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束那天,我當著全班的面,甩給謝疏言一沓錢:
「我玩夠了,到此為止吧。」
他彎著腰,一張張撿起地上的鈔票。
啞聲說了句:「好。」
暑假結束,謝疏言坐上開往清北的火車。
而我飛往國外,開始漫長的化療。
多年後回國,我躺在病床上,因為治療掉光頭髮。
正忙著挑選假髮時,病房門開了。
穿著白大褂的謝疏言,和我四目相對。
1
謝疏言進來的時候,我正撅著屁股趴床上。
手機里傳出賣貨主播高亢的聲音:「618 激情下單,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孟小姐,又在看假髮呢?」
嘈雜的病房瞬間安靜下來。
護士指了指我:「謝教授,這是新入組的患者,已經簽署同意書了。」
謝疏言看過來的瞬間,我倒栽蔥一樣歪著腦袋,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十年了。
本以為老死不相往來的人,突然變成了我的主治醫生。
還在我做排氣操的時候闖進來。
要死。
我一骨碌爬起來,扶了扶歪掉的口罩。
噤若寒蟬。
雖然沒有和他對視,我依然能察覺到那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冷冰冰的。
沒什麼溫度。
跟當年因為我做錯題,無奈又溫柔的目光截然不同。
「孟小姐,這是我們組的教授,謝疏言。您的治療方案都是由他來負責的。」
我目光躲閃,匆匆點了點頭。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一旁的實習生捧著病例夾,乖乖報起病史。
「孟庭月,女,28 歲,十年前體檢時發現頸部淋巴腫大,初步診斷非霍奇金淋巴瘤,進一步病理檢查發現——」
「後面的不用說了。」
「啊?您認識這位患者?」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裝作很忙的樣子擺弄手機。
只覺得謝疏言的目光落在我搞怪的綿羊角小帽上。
半晌,他語氣平淡道:「不認識,只是病例比較特殊,提前看過。」
手機自動跳轉了淘寶頁面。
支付進入了倒計時。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過,我走了神兒,好久都沒有點下去。
實習生兢兢業業地彙報完治療方案,謝疏言聽完,語氣里沒什麼別的情緒。
「行,繼續目前治療,明天複查。」
然後,就挪到了旁邊患者面前。
查房進行了二十分鐘。
直到他離開,都沒再看過我一眼。
我動了動僵硬的脖子,發現後背出了汗。
看中的假髮連結,因為這麼一打岔,早就被搶空了。
嘖,真倒霉。
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謝疏言早就把我忘了。
連實習醫生念出我的名字,都沒有任何反應。
2
我和謝疏言剛認識的時候,關係並不好。
我仗著家裡有點錢,胡作非為,成績更是吊車尾。
班主任為了督促我好好學習,讓謝疏言坐我同桌。
起初謝疏言並不愛搭理我。
每天就對著他那套試卷,刷了一遍又一遍。
他腦子好,性格好,樣貌好。
唯一的缺點就是窮。
我就不一樣了。
我腦子不好,性格不好。
坐在謝疏言身邊,像個沒有腦子的傻大款。
好在我情商不錯,全校女生給他送花寫情書的時候,我給他買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他全套考試卷都是我買的。
不到一學期,就成功把他拿下。
我小心翼翼親吻謝疏言那天,剛好是他的生日。
他白襯衣亂了,唇瓣上染了我的口紅,垂著眼睛,「什麼意思?」
第一次親吻男人,我腦子也宕機了。
結結巴巴地說:「還、還不明白嗎?做我男朋友唄。」
謝疏言耳根微紅,輕聲說:「好。」
那會兒真美好啊。
我本來不愛學習的,一進教室,就乖乖坐在謝疏言身邊,聽他給我補習功課。
一年的時間,總成績提高了一百多分。
掐指一算,能考到北京去。
不用和謝疏言異地戀。
要不是後來體檢發現身體出了問題……
「嘔——」
病房裡迴蕩著我的嘔吐聲。
我抱著馬桶,兩眼發黑,出了一身虛汗。
閨蜜拍著我的背,「這麼下去可不行,你反應這麼激烈,我去找醫生。」
我抓住了她的手,「不用,習慣了。」
當年 27 次化療,我一個人在國外,不也挺過來了。
堅持了十年,舊病復發。
還不知道要遭多久的罪,要是回回找醫生,怕是要惹人家煩。
閨蜜不甘心,「謝疏言不是你的主治醫生嗎?我去找他,他一定有辦法。」
我抱住了閨蜜大腿,「我的姑奶奶,您消停點吧,您應該慶幸他沒認出我,要是認出來,得給我開一百次化療。」
「誰跟你說要做一百次化療?」
一道清冷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我渾身一僵,頭都不敢回。
閨蜜長舒一口氣,「謝教授,庭月她不舒服——」
「化療的正常反應,如果她遭不住……」
後面謝疏言跟閨蜜說了什麼,我沒聽見。
因為我滿腦子都是:
剛才的話,他不會聽到了吧?
