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阿娘沒有再像在山上一樣,將院子裡種滿鮮花,又種下菜種。
她只種了菜。
我問起時,她搖了搖頭,好笑地捏了捏我的鼻子,說帶我出去買糖葫蘆。
我惦記了許久的糖葫蘆。
她不過是為了轉移我的注意力罷了。
但不妨礙我很高興。
只是沒想到,這一趟也會遇到外公一家。
我剛咬了一口糖葫蘆,一塊石頭便砸在了我額頭上,頓時一痛,眼前模糊了一片。
「小雜種!小雜種!」
「沒爹的野孩子!」
我捂著額角抬眼望去。
是兩個比我小些的男孩,他們身邊還站著大點的孩子。
對方朝我扮了個鬼臉,有恃無恐的樣子。
我咬咬牙,看了眼還在店中的阿娘,還是沒忍住,直接沖了上去。
在山上時,魏先生可沒少鍛鍊我。
雖然他不能練武,但是他會武,就連趙叔叔也羨慕我能得到他的親自指導呢。
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時,我一下壓在了其中一個身上,捏著拳頭便朝著對方臉砸下去。
等旁邊的人發現想要阻攔時,身下的小孩滿口鮮血,鼻青臉腫,哭得撕心裂肺。
他們想把我拉起來,有人一口咬在我手上,我也沒放手。
直到對方叫了大人來。
比巴掌先到的,是對方的謾罵。
「啊啊啊小賤種,看我不打死你!」
我被人一腳踢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渾身都疼。
動靜鬧得太大,阿娘聽見也出來了。
她顫抖著手將我抱起來,小心翼翼地查看著我身上的傷,看向對面的人時,眼中全是憤恨。
「大哥,好歹當年也是我幫了你,如今,你竟然對一個孩子下狠手!」
對面的人,正是當年我那個非娶媳婦不可的舅父。
對方三年抱倆,日子過得好不快活,媳婦更是因為成了大功臣,在家中趾高氣昂。
不止幾個小妹要向著她,就連兩個小的,也是誰都招惹不得的。
這次上鎮上來,也是為了給兩個小的買東西。
舅父聽到阿娘的話,有一瞬間的僵硬,面上還帶了點愧疚。
但舅母狠狠伸出手扭了他一下,他又換上了理所當然的表情。
「一個小丫頭片子,敢打我兒子,我還下手輕了!要不是是你的孩子,看我不打死她!」
舅母附和著,眼神高高在上地看著我們。
「不值錢的小丫頭,打了便打了,難不成還要打回來?更何況是她先對耀祖動的手。妹妹上山那麼多年,莫不是被打傻了?」
我娘握著我的手一緊,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安慰。
「明明是他先罵我的!」
我指著那個靠山來了便肆無忌憚的男孩。
「他罵我是沒爹的野種!」
對面的舅母聽聞,一巴掌輕輕拍在男孩身上,笑容嘲諷。
「哎喲,咱家耀祖就是聰明,瞎說什麼大實話。」
看阿娘臉色很是難看,舅父打著圓場。
「耀祖說的也沒錯,這丫頭不就是沒爹嘛!」
舅母點點頭開口。
「難怪哦,沒爹養的東西,還敢打人,不就是個野種?」
舅父皺著眉讓她別說了。
舅母不依不饒。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小孩子嘰嘰呱呱扮著鬼臉,不時還要來推我一把。
被阿娘阻止,對方不止不收斂,反倒是跑回舅母身邊,大聲告狀。
舅母眼睛一挑,嘴巴一揚,張口說出的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無外乎是阿娘被賣,以及我沒爹的事情,偏生這些都是真的。
阿娘臉色難看得緊,身子微微發抖,眼睛都紅了。
