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玄色蟒袍,襯得他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更顯蒼白。
很年輕,卻又帶著一種不屬於年輕人的沙啞和陰冷,聽不出喜怒。
「抬起頭來。」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抬起了頭。
6
五官俊美得有些過分,甚至帶著幾分雌雄莫辨的妖異。
只是那雙眼睛,狹長深邃,像不見底的寒潭,一眼望去,只讓人覺得不寒而慄。
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被迫與他對視,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然後,他揮了揮手。
「都退下。」
殿內的太監和錦衣衛,瞬間退得乾乾淨淨,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沉重的殿門被關上。
偌大的空間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他蹲下身,伸出手,冰涼的指尖捏住了我的下巴,強迫我看著他。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細細逡巡,那雙冰冷的眸子裡,似乎有什麼情緒在劇烈地翻湧。
我渾身僵硬,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預想中的折辱並未到來。
耳邊,卻傳來一聲極輕的,帶著無限壓抑和顫抖的呼喚。
那聲音,不再是剛才的陰冷沙啞,而是清澈的,熟悉的,仿佛從我遙遠的記憶深處傳來。
「阿姐……」
我渾身一震,猛地睜開眼睛。
那是一張我以為在夢裡才會再見到的臉。
雖然褪去了年少的青澀,變得凌厲而陌生,但那眉眼間的輪廓,分明……分明是……
他看著我,眼眶瞬間就紅了,那雙寒潭般的眸子裡,洶湧的不再是陰鷙,而是滔天的悲傷和委屈。
「阿姐,」他又喚了一聲,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像個迷路多年終於找到家的孩子,「我回來了。」
他不是什麼權傾朝野的九千歲。
他是我幼時走散,被我以為早在十年前那場災禍中,就已經死去的親弟弟。
蘇昭。
7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洶湧而出。
我們姐弟二人,在這陰森的東廠大殿里,抱頭痛哭。
十年了。
整整十年了。
當年,身為御史中丞的父親,因彈劾權貴,被人羅織罪名,構陷入獄。
蘇家一夜之間,從雲端跌入泥沼。
混亂中,我和母親被忠僕護著逃了出來,而年僅八歲的弟弟蘇昭,卻在人群中走散,從此杳無音信。
我們都以為,他早已死在了那場動亂之中。
沒想到……沒想到他還活著。
蘇昭斷斷續續地告訴我這十年的經歷。
他被人牙子拐賣,幾經輾轉,最後為了活命,為了報仇,他選擇了一條最兇險的路,凈身入宮。
他收斂了所有的鋒芒,像一條潛伏在黑暗裡的毒蛇,忍受著常人無法想像的屈辱和痛苦,一步步往上爬。
從一個任人欺凌的小太監,到大太監的乾兒子,再到如今,權傾朝野,連皇帝都要忌憚三分的東廠提督。
「阿姐,」他擦乾我的眼淚,眼神重新變得狠戾,「當年陷害我們蘇家的,不止一個。林侍郎的父親,當年就是主謀之一。」
林若薇的父親!
