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就這麼落幕,確實有些可惜。
我本也能全身而退,可為何見他涉險,竟比斷我燈芯還疼。
但我不後悔。
很久以前,不知哪位上仙對著銀河傷悲,一滴淚水落入了琉璃燈盞之中。
本就吸收了月華靈氣的琉璃燈,包裹著這滴剔透的淚水,漸漸生出了燈芯和靈識。
世間才有了我。
像我們這樣的偶然出現在天宮的野生低階器靈,根本不算是仙。
頂多是件便宜家什罷了。
那些好看卻無用的被稱為「飾奴」。
我這種能湊合照明的稱為「燈奴」。
奴僕而已,赤誠忠心,不需要有什麼自我。
即使被拿去隨手煉化,也是自己的命數。
千萬年來,低階器靈都是如此。
我也曾入過一位仙官的眼。
那天夜裡,我趴在井邊看蜘蛛,他見我會發光,便要將我與兩塊黑曜石一同煉化成寶物。
是凌若塵乘風而至救了我。
他對那仙官淡淡說道:
「萬物有靈,眾生同輝。它們並不是死物。
「玉衡仙君,您是未曾感知到它們已生了靈識?還是全然就不在意?」
玉衡仙君冷笑了一聲,將我們丟在了地上,賣給了凌若塵一個面子:
「這位同僚,你喜歡送你便是,像這種成色的物件兒,天宮裡有的是。」
師尊行禮道謝,俯身捻好了我的燈芯,將我與石頭收入了懷中。
聞著他身上的龍涎香,我激動得瑟瑟發抖,羞得渾身通紅。
當天,他就把我送到了老壁燈那裡,再也沒來看過我。
老壁燈孤寂千年,莫名其妙得我做弟子,喜不自勝。
他把珍藏的過期仙藥、長歪了的仙草,不管鹹淡,全給我一人燉了。
而我又偷偷分給那隻小金蛛吃。
這些年,老燈把我們養得很好,還為我求來了守劫的好機緣。
…………
靈識混沌之際,師尊凌若初的臉和倒霉王爺李徹的臉漸漸融合為一人。
李徹啊李徹,沒有我,你可怎麼活啊?
11
不知過了多久,再甦醒時,周身像被一種溫熱的氣流包裹著,如同置身於緩慢的江河中。
這陌生但舒適的感覺,難不成是投胎做人了?
我欣喜地睜眼,想看看我的母親,只見李徹支著腦袋闔眼靠在榻邊,氣色如常。
他肘下緊緊壓著蠶絲被一角,像是怕我逃跑。
我低頭,身上的黑裂紋和衣裙都消失了。
這對嗎?我裙子呢?我簪子呢?
我靈力怎麼就剩這麼一點了?
我僵著滾燙的身子,不敢妄動,生怕把他驚醒。
「別裝了,我知道你已經醒了。」他輕聲說道,「小小琉璃燈,包袱這麼重?」
我一聽立刻不高興了:「我如今靈力所剩無幾,變不了男兒身。你我男女有別,我裝一下怎麼了?」
他眯著眼看我,唇角笑意淺淺。
我突然意識到不對,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我是琉璃燈?」
他笑,眼神寵溺無比:「我還知道那隻為我引開野獸的兔子、登山時救我的樵夫,伸腳絆倒刺客的小廝,王府門口的燒餅周,全部都是你。」
「師尊,您真厲害!」
我的馬甲竟掉得一絲不掛。
我只敢從被子裡露出眼睛偷看他。
他每說出一個身份,我的心就慌亂一分。
他俯身盯著我,黑眸里既有凡人的貪圖,也有頓悟後的清明。
眼前人眸光晦暗,聲音發澀:「你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為了你,我定要破了此劫。」
不過,破劫而已,扯上我會不會太超過了?
他是仙,我是奴,守劫也只是我的本分。
難不成他不懂人間情事,錯把感激當成了喜歡?