這是那麼多年來,我第一次見她這麼生氣。
「夠了!你還要說到什麼時候!」
她朝著舅母怒吼,又看向舅父。
「當年是大哥你求著我,這麼多年,我也沒求過你。」
「現在,你任由她罵我,罵我唯一的孩子,就算再如何,我是你親妹妹,如玉是你親外甥女啊!」
舅父臉色有些難看,他向來是好面子的,不然也不會在娘上山後,還不時託人送東西來。
就是為了不讓人覺得,他是因為賣妹妹才娶媳婦的。
舅母還想駁斥,卻被舅父吼住了。
不發脾氣的男人發起脾氣來才可怕,一巴掌打在對方臉上,叫人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莞娘,這事就看在大哥的面上,讓它過去吧。」
說著,他遞過來一小塊碎銀。
「給孩子看傷去。」
「你瞞著我藏錢?!不准給!」
舅母想要搶錢,被舅父躲開了,一個眼神便讓對方噤了聲。
阿娘冷著臉,看著對方遞過來的銀子,「不用。」
舅父一把將銀兩塞到阿娘手中,帶著還在調皮的孩子轉身就走。
「你收著吧,你們娘倆用錢肯定緊著些,閒暇時……可以回去看看爹娘。」
舅母罵罵咧咧,也跟著走了。
7
等人走後,阿娘看著手中的碎銀,有一瞬間的怔愣。
但反應過來後,她立馬帶著我去了醫館。
夜裡替我擦藥時,阿娘忍了一天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如玉,娘的如玉,娘對不起你。」
她哭著,像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一樣。
「娘,如玉沒事。」
我抓住她的手,仰頭笑著。
額角的傷還很疼,但我硬是忍住了。
舅父的一腳,讓我躺了七天。
這七天,他們一家誰都沒來過。
阿娘不說話,只是看著碎銀髮呆,等到午時出門一趟回來,碎銀沒了,換成了我愛吃的蜜餞和糕點。
我吃著蜜餞,看著阿娘將打包好的禮物又解開,不解地問。
「娘,不回去了嗎?」
明明幾天前,她還對我說,想回去看看。
阿娘摸了摸我的頭,笑得釋然。
「不回去了,咱們倆就是一家人,不需要其他家人了。」
我當時還不懂,直到幾天後,一伙人闖進家中,才明白。
「就是她了,看看,雖然帶著一個孩子,但是個女娃,雖然有過兩個男人,但你看她這臉,這前凸後翹的!」
唇角點著大痣的媒婆聽到舅母的話,上下打量著阿娘,很是滿意,轉頭看向身後的男人,臉笑得上面的粉不住往下掉。
「劉大人,你看滿不滿意?」
那個劉大人長得膘肥體壯,面若地鼠,笑起來色眯眯的,落在阿娘身上的目光,像是黑色的粘液,讓人渾身不適。
「這是我家,誰准你們進來的!」
阿娘操著掃帚,護在我面前。
媒婆和劉大人看向舅母,舅母臉上帶著笑,看了眼阿娘。
「哎喲,這不是看妹妹你沒了男人,無依無靠的,怕你沒有著落,幫你介紹嘛!」
「妹妹莫不是眼光太高,看不上劉大人?」
舅母笑得不懷好意。
劉大人聞言,笑臉一下就垮了,對著阿娘指指點點。
「這、這、這個,被人用、用過的,便、便宜點!」
原來還是個結巴。
阿娘臉色難看極了。
媒婆臉色也不好,看向舅母。
「你不是跟我說,她答應了?」
舅母笑道。
「劉大人這樣好,誰不想嫁啊!我妹妹這叫什麼,欲拒還迎?」
媒婆和劉大人臉色好了些,阿娘臉色卻更不好了。
「她答應你的,讓她嫁去!我何時說過要嫁人!」
「我是你嫂子!長嫂如母,我說你嫁你就得嫁!」
舅母掐著腰,強勢起來。
「你算什麼嫂子,不過是用賣我的十兩銀子買回來的!」
阿娘厲聲,站在我面前的身影都變得高大起來。
我有些恍惚,這還是我那個在魏先生面前,溫柔說妾受寵若驚的娘嗎?
