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宮裡的一個小燈奴。
我身旁的老壁燈說:
「這一世,你去守你師尊歷劫,歸來就能成為高級長明燈。」
什麼?
天宮裡一等一的好事,竟也能輪到我?
我叩別老燈,以各種面貌出現在師尊身邊。
施展小小仙法助他逢凶化吉。
昨日,聽說他去了畫舫,我忙不迭追過去。
只見一道白影在水中掙扎。
喲,來活了!
1
師尊凌若塵這次下凡歷「生死劫」,投胎成了命運多舛的定遠王李徹。
潛伏在他身邊二十年,讓我這小小器靈開了眼——原來真正的皇權之爭向來是樸實無華的。
簡單說只有四個字:「搞死對方。」
上個月,他回京城赴鴻門宴。
我輕車熟路扮成王府中的侍女,低頭跟在僕從身後。
「以前從未見過你。」
李徹腳步一頓,凌厲的眉眼忽地落在我身上。
自他開始幫皇帝分憂,這觀察力與日俱增。
「王爺,我是新來的丫鬟青璃,在後廚幫工。王管事病休,讓我替他。
「他說,宮裡的點心很好。」
我一臉天真懵懂。
大饞丫頭誰不會演啊?
李徹看著我,嗤笑了一聲:
「那你可要好好品嘗了。」
「是,王爺。」
2
皇宮的裝修吵到了我的眼睛,但宮宴上的珍饈美食迷了我的眼。
牛馬如我,哪裡見過這種國宴的陣仗。
我吃著盤裡的,看著端來的,耳朵還得留意李徹和皇帝互掐的進度,甚是忙亂。
皇帝少年登基,但笑裡藏刀:「皇兄,青州陳家堰開裂,有坍塌之險,王兄可知曉?」
李徹正低頭剔蟹肉,忙放下玉箸:「臣弟已派官兵們去幫助工匠修復了。」
皇帝陰陽怪氣道:「那修堰的帳目,還請王兄好好對一對。」
李徹不動聲色:「陛下,青州雖為臣弟管轄,但此次修堰,是臣弟抵了府宅湊足的銀兩,沒有對帳的必要吧。」
我暗贊一句:高明!
花自己的錢,平朝廷的事兒。
李徹當之無愧我朝第一賠本打工王爺。
皇帝見說不過他,眯起眼:「那為何總是青州頻頻出事?」
李徹還未回答,舔狗大臣們便爭先恐後曆數李徹管轄青州以後發生的天災人禍。
我聽得腦殼疼。
人氣仙官凌若塵竟被說成人間掃把星。
皇帝還想繼續發難,我的戲癮就發作了。
手中的火晶柿子一滾,我倒地抽搐起來。
含恨昏死之前,我還充滿怨念地喚了聲:
「王爺……救我……」
眾人譁然。
李徹何等聰明,立刻接住了我的戲:
「陛下,你我一母同胞,今日我只是帶最疼愛的丫鬟來吃頓宮宴,你都不肯放過。
「您究竟是想要她的命,還是想要我的命?」
皇帝愕然,但也不是傻子。
他猜到我在轉移視線,立刻揮手宣太醫查驗。
期間李徹一直捏著我的手腕,捧著我的臉。
他在耳邊喚我的名字,演得那叫一個情深義重。
要不是我讀書多,差點就信了。
太醫們很快做出了診斷——
我是因為食用了過多相剋之物。
病情發作太快,太急,已經回天乏術。
呵呵,區區閉氣的仙法,瞞過凡人還是挺容易的。
凌若初打橫抱起我,轉身就要走,被侍衛攔住了。
「王爺,請把青璃姑娘留下,太醫院說——」
只聽李徹聲音結冰:「我看今日誰敢動她?」
亂鬨哄的宮宴上瞬時寂靜無聲,只剩下他的呼吸。
他巋然不動,衝冠一怒,無人再敢靠前。
他抱起我大步走出了宮門。
「噗通、噗通、噗通。」
李徹,你的心跳好大聲啊。
3
一回府,李徹就原形畢露。
他嫌我這個他「最疼的」丫鬟太沉,一進門就將我扔在了地上。
好疼,好曬,但我是屍體,我不敢動。
他喚來王管事,語氣是公事公辦的漠然:
「今日青璃救主有功,以妾室之禮葬了。再給她家人送五百兩銀子。」
王管事應承了下來。
他當初買我回府才花了三兩。
再者,燈奴乃是器靈,是月華落於琉璃燈盞上所幻化。哪來什麼父母?
