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的地方已經是晚上,大夫給我開了幾服養胎藥。
我獨自坐在漆黑的屋內,雙手覆在肚子上。
孩子的到來,我是欣喜的。
我伏在桌上,哭了許久。
哭夠了,點起燭火,做一碗面,就著眼淚咽下。
7
趙恆和李姝瑤成親時,我給自己買了一服落胎藥。
小喜擔憂地看著我。
我安慰她沒關係,不必擔心。
小喜是我花了二兩銀子買回來的啞女,她本名叫來弟。
小喜在家日子艱難,爹不疼娘不愛,還有個弟弟整日裡使喚她。
我見她可憐,便花錢買了回來,給她改名叫小喜,寓意平安喜樂。
願我和她,往後都平安喜樂。
藥苦得厲害,苦得我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什麼東西似乎離開了我。
小喜抓著我的手,我時而清醒,時而恍惚。
到最後,五臟六腑都絞著疼。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只能聽到小喜的驚叫聲。
等我再次有感覺,便看到小喜拽著一個人,從門口進來。
他身姿挺拔,逆光而立。
走近了,我才看清,那人是李牧遙。
我想讓他離開,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用大氅把我整個人包裹起來,然後抱著我往醫館走。
我用盡全部力氣抓住他的衣領:「去上次那個大夫那兒。」
他點了點頭,我安心閉上了眼。
我仿若一葉扁舟,在海上漂蕩。
醒來時,李牧遙還沒走。
我的手下意識放到小腹上,那裡平平坦坦,我知道,他是真的離開了。
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重來一世,我們終究還是沒有緣分。
李牧遙聽到聲音,走到我的床前。
我望著屋頂,心如死灰。
「這下李姑娘,哦,該叫世子妃了,世子妃總該放下心了。」
他似乎想要說話,我轉過頭盯著他,目眥欲裂:「告訴李姝瑤,孩子沒了,她往後不必再針對我了!」
我用手撐著身子,想要趕緊離開這裡。
他上前想要抓住我的胳膊,我猛地甩開他的手,大聲呼喊小喜。
小喜很快從門口跑了進來,她用整個身子將我攙扶著。
我閉上眼睛,身心俱疲:「小喜,我們回家。」
後來,我在小喜的比畫中,連蒙帶猜。
才知道,那日我大出血,她嚇壞了,衝到街上,恰好看到李牧遙巡街經過。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跪在他面前求他救我。
李牧遙上次見過小喜,便知道是我出了事。
8
孩子沒了,日子還得照樣過。
我打起精神,一心經營著繡坊的生意。
因著比別人多一輩子的經歷,我把上輩子那些零散的記憶都搜羅出來,京城中流行什麼,高門貴女們喜歡什麼,這樣的記憶讓繡坊的生意變得火熱。
李姝瑤也未曾來找我麻煩。
我安心地守著小鋪子,過著自己的生活,直到李姝瑤和趙恆出現。
他們來時,我正在盤點帳目。
我像往常那般招呼客人隨便看,便聽到李姝瑤的聲音。
「近日京城的貴女們,人手一條朝暮閣的繡帕,我可不能被比下去。」她撒著嬌道。
趙恆的聲音緊隨其後,「你既是喜歡,便多買幾條。」
「那是自然。」
我僵著臉抬起頭,與他四目相對。
「朝朝?」
李姝瑤也轉過頭,看到我時,臉色一變:
「葉朝!怎麼是你!」
「朝暮閣是我新開的鋪子,怎麼不能是我?」
她挽著趙恆的胳膊,炫耀似的笑了笑:「沒想到,你竟流落到這般田地了。」
「姝瑤。」趙恆看著她,眼神不悅。
她很快就甜甜地笑著:「我知道錯啦,我這不是心裡不舒坦,總想刺葉姑娘幾句嗎?既然這樣,我多買幾條帕子,給葉姑娘賠罪,怎麼樣?」
我冷著臉開口:「朝暮閣不做你的生意,你走吧。」
「你什麼意思!」
我不想與她多做糾纏,目光轉向趙恆,語氣冷淡:
「世子,還請你帶著世子妃離開。」
趙恆最終還是帶著李姝瑤離開了。
臨走前,李姝瑤大言不慚:「葉朝,你等著,我不光要買朝暮閣的帕子,我還要時時刻刻帶在身上,你只能看著,卻無可奈何。」
春桃被他們留在店裡。
我並非不做李姝瑤的生意,只不過她那副頤指氣使的模樣,我很討厭。
趙恆留春桃,是讓我挑幾條帕子,讓春桃帶回去。
