
「諸位,還有何話說?」
幾大宗主臉色難看,互視一眼後,碧霞元君抬起下頜道:
「那又如何?這世間本就是強者為尊,要怪就怪容月夕不夠強,有煉出法器的本事,卻沒有自保的能力!」
15
謝無階眸色如萬年寒冰:
「這麼說你們認了此事了?」
此時天虛台下,一貫囂張的瑤池仙宗弟子竟覺得他們宗主所說理所當然,其他宗門弟子和無數散修們卻到底受到了衝擊,一時神情各異。
「大家莫要誤會了碧霞元君。」
渡厄禪師見狀,立刻出言補救,
「我等日夜苦修皆是為了一窺天道,可九州大陸已有千年未出飛升大能,碧霞元君與其他宗主想要那無量蓮燈,便是為了給諸位探明問道之路。」
「誰知容施主執迷不悟,要以燈救凡人,而置大道於不顧,各位宗主這才不得已對容家出手。」
「禪師的意思是,修士的命比那些凡人的命更重要了?」
謝無階聽得放聲大笑,
「好個強者為尊!好個強盜道理!照你們這麼說,我師父和那幾個峰主死於我劍下,也只能怪他們不夠強了?」
「我若今日在此取諸位性命,也只能怪諸位不夠強了?」
「豎子好大的口氣,今日便送你去和那不知好歹的容月夕作伴!」
碧霞元君怒斥,懷中琵琶錚鳴一聲。
這一聲便是信號,渡厄禪師捻動佛珠,其他宗主和峰主長老亦同時亮出武器。
——竟是連個敢與謝無階對決的也沒有,從一開始就打算圍攻。
謝無階亦緩緩拔劍。
他的劍,名不歸,乃崑崙劍池認主的神劍。
正是大戰將臨之時,謝無階卻劍身一轉,不歸劍猛然向下刺入天虛台中。
剎那間,天虛台的石面上金光大盛,繁複精密的符文紋路從不歸劍的劍尖顯現,快速向外蔓延。
16
「萬象通靈陣?!」
眾人尚驚懼不明,渡厄禪師最先認出了法陣,
「此陣需入化神境才能用得了嗎?難道你當真……」
話落之時,法陣已成,天虛台如被罩進一層淡淡的靈光里。
謝無階神色嘲弄:
「渡厄,四百年已過,沒有小夕的蓮燈,你還未突破元嬰麼?」
渡厄臉上的「慈悲」,一時竟壓不住眼中的忌妒、憤恨。
碧霞更是嫉怒難掩:「謝無階即使入了化神境,也不過是初期,陣基脆弱,我等這就聯手破了此陣,叫他神魂俱滅!」
「說得對!」
其他宗主峰主立刻盤膝而坐,以渡厄和碧霞為中心,結成同力,對抗法陣。
謝無階低低笑了一聲:
「我等這一天等了這麼久,可不能讓小夕失望了。」
他手中神劍又是一轉,地面突然震顫,十二道靈光自地底而來。
「謝無階借了劍宗十二峰靈脈之力固陣!這……還能這樣嗎?」天虛台下的人群皆震驚不已。
而台上的渡厄等人立時覺得肩頭沉重,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從他們體內抽走靈力。
一個時辰後,境界低一些的峰主長老已汗流滿面,甚至吐了血。
兩個時辰後,碧霞忽然尖叫一聲:
「啊!我的頭髮、我的容顏!」
只見她原本引以為豪的一頭烏髮已成半白,臉上也迅速爬上皺紋。
「碧霞,穩住,謝無階的狀況不比我們好多少!」渡厄氣息不穩道。
謝無階的狀況確實也不輕鬆。
他雙目微閉,臉色蒼白,顯然以一人之力對抗這麼多元嬰修士,強大的靈力已消耗過度。
我被困在廢殿里目睹著這一切,雖然焦急萬分,心底卻相信謝無階。
他的外貌並未發生變化,說明他還支撐得住。
只待他將那些害了容小姐的人都殺盡了,靈力也會耗盡,禁錮我的陣法自然無以為繼,我便可立刻飛過去,將他帶走。
他的修為和壽元大概都會嚴重受損,但沒關係,我會保護他,假以幾百年,他必定可以修煉回來。
我的判斷是對的。
那些宗主峰主的臉上愈見痛苦恐懼,鬚髮白得更快,連那渡厄的麵皮也皺得愈發難看。
可就在此時,天邊驟起黑雲,一道攜雷霆之勢的陰煞之氣重重劈向謝無階的法陣!
我驚得幾乎魂飛魄散——
青玄?!
