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馬來我家提親那日。
他鄉下來的痴傻表妹,哭哭啼啼放走了聘雁。
「你好殘忍,把大雁關在籠子裡就是不對!」
她睜著無辜的大眼睛滿臉不服氣。
卻又在竹馬趕來時。
抱著他的胳膊嚎啕大哭。
「那個姐姐好兇,她是個壞女人,哥哥不要娶她!」
1
「不是和你說了這大雁過完禮就會放生嗎?你為什麼還是提前把它放了?」
我強壓著火氣質問。
小姑娘一點沒有做錯事的愧疚,理直氣壯道。
「反正不都要放嗎?早一會晚一會有什麼區別!」
「那是定親的信物,你放了我們姑娘拿什麼過六禮?!」
丫鬟阿玉有些氣急敗壞。
誰料小姑娘撇撇嘴翻了個白眼。
「哥哥說了,我以後就是侯府金尊玉貴的表小姐!你個賤婢憑什麼這麼和我說話?!」
卻又在竹馬趕來時。
撲上來抱緊他的胳膊委屈大哭。
「哥哥,哥哥我要回家!」
「這是怎麼了?誰惹我們裊裊不開心了?」
陸遂無奈地看著被打濕一片的衣襟,好氣又好笑。
「那個姐姐不高興,她好嚇人。」
順著小姑娘的手指,陸遂終於注意到我難看的臉色。
下意識推開了懷中少女。
「阿妙,你怎麼了?」
「這位表姑娘把您千辛萬苦給我們小姐打來的聘雁放走了!」
丫鬟阿玉忍不住告狀。
陸遂錯愕轉頭,對上小姑娘水潤無辜的眼睛。
無奈地嘆了口氣。
「那是我給你未來嫂嫂的聘禮,你為什麼要放掉?」
「大雁在哭,它像裊裊一樣沒有家了,它好傷心……」
小姑娘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
陸遂佯裝出來的怒氣當即消散,軟了語氣低聲誘哄。
又滿眼歉意的看向我。
「阿妙,大夫說她心智等同於五六歲的小孩子,你別和她一般計較。
「她畢竟,是為了救我才變成這樣的。」
院子裡堆滿了聘禮。
他鮮亮衣袍的袖子被小姑娘緊緊攥在手裡,動作笨拙地抬手朝我道歉。
「好阿妙,別生氣了。
「大雁我再重新給你打兩隻。」
2
今日定親宴。
本是兩家幾次占卜後共同定下的吉日。
卻因為少了最重要的聘雁進行不下去。
「阿妙,這都怪我。」
陸遂當即就要上馬再去打兩隻。
被小姑娘期期艾艾地扯住。
「哥哥,哥哥別去。」
又埋怨地看向我。
「山里這麼危險,你不該因為發脾氣就讓我哥哥去受苦!」
同行的媒人上來打圓場。
「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把流程走完,聘雁稍後再補上也不遲。」
大喜的日子我不願鬧得太僵,微微點頭。
周圍氣氛又重新熱絡起來。
正當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時。
不遠處響起不合時宜的「刺啦—」聲。
隨後是輕輕的埋怨。
「這什麼破東西啊,一點也不好玩。」
不妙的預感升起。
那份蓋了聖上金印,本該供在案前的聘書。
被小姑娘亂七八糟扯成兩截。
又隨意扔在地上。
空氣靜得落根針都能聽見。
「你到底什麼意思?」
我氣笑了。
手剛剛抬起,就看見小姑娘條件反射般抱住了頭。
「別打我,姐姐別打我!」
周圍賓客的議論聲四起。
「陸府的表小姐這是什麼反應?難不成林小姐經常背地裡打她?」
「這表小姐小時候出了事,心智宛如幾歲孩童,她哪會說謊?」
「看起來是真的,這林小姐不愧將門虎女,可對未婚夫的妹妹這樣,也委實太過分了些……」
若有若無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伴隨著竊竊私語。
我再難忍受,手指無意識的抓住了腰間長鞭。
就看見陸遂匆匆撥開人群擋在了我身前。
他身體僵硬,語氣也有一些不自然。
「她還小不懂事,阿妙,你冷靜。」
又在我開口前轉過頭,大聲呵斥。
「陸裊裊,你給我過來!」
他扯過紅著眼睛的小姑娘。
「為什麼要撕壞未來嫂嫂的聘書,你給我道歉!」
懷裡的小姑娘奮力掙扎。
「我沒錯,我不道歉!