3
晚間,護士來給我打止吐針。
言語間帶了點試探:「你認識謝教授嗎?」
我生無可戀地倒在床上,「不認識,為什麼這麼問?」
「謝教授從來不管這些事的,這次特地去辦公室,交代了你的主治醫生,開了止吐針。」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瘦了很多,因為病痛的折磨,臉色並不好。
與十年前比起來,實在相差太多。
不可能吧……
謝疏言記性再好也——
是的,他記性很好。
萬一,他就一直記恨我呢?
明晃晃的「孟庭月」三個字掛在床頭,我怎麼會覺得,他認不出我?
閨蜜插了句嘴,「你們謝教授才 28 歲吧,年紀輕輕就當教授了?」
「咦,你知道的真清楚!謝教授是醫學本碩博連讀,反正博士畢業那會兒才二十六七歲的樣子。他這個履歷,算是鳳毛麟角啦。普通人比不了。」
她們見我閨蜜對謝疏言感興趣,笑著說:「你要追我們謝教授啊?勸你省省。人家有喜歡的人了。」
閨蜜朝我擠擠眼。
就聽見護士說:「院長的女兒,海歸博士畢業,說不好什麼時候就要結婚了哦。」
閨蜜的笑容僵在唇角。
我揪了揪空蕩蕩的病號服,突然對衣服上的線頭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護士離開後,閨蜜沒忍住:「庭月,對不起啊……」
「嗨,有什麼可對不起的。」
「我今年 28 了,不是 18。」
那些高冷男神愛上我的美夢,早在十年前就不會做了。
4
那天之後,我就沒再見過謝疏言。
雖然見不到,但總能從別人的談論里聽到隻言片語。
不是外出參加學術會議,就是在實驗基地搞研究。
一周能來查一次房,指導一下用藥方案。
化療的間歇期,患者可以出院回家。
所以直到出院,我都沒再見到謝疏言。
回去的路上,我接到了高中班長的電話。
「孟庭月!你還在北京嗎?治療怎麼樣了?」
電話那頭熙熙攘攘的,十分熱鬧。
學委的聲音插進來:「你生病的事怎麼不跟同學們說呢?要不是班長提起,我們還不知道。」
我高中人緣還算不錯,這些年偶爾還會跟班長他們聯繫。
我哂笑道:「沒想打擾大家。」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這樣吧,你住哪兒?我們明天去看看你。」
我拗不過他們的好意,還是給了地址。
這些年家裡為了給我治病,花了不少錢。
多虧閨蜜的幫忙,我在首都找到了一個還算便宜的房子,租了下來。
一樓,南面有個院子,要是身體好,能種些花花草草,還能養一條狗。
高中同學一大半留在家鄉發展,剩下的散落天南海北。
所以這次來的人不多。
也就五六個。
大家大包小包地把食材拎進來,「本來想打火鍋的,但是天熱,我們炒點菜吧。」
我戴著一頂厚厚的針織帽,笑著說:「沒事,有空調怕什麼。我也想吃火鍋。」
大家吵吵嚷嚷地湧進廚房。
家裡頓時熱鬧起來。
依稀還像是剛畢業的樣子。
班長邊摘菜邊問我:「你有沒有聯繫謝疏言?」
我愣了一秒鐘,「什麼?」
「嘖,你不知道他是血液病方面的專家啊?專治淋巴癌,你問問他多好啊?」
「哦,我——」