17
那一道鬼氣劈下,謝無階的唇角驀地溢出一絲鮮血。
陣法鬆動,陣內諸人壓力驟減。
「鬼王青玄!」
碧霞等人驚懼交加,卻還不敢確認來的是敵是友。
謝無階慢慢抬起頭:「青玄,你這是何意?」
天虛台上方,鬼使陰將如黑雲壓境。
青玄立於最前方,嘆息道:
「老友,你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那小鬼太強,竟然破了我的幽火陣。」
「我思來想去,留不得她,自然也留不得你了。」
我聽得這句話,腦海中一懵,只剩下一個念頭——
是我害了謝無階!
天虛台上,卻傳來謝無階的縱聲大笑:
「是人、是鬼、是佛,原來都是同路!」
「你的靈力已所剩無幾,莫要強撐了。」
青玄目中一閃,雙刃已再次劈下。
「鏗!」一聲,不歸神劍終於不堪重負,斷作兩截。
萬象通靈陣零落崩塌,謝無階堪堪用斷劍擋住了鬼氣。
「渡厄禪師、各位宗主,」青玄乜向了天虛台上狼狽的正道諸人,「可願與本座合作,共誅謝無階,再將他那心愛的小鬼找出來斬草除根?」
渡厄故作沉默,其他人雖還不知他指的小鬼是誰,但命都差點沒了,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只附和道:
「好,先誅謝無階!」
眾人蓄起殘餘靈力,與青玄的鬼氣一道,洶湧壓向謝無階。
謝無階冷笑一聲,以所剩靈力注入斷劍。
與此同時,我的耳邊響起輕輕的一句傳音「快走。」
我猛地向前撲去,卻摔到了地上。
——禁錮陣法消失了。
也就是說謝無階的靈力耗盡,根本擋不住這一擊!
我心神俱裂,用最快的速度沖向天虛台。
快些,再快些!
「轟隆——」
幾股靈力鬼力碰撞到一起,炸出電閃雷鳴。
「謝無階!」
18
我抱住滿身是血的謝無階,泣不成聲。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如果我不來,青玄也不會來,你就能為容小姐報仇了……」
「你沒有錯……」
謝無階握住了我的手,勉強對我勾了勾唇:
「記住,你從前沒有錯,現在也沒有錯。」
「這次錯的是我,不該把你牽扯進來。可你看見了嗎?那些人都已被我廢去大半修為,以後只會生不如死,我已經為她報了仇,沒有遺憾了。現在我要去陪她了,你走吧,快走!」
「晚了。」青玄打斷了我們,意味深長道,「小鬼,我就知道你躲在附近。」
「謝無階,事已至此,你還不打算告訴她真相嗎?」
謝無階握著我的手一緊。
碧霞已先看出了玄機,驚問:
「這小鬼怎地與那容月夕有幾分相似?可容月夕當初不是被我們打得神魂俱滅了嗎?」
青玄嗤笑一聲:
「那便要怪你們還是小瞧了她那無量蓮燈,當初她的三魂七魄被打散後,又被那蓮燈碎片主動吸收了。」
「後來謝無階助我渡劫,換取我為容月夕重整魂魄。只不過,那三魂中的一魂碎得太厲害,始終無法融合,她才失去了記憶。」
「什麼?這麼說她當真就是容月夕?!」
所有人都朝我看來。
我呆呆地怔了好一會兒,才低頭去看謝無階。
謝無階的臉已漸漸變得透明,卻正深深地望著我:
「我原已決定不讓你記起那些痛苦,可惜世事總不如我願。」
「或許這便是因果。」
他說著展開手掌,那顆璀璨的九轉定魂珠旋轉著化作了一縷精魂。
19
我的眼前瞬間天旋地轉。
生前的記憶如走馬燈般,一幕幕閃過。
樸實無華的蓮燈前。
渡厄循循善誘:「容施主悲憫之心令人讚佩,不過,若能讓貧僧藉此蓮燈閉關百年,屆時,貧僧突破了元嬰境,不就可率萬佛宗弟子普渡更多人嗎?」
我眉尖輕蹙:「可是禪師,凡人壽數也不過幾十年,晚輩認為這樣不妥……」
熊熊燃燒的無邊業火中。
母親、哥哥、族伯族兄姊們,和無數曾經熟悉的面孔倒在血泊里。
九大宗主高高在上:「容月夕,這一切都是你不知好歹、咎由自取的結果。」
「不是,夕兒!」父親在被大火吞噬前,竭力向我大喊,「記住,這不是你的錯,你從來都沒有錯,不要責怪自己……」
陰暗幽森的水牢底。
我被一柄利劍當胸釘於壁上。
林若茵對碧霞道:「師父,不如先震碎她的丹田,再廢她的識海,沒有人能抵得住這種痛苦,到時還怕她不說那蓮燈的下落和用法嗎?」
剜心剔骨般的疼襲來時,我頭痛欲裂,眼前的畫面又一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