一來一回,王管事凈賺四百九十七兩!
羨慕的口水打濕了棺材板。
哀樂起,紙錢散。
送葬的隊伍漸漸遠去。
我隨手抓了一把陪葬的金銀,揣入懷中,躡手躡腳地爬了出來。
忽地,身後異動,我連忙藏身於樹後。
只見兩名面容英俊的黑衣男子提著白燈籠,從遠處飄近。
矮一點的男子翻著手裡的名冊,嘀咕道:
「許青啥?這名字沒印清楚……」
廢話,我又不屬於人間。
瘦高的男子道:「這是個有福的妾。聽說她剛死,王爺就立誓不娶正妻了?」
我:???
李徹,真有你的。
為了立深情人設,陷天子於不義,連我這「死人」都算計進去!
那兩人嘰嘰咕咕念咒,一陣忙活,卻收不到我半點魂魄。
我扯下髮釵,散下及腰的黑髮,鬼魅般輕拍了他倆的肩膀,幽幽說道:
「大哥們,別念了。我沒有魂,只有根破燈芯。
「你們收不收,收不收啊?」
4
趁這二人嚇呆,我逃了。
我是守劫的燈奴,必須和師尊鎖死。
於是又改頭換面,以一手驚才絕艷的廚藝,再次打入了定遠王府。
人人贊我的手藝好。
有時半夜驚坐起,我都要猛夸自己一頓。
以我的天賦,無論做何種牛馬都會成功的。
無論是丫鬟、嬤嬤,還是書童、侍衛或馬夫,我都輕車熟路,仿佛早已做過無數次一般。
自鴻門宴後,李徹離開了京城。
他回到青州修堰,著手治理水患,每天忙得腳不沾地。
宮斗哪有修堰重要?
只有皇帝不作妖,我也樂得清凈。
沒事就躲起來狠狠讀書。
我讀野得沒邊的史書,讀周易卜算、看《黃帝內經》,還讀了有《歷年負心漢大全》之稱的話本子。
這些紙上情愛讓我悟了——
世間男子多是薄情寡義、利益為先之流。
一日夜裡,燭火幽暗,我邊讀書邊真情實感地吐槽,竟沒察覺李徹已經走進了灶間。
他取點心的手在空中一滯。
我們四目相對。
尷尬,顏體的尷尬。
李澈假咳了一聲:
「你是新來的廚娘?
「在你眼中,男子當真與蟲豸豺狼虎豹無異?」
我忙放下書:「王爺除外!王爺品行高潔,俊逸無雙!」
我小跑著熱了兩塊他最喜歡吃的米糕,送到他房中。
他卻連看都懶得再看我一眼。
5
確定李徹臥房熄了燈,我偷摸溜回了天宮。
我和老壁燈住在遠離主殿的偏遠石窟。
他一見到我,立刻想趕我走。
我抱著大門口的仙鶴雕像不撒手:「一炷香,師父。我只待一炷香時間。」
老燈慌慌張張地關門:「快進來,任務完成了嗎?就偷跑!」
我委委屈屈道:「師父,徒兒想你。人間甚是無趣。」
「青璃,你是去打工,不是去度假啊。為師也惦念你。天宮之中器靈眾多,但能成為長明燈的能有幾個……」
又是這一套天降大任,必先苦我心智的話術。
我揉揉起繭的耳朵,不理他,直奔裡間。