我委實不想跟謝疏言扯上太多關係。
結果門鈴突然就響了。
班長擦了擦圍裙,起身去開門。
緊接著,就聽同學發出熱鬧的呼喊。
「謝疏言!你終於來了!」
「哎呀呀,大教授,好久不見。」
「進來坐,孟庭月想吃火鍋,你是專家,你來說到底能不能吃?」
我傻愣在原地,沒有戴口罩的臉,瞬間像是暴露在熾熱的陽光下,滿是焦灼。
我沒想到,他們竟然聯繫到了謝疏言。
而且,是在我臉都沒洗,口罩都沒戴的情況下,和他打了個照面。
謝疏言平靜地看向我,淡聲說:「吃清湯鍋吧。」
「好好好,聽大教授的,不要辣鍋!」
大家又開始忙碌。
謝疏言接過班長遞來的拖鞋,換下。
然後把一兜子水果遞給廚房裡的同學。
班長主動調節氣氛:「哎呀,再怎麼樣都是過去的事了。」
「相逢一笑泯恩仇,謝疏言,你大人有大量,別跟孟庭月計較。」
「快幫忙摘菜。」
謝疏言懷裡被塞了個濾水筐,裡頭裝買了空心菜。
他被推到沙發對面坐著。
霎時間,客廳里就只剩下我們倆。
牆角的空調發出喀拉啦的噪音。
我避開他的視線,急忙摸出屁股後面的口罩,正要往臉上戴。
謝疏言啪的一聲,掰斷了空心菜的根部,淡淡道:
「反正都認出來了,還有遮的必要嗎?」
5
客廳里的氣氛有些尷尬。
不。
確切地說,尷尬的只有我。
我斟酌了片刻,訕訕地把手縮回來,有些沮喪。
「我以為你沒認出我,所以前幾天在醫院沒打招呼。」
「不需要。」
「什麼?」
「我們不熟,不用打招呼。」
謝疏言低著頭,熟練地摘著空心菜,全然沒有跟我聊天的意思。
我默默點點頭,生分又笨拙地往前推了推水杯。
「你……喝點水。」
「不渴,謝謝。」
怪冷淡的。
他拒絕了我,我不好繼續熱臉貼冷屁股,乾脆就這麼坐著。
拚命回憶住院期間,有沒有干過什麼丟人的事。
班長從廚房裡鑽出來:「孟庭月,廚房用紙沒了,你給我拿一卷。」
「哦,好。」
我匆忙起身,去柜子底層翻找。
房東的舊家具有些年頭了。
拉個抽屜,整個柜子地動山搖的。
頂層倒扣在牆上的照片框率先受不住,發出幾聲低啞的呻吟之後,便朝下傾倒。
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只能像個鵪鶉似的,抱頭蹲在地上。
等著照片砸下來。
下一秒,眼前一暗,謝疏言捏住了傾倒的畫框。
因為逆光的緣故,我看不清謝疏言的表情,只覺得他周身冷颼颼的,不怎麼開心的樣子。
「謝謝啊。」
謝疏言沒理我。
等我從畫框底下鑽出來,才看清他目光所及——
當年我偷拍謝疏言睡覺的照片。
盛夏的陽光透過樹的縫隙,落在少年清雋的側臉上。
他睡得沉。
連我偷偷去勾他的手都沒發覺。
這一刻,我在考慮把照片搶過來吞下去的可能性。
「孟庭月。」
「啊?」
「解釋一下。」
我沉吟片刻,下意識抬手抓了抓腦袋,抓下了一捋頭髮。
在謝疏言冰冷的目光中,我哂笑道:
「這不是……前任牆嗎?哈哈哈。我就是紀念一下——」
「哦,是嗎?」
謝疏言指著我和閨蜜的幾組合照,冰冷的聲線有了波動,「按照你的意思,你還跟女的談過?」
我咽了口唾沫,「對……對啊,我、我都談過。」
謝疏言銳利的視線仿佛要將我燒化。