我正尋思如何婉拒,窗戶忽然嘩嘩作響。
此刻分明無風,案几上的茶盞里水紋蕩漾。
應是一次輕微的地震。
我光腳跳下床,肌肉記憶讓我想拉上他一起跑,卻被他一把拉進了寬闊溫暖的懷中。他的大手遮住我的腦袋,護著我來到庭院。
只見天邊的圓月驀地變成了血紅色。
12
此時,一朵濃重的黑雲以極快的速度向陳家堰方向飛去。
我們騎上馬在後面追趕。
借著紅月的幽光,我看清了雲端之人的面龐——是玉衡仙君。
李徹手持玄鐵長劍,直指天空:「玉衡,你來青州做什麼?」
玉衡居高臨下,睥睨著地上的我們:
「誅仙雨沒能讓你死,我當然是過來補刀的。
「你搶這小燈時,可否想過會有今日?」
「師尊!師尊!快看腳下……」
陳家堰的堤壩上,已然出現了無數條裂痕。
密密麻麻的螻蟻「沙沙沙」啃食著堤壩。
我怎麼踩都踩不完。
李徹抬頭,恨意浮上眼眸:
「我就說呢,無論工匠們怎麼修都修不好,原來是你在作祟。」
「你可知道,青州城有十萬條人命?!」
玉衡不以為然,輕飄飄丟下一句:
「凌若塵,你沒得選。」
李徹道:「你就不怕天帝知道你犯下的滔天之罪?」
玉衡來到李徹身邊,輕蔑地勾起唇:
「陳家堰之禍不是螻蟻之功,乃是天意。再過幾日,你就懂了。每一世都是如此,天帝從未發覺過。」
說罷,他如煙塵般消散,只留我們二人面色沉重。
我才陪師尊歷劫二十載,為何狗東西會說「每一世」?
我一定是錯過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只見李徹念動咒語,真正的陰司收魂使們憑空出現。這面容英俊的兩兄弟竟是曾被師尊救下的兩塊黑曜石。
當年,凌若初將這兩人送去地府當差。
哥倆向他恭敬行禮:「師尊,生死簿拿到了。」
他們展開生死簿,一行行紅字如血如泣。
【八月癸未,青州夜半地動。
【初有聲,若萬轂同行,繼屋舍顛搖,樑柱摧折。】
【陳家堰固若金湯,水涌三丈而不潰。】
【官署民舍十毀六七。】
【傷千餘人,惟亡一人,乃定遠王李徹,終年……】
難道青州地動就是玉衡所說的「天意」,但照此來看陳家堰不會塌了?
死的人,只有李徹一個?
我不解,望向李徹,他並不看我的眼眸。
哥倆兒齊齊跪下:「師尊大義!」
據這二人所說,凌若塵的劫數應是被動了手腳。
他所經之劫並非「生死劫」,而是「輪迴劫」。
這相同的劫難每次都會發生。
前八世輪迴,他雖然沒記憶,但做出的抉擇都與今日相同——
他會四處奔走,提前疏散百姓,危難之際覺醒所有的靈力,捨去修為,死守陳家堰。
而我的選擇,也一直都是他。
我的胸口開始劇烈地疼痛,蔓延到全身,疼得我止不住地顫抖,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青璃!青璃!你怎麼了?」李徹慌亂地攬住我的肩膀。
在他的指尖剛觸碰到我的那一刻,我的眼前閃出一個亦真亦幻的畫面:
我與他被困在火中,他與我緊緊相擁,火舌越來越近,舔舐著我華麗的衣服和頭髮……
最後兄弟二人說道:「每一世塵埃落定,師尊殘存的仙魂都在與你這燈芯糾纏不休,扭得和麻花似的,扯都扯不開。」
這……這麼慘的嗎?
我慫了。
李徹像是看出了我的膽怯:「青璃,你一直都有得選。」
這麼多年了,從來沒人給過我選擇的機會。
也沒有人告訴過我,我其實不必守著他。
「按生死簿所記載,明晚即是癸未,地動發生前,我會留一絲靈力送你回去。」
我打斷他:「別明晚了,我現在就要上天。」
13
待我憑風借力回到靈石窟,老燈早已眼淚汪汪地守在了門口: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老壁燈微言輕了幾千年。
那些仙官隨隨便便就能拆了他的老骨頭。
「輪迴劫」的事,他定然不是故意欺瞞我。
不過,我也不是來找他興師問罪的。
他養我千年,早已成了我的親人。
所以跟親人伸手,也算不得丟人。
「師父,給我。」
他轉身護住又大了一圈的洞口:
「你不能帶它走。你在人間輪迴的這八世,是它天天陪著我。
「我像當年養你一樣,一把屎一把尿把它喂大……」
「拿來吧你。」
我無暇聽他細說,喚出金蛛,爬上了它的背。
待我與金蛛重回人間,正趕上青州地動。
渾濁的巨浪翻湧咆哮,石堰隆隆作響,已有垮塌之勢。
一襲白衣的李徹孑然盤坐於河堤,瑩白的靈力已經覺醒,源源不斷地注入身下的陳家堰。
我俯身在金蛛耳邊說道:「小寶,靠你了。」
金蛛色如琥珀,巨大的複眼俯視著堰壩。
剎那間,它小山一般的身軀仿若繁星散落,化作千萬隻密密麻麻的小金蛛,湧向了堤壩。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和號令,它們像一隻只工蟻,有條不紊地鑽進一條條縫隙之中,密密地織網。
這世間,沒有一本書是白讀的。
也沒有一隻寵物是白養的。
老燈庫房裡那本缺頁的《天宮異物志》里記載過這隻幾乎絕跡的寶貝——
金蛛,吐絲結網,柔韌不絕,其網專彌石罅。
凡山岩崩裂以網覆之,則金絲入微隙,頃刻石合如初。
這不比師尊的靈力固若金湯?