去人間之前,我把一隻偶得的金蛛藏在了裡間的石縫裡。
然而此刻,天塌了。
我拍打著那塊光滑的石壁嚎啕:「師父,我的小寶貝呢?」
「小?寶貝?」師父錯愕。
他不情願地挪開柜子,露出一個漆黑的大窟窿。
我顫巍巍伸出手,「小」金蛛地動山搖地擠出來迎接我,恨不得整個壓在我身上。
「師父,你……你給它吃什麼了?」
老燈瞪了我一眼,沒接話。
他左手查曆法,右手掐算,臉上烏雲密布:
「青璃啊,三日內,凌若塵必有死劫。這回比前幾次都要兇險,萬不可掉以輕心。」
聞言,我不以為然:「師尊是面首,包沒事的。」
「什……什麼?」老燈大驚失色。
「師尊面如冠玉,智力和武力都是群仙之首。當然是面首了。
「師父每回都說兇險,有我在,哪次有人傷得了他?」
老壁燈使勁敲我的腦殼,讓我不要死讀書,讀死書,一定得提高警惕。
我和老燈都心知肚明:不怕李徹死,怕的是李徹白死。
若是一次次經過了「生死劫」,他還沒能勘破生死的意義,就會從天帝最器重的上仙,變成歷劫失敗的笑柄。
沒臉回天庭的神仙,只能屈尊做人。
而我,也再無晉升為長明燈的可能。
我掙開滿身蛛絲,摸了摸金蛛的腦袋:
「乖乖聽話,待我衣錦還鄉。」
6
天上的時間比地上快,明明半柱香都不到,我回到府中已過了晌午。
廚間夥計們坐在屋檐下,一臉吃飽了瓜的饜足。
「畢竟,咱王爺也是男人。」
「城南的舞姬可是德藝雙馨的老藝術家……」
糟了!
我想到老燈說的話,這舞姬該不會就是王爺的死劫?
我忙換上男裝,往城南趕。
只見河上千舸連燈,人潮如織。
要在這熱鬧的地方找人,實非易事。
剛剛走到岸邊,就聽見「噗通」一聲——畫舫上有個白影跌入了水中。
像是李徹。
他最愛穿這種不耐髒又容易皺的白衣服了。
「不許死!」
我急了,縱身躍入水中,將人撈了上來,提上了畫舫。
眼前這濕漉漉的男子哇哇嘔著水。
他身形衣著雖與李徹有幾分相似,但面容實在崎嶇。
我鬆了口氣,自言自語:「不是李徹就好,罷了罷了,就當功德一件。」
話音未落,我忽然後脊一涼。
李徹持劍抵著我後背,聲音不怒自威:「捉到你這盜墓賊了。」
「按本朝律例,發冢者當斬。」
7
發冢?盜墓?
我真是有口莫辯,那些金銀財寶本就是我的。
還不是因為上船得花重金,我才捨得把寶貝們都拿出來當了。
誰知這些首飾上竟都刻了「青璃」二字,被當鋪掌柜認出是陪葬品。
我前腳剛走,掌柜後腳就告訴了李徹。
所以人群中,我在尋他,其實他也在找我。
他差人把我綁了,遣散了眾人,一雙凌厲的黑眸死死盯著我:
「說吧,你到底是誰?為何有我愛妾的物件兒?」
大哥,要不然你再仔細看看呢?