我漸漸地笑不出來了,眼神四處亂瞥,就是不敢看他。
「庭月,你們——」
班長拉開廚房門,剛想說點什麼,察覺到怪異僵持的氣氛,陡然住了嘴。
謝疏言沉著臉,把相框放回原位,抽出紙巾擦了擦手,拎起外套往外走。
「哎,謝疏言,你幹嘛去?」
「醫院有事,先走了。」
「不是,孟庭月的事還沒說完呢……謝疏言,你留下吃個飯。」
謝疏言站在玄關,看了眼沉默不語的我。
似乎在等我說些什麼。
可是讓他失望了。
我什麼都沒說。
謝疏言發出一聲很輕很輕的諷笑:
「我一個不受待見的前任留在這,有必要嗎?」
咔噠一聲。
門關上了。
謝疏言走了。
6
謝疏言的離開讓氣氛沉悶了一小下。
很快這份沉悶就被班長噴香的火鍋底沖淡了。
「班長,你可以啊,這麼多年手藝不減。」
班長樂呵呵地端著茶杯,對我揚揚頭:
「庭月,你別放在心上,老謝他……嗨,我改天說說他!他還能不給我老班長面子嘛!」
話落,其他同學也紛紛安慰我。
「我給他打電話時,謝疏言那邊就很忙,能來就表明了態度,他肯定會幫你的。」
「對,快吃火鍋!」
其實我倒真沒那麼難受。
反而對謝疏言有種愧疚感。
在我的認知里,我和他本來就不應該有過多的交集。
我也不好因為自己的病,再去給他添麻煩。
大家熱熱鬧鬧吃了頓火鍋,中間班長還在班級群里發起了視頻通話。
能接的人寥寥無幾。
不過群里很快熱鬧起來。
侃天說地,一瞬間,好像回到了高考前的那段日子——
大家興高采烈地談論未來和理想。
約好畢業旅行。
那會兒我和謝疏言是同桌。
臨考前一周,他從辦公室回來,看見我拿著水彩筆,在一張地圖上鬼畫符。
他問,「你在幹什麼?」
我舉起地圖,在他眼前揮了揮,「吶,不認識啊?這是北京!」
上面用紅筆畫了兩個圈。
「這是你的學校,這個,就是我的學校。」
我又用筆連了條直線。
「兩點之間,直線最短,這就是我們倆以後的距離。」
謝疏言忍俊不禁,「你要考來北京?」
「啊,你不高興嗎?」
他在我身邊坐下,將試卷一張張疊好,放進桌子洞裡。
輕聲說:「高興。」
結果我運氣不好,沒幾天就收到了體檢報告。
化驗單糟的一塌糊塗。
異常提示的箭頭爬滿了整張紙。
醫生建議我爸媽趕緊帶我去北京詳查。
從當時的情況來看,我應該上不了大學了。
我旁敲側擊地問謝疏言:「喂,假如有一天,我得了很嚴重的病,去不了北京,你會怎麼辦?」
謝疏言的筆一頓,皺起眉:「你得病了?」
「呸!別咒我!你才得病呢!網絡測試題!認真答!」
「我應該能考上最好的醫學院,改一下志願就好。」
一句話說的我心煩意亂。
我胡亂把我的數學卷子推到他桌子上,「好了好了,做你的數學題吧!呆子。」
明明最喜歡數學的人,想不開學醫幹什麼。
高考快要結束的那天下午,我開始流鼻血。
血沾到了高考卷上,不知道算不算污染卷。
這都不重要了。
我連夜啟程,去了北京。
站在北京繁華的街道上,一度難受的想哭。
北京之約,竟然是我先一步來了。
再後來確診——返鄉收拾行李——
我當著同學的面,甩了謝疏言一沓錢。
為這一段感情,草草畫上了句號。
7
第二次住院,還是原來的病區。
只不過這次的病友換了。