「她一來就把你搶走了,你不給我扎小兔子,也不陪我玩鞦韆,都怪她,她是個壞女人!」
「還敢亂說!你給我過來!」
陸遂氣急敗壞地按住她,小姑娘撲騰地更加劇烈。
正當兩人來回拉扯時。
她的哭聲不知何時漸漸微弱。
當陸遂意識到不對時,懷中人已經哭到臉色發白,渾身顫抖。
卻死抓著陸遂的衣襟不放。
「我討厭她,我不道歉……」
「好好好,不道歉就不道歉。」
陸遂急得去掰她的手,哄道。
「你這是犯病了,放平呼吸,聽話,別抓那麼緊。」
「將她抬到我的臥房吧。」
我淡淡開口。
「府里有醫師,也可命人拿著我的腰牌去請太醫。
「在院子裡像什麼樣子呢。」
陸遂一愣,終於想起來身處何地。
掃了眼圍成一圈神色各異的賓客,慌亂道。
「阿妙,等我回來和你解釋。」
便抱著人腳步匆匆地離去。
3
陸裊裊醒來時。
只有我坐在她床邊。
「小姑娘,鬧成這樣你滿意了?」
「哥哥呢?」
她不理會我,撐起身四處張望。
「別看了,你哥哥給我打大雁去了。」
「不可能,我還在病著,哥哥不可能拋下我!」
她語氣篤定而得意。
「壞女人,快叫我哥哥來看我,不然有你好看!」
「你有沒有病,你自己不清楚?」
她昏迷的這段時間,請來的太醫反覆把脈也沒看出究竟。
最後只說可能是情緒激動導致太過勞累,睡得沉了些。
陸遂聽了這話大大鬆了口氣,終於想起今日留下的爛攤子。
「阿妙,我實在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求你給我一個將功贖過的機會吧。」
這門婚事在聖上那裡也過了明路,鬧成這樣誰臉上也不好看。
我不為所動。
「你還沒說,你和她究竟是什麼關係?」
陸遂一聽這話立馬急了,就差指天發誓。
「我一直把她當妹妹來照顧,絕沒有半點男女私情。
「可她當年是為了救我才心智倒退,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我不能不管她。」
他握著我的手放在頰邊,語氣一弱再弱。
「阿妙,自從三年前你救下我,我便認定此生非你不可了。
「你生氣可以打我罰我,但你不能冤枉我!」
說到最後,聲音隱隱帶了委屈。
京城中向來意氣風發的小侯爺此刻軟了嗓音做低伏小,說不感動是假的。
我想起過往種種,也有些猶豫。
可又不想今日這事草草了結。
便對他道。
「那你現在去打兩隻聘雁,天黑之前打來,我便當今天這事沒發生過。」
「可裊裊還……」
他下意識往屋裡瞥。
「怎麼,你怕我會害你妹妹?」
我冷了臉色。
「怎麼會?我的騎術雖然比不得你,在軍中也是數一數二。」
他一撩衣袍瀟洒地上了馬。
「等著,今晚我便為你抓回來!」
4
「現在府里沒人,我終於可以問了。
「小妹妹,你真有痴傻之症嗎?」
陸裊裊瞳孔下意識一縮,又立馬裝出茫然的樣子。
「壞女人,你說什麼我聽不懂!我要哥哥!」
她掀開被子朝門外跑。
又被七八個結實的僕婦團團圍住。
「小妹妹,我又不會對你做什麼,只是幫你看看病而已。
「你跑什麼?」
我叫來府里的醫師。
「能看出來她的心智水平只有六歲是真的還是裝的嗎?」
「這當然,心智倒退無非也是腦中淤血所致,只要一把脈便知真假。」
聽見這話,陸裊裊終於變了臉色。
她慌亂推開面前的僕婦,拼盡全力朝門外跑去。
卻和剛掀開帘子準備進屋的人撞成一團。
陸遂「嘶——」了一聲。
看清人後,語氣帶了自己都沒察覺的寵溺。
「這是做什麼?病剛好就像個猴兒似的撒歡。」
陸裊裊面色慘白的撲倒在地,扯住了他的衣擺。
聲音尖利。
「哥哥,哥哥救我!這個賤女人剛剛要……」
未說完的話被趕來的僕婦眼疾手快捂了回去。
我指著地上拚命扭動的人,聲音冷靜。
「陸遂,你表妹的痴傻之症是裝的。」
頭腦上的症狀何其複雜,只靠把脈是很難斷定的。
我吩咐醫師那樣說,不過是為了詐她。
而陸裊裊的反應,則證實了我的猜測。
我喚來醫師正要解釋,卻突然被陸遂暴怒地打斷。
「夠了!」
他憤怒地將挾制陸裊裊的僕婦擊飛出去。
看我的目光帶著透骨的冷意。
「林清妙,你鬧夠了沒有!
「剛才宴會上我就想說了,為什麼裊裊看見你抬手就這麼害怕?