我知曉他的意思,便專心挑了幾條賣得好的,裝在匣子裡,遞給春桃。
春桃仍舊像之前一樣:「士農工商,世子妃所言倒也是對的。」
可我不是任她搓圓捏扁的少夫人了:「你倒是有幾分本事,竟能成為李姝瑤的丫鬟。」
「李姝瑤倒是能留住趙恆,可你怎麼還是個丫鬟?」
「你倒是比我還不如,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我知道怎麼戳春桃的肺管子。
她果然氣壞了,抓著匣子往外走。
我在背後調笑道:「依著趙恆對李姝瑤的感情,你恐怕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除非趙恆人事不省,把你認成李姝瑤。」
「可想想也知道,從前你能憑著這張臉,讓趙恆對你高看幾分,如今正主回來,你猜他還會看你嗎?」
春桃轉過頭,看著我笑:「那倒未必。」
我把想說的話說完了,至於春桃怎麼理解,那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春桃和李姝瑤是有幾分相似的,否則,當初侯夫人把春桃賜給我時,趙恆不會輕易應下。
9
入秋後,下了幾場雨,天氣轉寒。
在小喜的精心照料下,我倒是比之前還胖了幾分。
貴女們聚在我的鋪子裡,談論著京城中最近發生的事情。
故事的主人公,自然是趙恆和李姝瑤。
春桃到底是爬上了趙恆的床。
據說是因為趙恆和李姝瑤鬧了矛盾,喝醉了酒,誤把春桃認成了李姝瑤。
侯夫人大手一揮,讓趙恆納了春桃為妾。
她們講得繪聲繪色,我低著眸子,乖順地坐在櫃檯里算帳。
講到精彩處,其中一個貴女小聲問我:「那個叫春桃的,和李姝瑤長得真的像嗎?」
我笑了笑:「不大記得了。」
她並未因為我的回答掃興,仍舊興致勃勃地討論著。
我的手指在算盤珠子上噼里啪啦地撥動著,聲調輕快。
又過了月余,已至深秋。
侯府又傳來消息,春桃有孕。
聽說李姝瑤聽到這個消息,砸掉了半個侯府。
雖是誇張,但想必也好不到哪兒去。
侯府被鬧翻了天,侯夫人氣得臥床不起。
我聽了聽,並未過多說些什麼,畢竟已經是前塵往事了。
只是,我沒想到會在晚上看到趙恆。
他來時,我已經準備關門打烊。
不過兩月未見,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兒,再也不是往日那個翩翩少年。
我愣了愣,下意識開口:「進來坐會兒?」
我只是客氣一下,可他卻點了點頭。
我想了想,又覺得不妥:「不如去迎香樓吧。」
我關好鋪子,正準備走時,他又說:「不必了,你早點回去。」
我怔了怔,又把鋪子打開,點亮了一盞燭火,在匣子裡翻了會兒,終於找到一個荷包。
「這裡面裝的是安神的草藥,上面繡的是芙蓉花,寓意幸福美滿。你拿著吧。」
他抬眸看向我,眼神複雜得讓人看不懂。
許久之後,我聽到他說好。
「你看著比之前,氣色好了,也豐腴了不少。」他道。
我的心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想要去摸肚子,又硬生生地把手放下。
「是啊,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好了,氣色也就好了。」
他寬慰地笑了笑,轉身離開。
趙恆找我後不久,李姝瑤也上門了。
她依舊是從前那副囂張跋扈的模樣。
可整個人憔悴了不少,再也不是往日那朵嬌花了,反倒像是朵即將枯萎的鮮花。
她帶著不少人,一來就要砸掉我的鋪子。
小喜嚇壞了,可依舊死死擋在我的面前,不讓他人傷我分毫。
我拍了拍她的腦袋,又用口型示意她去找李牧遙。
她看懂了我的意思,急忙往外跑去。
李姝瑤大概覺得一個她只是一個啞女,並未攔她。
我坐在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你找我有何事?」
「你自己做了什麼,你心裡不知?」
我搖了搖頭。
她似乎是恨極了我,整個眼睛通紅:「葉朝,是我小看你了!」
「你竟能惹得趙恆對你念念不忘,一個荷包罷了,我只是碰了一下,他就緊張得跟什麼一樣,賤人!賤人!」
我嘆了一口氣,苦口婆心:
「我對趙恆已經沒了感情,否則,孩子……」
我沒有把話說完,但李姝瑤明白我的意思。