我瞬間明白了。
「林家這次被抄,是你動的手?」
蘇昭點頭:「他們手腳不幹凈,隨便一查,就是一堆的罪證。我只是,在背後輕輕推了一把。」
「可我沒想到,陸沉淵那個蠢貨,為了救林若薇那個賤人,竟然會把你送過來!」
說到這裡,蘇昭的眼中迸發出驚人的殺意,「阿姐,這三年,他是不是欺負你了?」
我將這三年的委屈,將皇上為了制衡陸家,才將我賜婚給陸沉淵的真相,將陸沉淵的冷漠,將林若薇的偽善,將我在侯府所受的所有屈辱,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蘇昭聽得雙拳緊握,骨節發白,周身散發出的寒氣,幾乎要將整個大殿凍結。
「好,好一個永安侯,好一個林若薇。」
他一字一頓,聲音里淬著冰,「阿姐,你放心。」
「從今天起,誰也別想再欺負你。」
「我們蘇家背負的血海深仇,我所受的十年屈辱,還有你這三年的委屈,我會讓他們,用血,一點一點地償還!」
我們姐弟二人,在這座象徵著權力與殺戮的殿堂里,立下了血的誓言。
所有傷害過我們的人,一個都跑不掉。
7
陸沉淵用我,成功換回了他的白月光。
林若薇從天牢里被放了出來,雖然受了些驚嚇,但毫髮無損。
後來我從蘇昭的密探口中得知,陸沉淵將她安置在了城郊的一處別院裡,悉心照料,滿心以為自己做出了最英雄、最正確的抉擇。
然而,救出林若薇之後,他心中並沒有預想中的狂喜和滿足。
反而像是被挖空了一塊,空落落的,做什麼都提不起勁。
他回到了那座沒有了我的永安侯府。
推開那扇我曾日夜期盼他走入的房門,裡面空空蕩蕩,我所有的東西都已帶走,只剩下滿室清冷。
他走到院子裡,看著我曾親手種下,如今開得正盛的薔薇,第一次覺得,這座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府邸,是如此的陌生和冷清。
密探說,他在那叢薔薇花下,站了整整一個下午。
直到夜幕降臨,他才失魂落魄地離開。
他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開始一遍遍浮現出我的身影。
想起我為他打理侯府時的細緻周到。
想起我為他抵擋明槍暗箭時的沉著冷靜。
想起他生病時,我那雙布滿血絲,卻依舊溫柔的眼睛。
這些他曾經不屑一顧,甚至嗤之以鼻的畫面,如今卻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在了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開始失眠,開始意識到,那個被他親手推開的女人,似乎早已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滲入了他的骨血,成為了他生命中無法剝離的一部分。
8
林若薇很快被陸沉淵接回了侯府。
她大概是想取代我的位置,做個賢良淑德的侯夫人,來討好陸沉淵。
於是,她開始笨拙地模仿我過去的生活方式。
她學著我一樣,親自下廚為陸沉淵做羹湯,結果不是鹽放多了,就是火候沒掌握好,差點燒了廚房。
她學著我一樣,去查府中的帳本,結果對著那一堆堆的數字,頭昏腦漲,最後把帳目弄得一團亂麻,惹得管家怨聲載道。
她甚至學著我去打理花園裡的花草,卻連最基本的習性都分不清,把喜陰的蘭花搬到烈日下暴曬,沒兩天就死了個乾淨。
陸沉淵記憶中那個不食人間煙火,只會吟詩作對的仙子,一旦落入凡塵,竟是如此的笨拙和庸俗。
他開始頻繁地將她與我對比。
他發現,林若薇的嬌弱是一種需要人時刻呵護的麻煩,而我的堅強,卻是能為他撐起一片天的臂膀。
他發現,林若薇的才情只存在於風花雪月,而我的智慧,卻能幫他處理最棘手的俗務。
他開始煩躁,開始不耐。
曾經的白月光,在他日復一日的失望中,漸漸失去了光環,變得面目可憎。
9
與此同時,京城裡開始有新的傳言四起。
說那位不近女色的九千歲,不知從哪兒得了個絕色美人,竟是寵愛到了極點。
說九千歲為了她,斥巨資重建了東廠里一座荒廢的閣樓,種滿了她喜歡的花草。
說九千歲連上朝議事,都將她帶在身邊,讓她坐在珠簾後聽政。
甚至有人說,曾看到九千歲親手為她剝葡萄,那溫柔的神情,是旁人從未見過的。
這些傳言,一字不落地傳到了陸沉淵的耳朵里。
他每次聽到,心中都莫名地煩躁不安。
一股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名為「嫉妒」的酸澀情緒,像毒藤一樣,瘋狂地在他心裡滋長。
他不敢去想,那個被九千歲寵上天的女人,會不會是我。
他寧願相信,我已經被那個殘忍的宦官折磨致死。
因為只有這樣,他心裡的罪惡感,才能稍稍減輕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