……
許久之後,地動已止,陳家堰如舊。
師尊的仙力和金蛛的絲線重新編織好了這片破碎的山河。
無數隻金色的輪廓融合為一隻拇指大的小金蛛,緩慢地爬回了我顫抖的掌心。
我托著它,走向師尊。
他的靈力方才已耗去大半,艱難地支撐著李徹的凡人之軀。
他低低地喚了一聲:「青璃——」
我扯著他的胳膊,同他一起墜入了翻湧不止的洪流之中。
14
我與凌若塵身在棋局,我們一世接一世地相守,又一世接一世地死別。
那些身為棋子未能想明白的事情,卻被老壁燈參透了。
我回到石窟搬救兵那日,老燈偷偷告訴我:
我們一直困在輪迴劫中,皆因師尊每一次都會為了青州身死神滅。
若青州得救,而他還能喘氣兒,那這輪迴劫自然就破了。
解題的思路竟然如此粗暴簡單。
所以我狠下心,用金蛛又幫了他一次,終於得以讓這命運的輪轂繼續向前。
15
一年後的池州,細雨如酥,沾濕了隔壁院裡的枇杷,勾得我直流口水。
我支著下巴看雨,順手用琉璃盞扣住了想逃跑的小金蛛。
我在池州城開了一家修補首飾的鋪面。
我自信有金蛛出馬,什麼碎寶貝、破釵子都能復原如初。
只可惜池州人只愛讀書,精神世界豐富,民風過度淳樸節儉,毫無攀比之風。
就連富庶人家的夫人小姐們都只用木釵束髮,以鮮花做配飾。
所以我們的生意可想而知,窮得連時令水果都快買不起了。
這和在從不下雨的地域開修傘鋪子有什麼分別?!
我常常想起我們一家三口從洪流中爬上岸的那日,渾身濕答答的李徹臉上還滴著水。
他目光炙熱地向我許下諾言:「青璃,這一次換我守你。」
如今才知道他說的守是真的守,兩個人對著空空的米袋子,大眼瞪小眼。
見我瞪他,許阿徹一咬牙,利落地躍上牆頭,摘下一顆金黃的枇杷,細細剝開,不由分說塞進我嘴裡。
「夫人,這是它自願伸過來求你吃的,甜吧?」
他笑得沒半點王爺的持重,更沒有上仙的高冷,衣角還蹭破了一塊。
我嘆了口氣。
真笨。
16
隔壁一家是地動後從青州搬來的。
只要阿徹表明身份,別說是小小枇杷,就是整棵樹她們都能移栽過來。
何以如此偷偷摸摸?
「今日涼爽,也沒有客人光顧,夫人下棋嗎?」
「不下。明日也不下。」
我最討厭下圍棋了,三界之中再無神明凌若初。
我已無需再事事以他為先,更不必向他行禮,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翹著尾巴做人。
人間也沒了那個把命拴在褲腰上的定遠王。
他現在的名字叫許阿徹,隨了我的姓。
一年前李徹落水假死,皇帝了卻心頭大患,開心地給他立了衣冠冢,據說陪葬了不少值錢的東西。
我沖他眨眼:「阿徹,我有一個餿主意。」
他慌亂地捂我的嘴:「青璃,你想都別想,發冢者當斬。」
可那是他的墳塋啊!
退一萬步講,那些大把的松石瑪瑙玉器和金餅……
就不能暫時放在我的書房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