可我的話並未讓她平靜下來,反倒不知道怎麼觸到了她的逆鱗,她變得更加瘋癲。
「你居然敢和我說孩子!」
她咬著牙,流下一行清淚。
我心裡一驚:「你......」
她揮手屏退身邊人,屋裡只剩下我們兩人。
「如你所願,我以後再也無法生孩子了。」她惡狠狠地盯著我,妄圖從我臉上看出什麼。
我露出驚訝的表情:「你在說什麼?」
她的表情有些動搖:「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她並未回答我的話,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怎麼可能不是你?」
我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懷疑我給你下藥,導致你再也無法生育?」
「不是嗎!」她大聲驚叫起來。
恰好在此時,小喜帶著李牧遙走了進來。
他們的身後,還跟著一臉震驚的趙恆。
「姝瑤,你說的是真的嗎?」
10
這場鬧劇,最終還是結束了。
趙恆踉踉蹌蹌地往外走,眼神空洞。
李姝瑤哭著追了上去。
臨走時,我抓著她的手,在她掌心寫下一個「春」字。
我相信李姝瑤會想明白。
我無牽無掛,孑然一身,犯不著去謀害她。
可春桃不一樣,她本就因為爬床,惹了李姝瑤厭棄,而後因為懷孕,更是刺痛了李姝瑤的心。
李姝瑤無法生育,春桃的孩子便是侯府獨子,她的身份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
春桃才是獲益最大的人。
人都走了,我才看向李牧遙:
「世子怎麼會和你在一起?」
他定定地看著我,我神色如常。
過了一會兒,他才收回目光,回道:「今日是九月九日重陽節,陛下在會陽山登高望遠,我和世子奉命一同前往,保護陛下安全。」
我微微張嘴:「怎麼不曾聽說?」
「暗訪,知曉的人極少,我和世子也是早上才接到消息。」
我點了點頭:「那可真是陰差陽錯。」
他聞言,又看了我一眼。
我聳了聳肩,任他打量。
京城的冬日總是來得比其他地方要早。
感覺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已經過去了五個月。
我打小畏寒,天氣一冷,便小病纏身。
如今,手裡有了銀子,便想去江南過冬。
往年我也曾隱晦地向趙恆提過,可他總是推脫。
如今我只剩下一個人,倒也不受拘束。
天剛冷下來,我便和小喜開始收拾行李,打點車馬。
鋪子依舊開門,生意交給了巧娘。
巧娘是被夫家休棄的,她在城中艱難度日,我把她招了進來。
她的一手繡工,出神入化。
她跟了我快大半年,我信得過她。
冬日的第一場雪落下時,我和小喜坐上了前往江南的馬車。
我看著京城灰濛濛的天,勾起了唇角。
變天了。
11
我在江南,生下了一個孩子。
我給他取名,葉惟。
惟,惟一惟精。
惟哥兒生下時,不像往常的孩童嚎啕大哭,他盯著葡萄般明亮的大眼睛,咯咯直笑。
我知道,他又來找我了。
當初在李牧遙面前演的那出戲,不過是為了讓李姝瑤放下戒心,讓我平安誕下孩子。
我怎麼捨得拋棄,兩世都朝我奔赴而來的孩子呢?
來到江南已半年有餘。
來時,風雪滿天。
歸時,春滿江南。
京城到江南的距離是那樣遠,遠到半年之後,消息才傳來。
春桃最終也沒能母憑子貴,她被李姝瑤謀害,一屍兩命。
至於李姝瑤,謀害庶子和小妾,成了京城毒婦,人人都罵她是妒婦。
除此之外,她還有更嚴重的罪名。
謀害親夫。
聽說,她知道自己無法有孕,心理扭曲,找大夫抓了藥,讓趙恆也永遠失去了做父親的資格。
侯夫人被活活氣死。
李姝瑤,被關進了偏院,此生不能再出一步。
我抱著惟哥兒,坐在梨樹下,梨花簌簌。
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小喜又買了糖瓜回來饞惟哥兒。
惟哥兒哼哼唧唧,口水流了一地,卻始終吃不到嘴裡去。
我看著他們一大一小,笑出了聲。
許久之後,我輕輕開口道:「小喜,我們該回去了。」
小喜猛地抬頭,咧開嘴笑了。
12
回京的路不好走,我們一路上走走停停,終於趕在六月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