「到底人能不能帶走,錢我可是給你了!」
媒婆突然開口。
舅母看向她和劉大人,滿臉堆笑。
「當然能,當然能!她家現在就她和那個丫頭片子兩個人,現在就能帶走!」
話落,劉大人的目光落在阿娘身上,便想上手。
媒婆慣是個看人臉色的,也跟著上前。
阿娘不住地往後退,竭力躲開。
但劉大人只是往外面叫了一聲,便有幾個漢子進來了。
幾個人拖著阿娘便要往外走,我哭喊著抱住阿娘的腿,卻被一腳踢開。
阿娘眼都紅了,死死抓著門框,指甲斷開,崩出血來。
或許是動靜太大,周圍的鄰居走了出來。
看到來人,阿娘頓時迸發出希望,高聲呼喊救命。
那是平日裡來我家討要菜苗的朱嬸子。
「嬸子,嬸子求你救救我娘,別讓他們把娘帶走!」
我跪在她面前,不住地磕著頭。
朱嬸子猶豫半天,看向劉大人。
「你們是什麼人?擅自綁人,我可報官了!」
劉大人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他沒說話,倒是媒婆開口了,像是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
「喲,報官?我們劉大人就是官,誰敢抓他!」
「識相的,就別多管閒事!她的家人可都答應嫁女了!」
話出,朱嬸子還有些猶豫,但是看到劉大人身後那些人,又怕了。
她一把扯開我的手,毫不猶豫地退回去關上了門。
與此同時,關上的還有阿娘和我眼中的希望。
舅母大笑起來,讓阿娘和我認命。
劉大人結結巴巴地說,會對我阿娘好。
媒婆說,阿娘跟著劉大人是去享福。
周圍聲音嘈雜,我只覺得一陣恍惚。
阿娘突然停止了掙扎,眾目睽睽之下,她跪在劉大人面前,開口道。
「若是妾跟您走,能否保證妾的女兒過上好日子?」
8
劉大人當即掏出銀兩。
我娘搖了搖頭。
劉大人又立下誓言,說絕對不會對我下手。
我娘還是搖了搖頭。
最後,我娘讓劉大人派人送我去京都,親眼看著我上了船。
小窗飄蕩在河海之中,我頭一次離開家,心中難免不安。
岸邊阿娘的影子越來越遠,我的思緒越來越慌亂。
直到有人進了船艙,一把搶走了我的銀兩,我才反應過來。
阿娘和我都被騙了。
「小丫頭片子,你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男人嗤笑一聲,拎著我便丟進了水裡。
我不斷掙扎著,冒頭又被他打下去,直到累了,直到男人的嬉笑聲遠去,直到一切歸於平靜。
我好像又聽到了魏先生的聲音,就跟做夢一樣。
「如玉!」
我緩緩睜開眼,映入眼帘的,竟然是魏先生。
「爹!」
看清人,我一把將他抱住,顧不上其他,眼淚便已經掉了下來。
「求你救救娘吧!」
魏先生面色一下就變了,連聽到我叫爹的喜悅都瞬間斂下,著急地問我阿娘的情況。
不到半天時間,我又回到了鎮上。
魏先生的人帶著我急急忙忙趕到時,阿娘正被人推搡著拜堂。
她一身素衣站在眾人邊上,眼神決絕,便要往柱子上撞。
「阿娘,不要——」
我哭喊著上前,一把將人抱住。
阿娘身子一軟,跪在地上撫摸著我的髮絲,急切地問道。
「如玉,你怎麼回來了!」
「你快走啊!」
她身子發抖,眼中恐懼快要溢了出來。
我連忙將她緊緊抱住,安慰道:
「阿娘你別怕,爹……魏先生回來了!」
聽到我的話,阿娘緩緩抬起頭望向門口。
魏先生帶來的人已經將劉大人的人全部控制住。
他坐在輪椅上,趙叔叔為他推著,他卻急切得不得了,恨不得飛到阿娘身邊。
「菀娘,是我來晚了。」
魏先生將阿娘抱住,表情里滿是愧疚。
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像是久別重逢的愛侶,恨不得一直待在一起。
阿娘哭了。
這是她頭一次在魏先生懷裡哭,也是她頭一次哭得這樣厲害。
這一哭,像是要將十多二十年的苦楚全都哭出來一樣,哭了許久也未曾停。
魏先生就這樣陪著阿娘,從天黑到天明。
等到阿娘哭累了,魏先生滿臉溫柔地替她將淚水擦拭乾凈,抱著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