我的手腕被麻繩磨得生疼,悄悄在身後掐訣。
河道之上,僅有畫舫這一處被黑雲籠罩,疾風掀開了紗簾。
我這小小仙法,尚能暫時遮擋天宮中的眼線。
借著隆隆雷聲,我幽幽地開口:
「王爺,我是青璃啊!」
他瞳孔微顫:「編,繼續編。」
我低下頭裝作鵪鶉的模樣:
「其實,我乃是地府渡厄司的收魂使許青璃,日常工作就是為亡魂引路。
「可是我對王爺一見傾心,這才混入府中。只要日日能見到王爺,我就心滿意足了。
「那日朝堂救主,也是情之所至……」
說罷,我掙脫了繩索,用盡畢生所學,在電閃雷鳴的掩護之下,迅速變幻出多種凡人樣貌。
最終以丫鬟青璃的模樣出現在他的眼前。
李徹目瞪口呆,三觀震得稀碎。
但畢竟見慣了大場面,他很快鎮定下來。
李徹望著窗外的熙攘繁華,語氣悲涼道:
「收魂使姑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8
雖然事實的確如此,但每次我們都能再掙扎一下。
這回也不例外。
我問道:「你有沒有其他房產?」
李徹不解,但照辦。
他帶我去了一處僻靜別院。
別院不大,但處處都走心,樣樣都合我的意。
亭台假山,流水潺潺,書架上擺滿了書。
李徹的眉眼裡全是不甘,一會兒摸摸牆上的寶劍,一會兒又取出懷中的書信密函愣神。
良久,他說道:「我皇兄受人挑唆,一心想要置我於死地。我一死,更無人敢大膽諫言。
「到時奸臣當道,民不聊生,只怕國將不國……」
我打斷他:「王爺,我聽懂了。」
看來他已經成功被我這陰司身份唬住。
他忽然半跪下來,好像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仰著臉想讓我看得更真切些。
他雙眼通紅:「姑娘可否再許我十年壽命?不,五年也行。
「待我復修陳家堰,解江南水患,便可心無掛礙地與你同去。」
我一個小小燈奴,可受不起師尊的大禮。
我結結巴巴地扯謊:
「原本我……我也不捨得你死。讓你來別院的目的也是為了幫你遮掩。
「等這幾日,你過了這個坎兒,又能再苟些時日了。」
我已下定決心要與他同吃同住。
這三十六個時辰,我都會緊緊盯著他。
我就不信了,誰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傷他。
9
第一日晚上,李徹徹夜未眠,我們相對無言,枯坐一夜。
不像守劫,更像是熬鷹。
第二日,他嚴防死守,絲被裹得嚴實,睡覺說夢話:「本王不能死,不想死,求放過,嗚嗚嗚嗚……」
第三日下午,他實在百無聊賴,提議在涼亭里對弈。
我竟連輸五局。
他輸贏不形於色,只是一味低頭吃我的子。
「不玩了!下不過!下不過!」
「我要看書去了。」
我輸急了眼,準備揉亂棋盤,忽然被他伸手按住了手指。
我抬眸,正對上他精緻的眉眼。
一時恍了神,還以為回到了天宮,猶記得天宮初見,凌若塵白衣銀髮,仙姿縹緲,一雙黑眸也是眼下這般靜如幽潭。
三界之中,再沒有比他更好看的仙人了。
「青璃姑娘,時辰還早。我們再來一局。」
我紅著臉,抽回了手。
李徹修長白皙的手指將瑩潤的棋子一粒粒收回,又在「天元」落了一枚黑子。
天元之位,難守難攻,傻子才會開局就搶。
他方才以美色誤我,此番又在棋桌上讓我,看得出他的確很想活了。
忽地,剛剛晴好的天,頃刻間黑了下來。
豆大的雨滴砸下來。
不對勁。不悶不熱,風都沒起,下哪門子雨?
李徹起身,欲冒雨回去,被我擋在了身前:「且慢。」
我站在亭子旁,緩緩伸出手,接住了一滴雨水。
手掌瞬間灼出一片紅痕,靈力從我掌心散逸而出,神魂一震。
空中瀰漫起草木灰的味道。
我暗道:不妙,像誅仙散。
這種藥只有天宮的庫房有。老壁燈做過庫管,知道它的厲害。
別說是李徹,就算天帝來了,淋了這雨也得掉層皮。
藥與雲融為一體,化作雨水,即將荼毒李徹沉睡的仙魄。
見我們躲在亭子裡不肯出去,詭異的雨滴飄了進來。
「往裡站。」我下意識伸開胳膊,擋在他身前。
不能再等了,必須儘快離開這裡。
我看了看被黑雲遮擋住的天空,祈求老壁燈能保佑我這自損八百的法子多撐一時半刻。
我雙手結印,厲聲道:「月魄凝魂,燃骨作晝。九幽不照,亦有琉光。」
一道白色的結界浮現,將我與李徹籠在其中。
「走!」我牽起他的手,向屋內疾步跑去。
急促的雨滴落在頭頂,傳來「咔咔咔」的巨響。
我的身上也出現了蛛絲般的裂紋,五臟翻江倒海,多年積攢的靈力像剛揭開鍋的水霧一般散逃。
毒雨澆下,眼看就要打濕李徹的長髮和衣袂。
我放開他的手,奮力一推。
「師尊,我想賭一回。」
「賭我能再救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