「我們相識多年,我本不願意用惡意揣度你,可你看看,你現在乾的是什麼事?!」
5
自從三年前在戰場上救下陸遂後。
他向來對我百依百順。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暴怒的樣子,一時愣在了原地。
陸遂脾氣不好我是知道的。
他的陸老侯爺晚年得來的獨子,姑姑又是宮中最受寵的貴妃。
從小要星星不給月亮的長大。
招搖過市斗鷹走馬,振臂一呼便有數不清的世家子前呼後擁。
那年中秋宴上他一襲白衣,月下舞劍。
攬獲了京中無數女子的芳心。
我恰好隨父親進宮述職,也有幸目睹了那驚艷一幕。
自小在西北蠻荒之地長大的女孩子,哪裡見過這紙醉金迷中溫養出來的膏粱子弟。
一時被迷住了心神。
直到我聽見他和狐朋狗友對我的評價。
「你說西北來的林小姐啊?滿臉土氣的鄉巴佬,實在粗鄙。
「我還是更喜歡天真爛漫些的嬌軟女孩子。」
滿座哄堂大笑中,我難堪地離了席。
一腔少女心事被擊的粉碎。
正當我以為我們此生再無交集時。
他突然厭倦了京中的繁華,偷偷溜去西北從軍。
狼煙風沙徹底擊碎了他作為世家子的最後一絲驕傲。
我一柄長槍拚死將他從敵軍手裡救了出來。
自那以後,他對我的態度便天翻地覆。
他開始嬉皮笑臉地跟在我身後,拚命擊敗所有人只為當上我的副將。
我們數次出生入死,見證過對方最狼狽不堪的樣子。
三年後西北大捷,他馬不停蹄向我求了親。
「我陸遂此生,非林清妙不娶!」
京中世家女子人人艷羨我手段了得,竟馴服了乖癖不羈的陸小侯爺。
我亦沉浸在他編織的溫柔鄉里。
可自從他回鄉告祭宗族,帶回來個粉琢玉砌小姑娘後。
一切便都不一樣了。
6
「哥哥,哥哥我的手好疼!」
陸裊裊委委屈屈地抬起手,手臂上赫然一條冒著血珠的猙獰傷痕。
像是被人用什麼利器劃傷。
「我沒有打她。」
我冷了聲音。
「嗤,不是你乾的,難不成是她自己劃的?!
「林清妙,分明是你做錯了事,為什麼還是這副又臭又硬的脾氣!」
「我說了不是我乾的——」
「夠了!你還要說謊到什麼時候?!」
猝不及防的掌風將我擊倒在地。
「你打我?」
掌心被粗糙的地面磨破,連同心裡也泛起密密麻麻的鈍痛。
我不可置信地抬頭。
陸遂有些懊惱地收回手。
「阿妙,我剛剛不是有意……」
他慌忙要來扶我,半途卻被一雙白嫩的小手抱住了胳膊。
「哥哥,裊裊的手還是好疼!」
陸裊裊嘟著嘴,善解人意道。
「這個姐姐只是來了癸水心情不好,我們先讓她自己冷靜一下吧。」
她水潤的眼睛裡含著淚珠。
「裊裊要回府上藥,讓哥哥呼呼才能好。」
陸遂不由自主的被小姑娘牽著朝門外走去。
「站住!」
我一甩腰間長鞭。
「話沒說清楚,我看誰能出這個門!」
7
西北軍中素日親近的同袍們恰好抬著大雁進了門。
人還未到,笑聲先遠遠傳來。
「小阿妙,小侯爺怎麼惹你生氣了?哥幾個正喝著你倆的訂婚酒呢,就被他著急忙慌的拉去山裡替他打大雁。」
「替他打?」
我拔高了聲音。
「對啊,這麼重要的東西我們替他本來不合適,可他說你生病了需要人照顧。
「小阿妙,你身體哪裡不舒服?」
我眼神如劍般射向一旁兩人。
陸遂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正要開口。
我的鞭子已在空中划過凌厲的弧線。
「林清妙,你敢!」
他下意識將陸裊裊護在懷中。
而我的手,也被趕來的部下們攔在半空。
「這是怎麼了,怎麼動起鞭子來了。」
見到我和陸遂劍拔弩張的樣子。
他們慌忙擋在中間。
「林清妙,你除了會用武力解決問題還會什麼?!」
見局面被控制,陸遂訕訕放下手,惱羞成怒道。
「你看看世家女子,哪有人像你這副粗鄙無禮的樣子!
「也只有我不嫌棄,甘願娶你為妻。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放完狠話,他扯著小姑娘往門外走。
只是背影怎麼看都有些心虛。
「不許走!給我攔住他!」
我下意識吩咐昔日部下。
可幾個人,誰也沒有動。
阿玉見不得我難過,急匆匆追上去攔。
竟被正煩躁的陸遂一腳踹飛出去。
「你這賤婢欺負裊裊便算了,竟敢擋本侯爺的路?!」
陸裊裊探出頭,不懷好意地吐著舌頭:
「嘻嘻,真是活該。」
8
我扶起阿玉,再也壓制不住胸中怒氣。
長鞭揮動帶起凌厲的風聲。
這一次,部下們團團攔住的人,變成了我。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躲躲閃閃,不敢和我對視。
「阿妙你、你還不知道吧?小侯爺昨日入宮請賞,聖上已經把西北軍的大權交給了他。
「現如今,我們聽他的號令。」
「什麼?」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朝夕相處了三年的人。
「陸遂,你著急忙慌要和我定親,就是為了這個?」
我為陸遂擋過長槍,他亦為我受過劍傷。
塞外風沙中,我們許下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
我以為我們是相愛的。
可這次西北大捷,往日熟悉的一切竟都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