上次的小朋友月初剛去世,從這個病區拉出去,還不到 5 歲。
閨蜜聽到消息,紅了眼睛,淚汪汪地看著我。
我正惱火地跟賣家扯皮:「你看我像不像銀行劫匪?」
「親親,咱們都是合法公民哈。」
下一秒,我頭頂絲襪發過去。
「那我買帽子你給我寄絲襪???」
謝疏言進來時,我剛收到淘寶退款。
幾乎以閃電般的速度拱進了被子裡。
只留了個屁股在外面。
「孟庭月。」
謝疏言嗓音淡淡。
我撅著屁股,瓮聲瓮氣,「孟庭月不在,我是她閨蜜。」
一旁的閨蜜:「……」
謝疏言還是揭開了我的被子。
我頭髮亂糟糟的,跟條土狗一樣做賊心虛地仰頭看他。
他臉色很冷,唇抿得緊緊的。
旁邊有個女醫生笑著說:「疏言調整了下你的用藥方案,本來想跟你說的,結果一進門就看見……」
後面的意思不言而喻。
病房裡的病友都被逗笑了。
只有謝疏言沒笑,「看來你現在無心聽這些,我明天再來。」
「別呀,謝大教授,您說您說,我認真聽。」
我匆忙拽住他的衣擺,求醫多年,早已習慣了卑微討好。
謝疏言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指尖,張了張嘴,眉頭皺得很深。
一瞬間,讓人誤以為他……想哭。
我真是病糊塗了。
謝疏言站在床邊,毫無感情地交代了差不多半個小時。
每一句都恰到好處的停頓,確保我聽明白了。
他說想換一種新藥,效果不錯,但是副作用也大。
我靠在床邊,笑眯眯地說:「嗨,我知道,臨床試驗嘛,總是需要人參與的。我沒上大學,對社會也沒啥貢獻,就算最後失敗了,也沒什麼遺憾。」
「孟庭月,我不會拿人命當兒戲。」
謝疏言的唇抿得很緊,不苟言笑的樣子莫名人我安下心來。
……
新藥的副作用來得特別快。
白天用上,傍晚我就抱著馬桶,差點把胃都嘔出來。
隨之而來的是燒心、煩躁。
趁閨蜜回家休息的空擋,我一個人推著輪椅,來到了醫院外頭的小花園。
黃昏。
夕陽平靜地鋪趁在湖泊上。
風一吹,波光翻湧,如上萬隻金魚在浪里翻滾。
我吹著風,不時把腦袋扎進塑料袋裡嘔上幾下。
再抬起頭,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女人。
「孟小姐,好巧,您怎麼在這兒?」
是那天站在謝疏言身邊的女醫生。
忘記問她叫什麼了。
不過她很快就解答了我的疑惑,對著伸出手自我介紹:「顏安。」
我握住手,晃了晃。
被她無名指上的鑽戒晃了下眼睛。
我記得,這個醫院的院長就姓顏。
她不會就是院長的女兒吧?要和謝疏言結婚的那位。
顏安站在我身邊,語氣溫柔:「你跟阿言是怎麼認識的?」
我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她口中的「阿言」是謝疏言。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微妙。
前任現任,向來如此。
我扶了扶歪掉的帽子,「我們是高中同學。」
「只是同學?」
我沉默了會兒,「嗯,只是同學。」
顏安輕聲笑了,「這跟我聽到的可是不一樣呢,你是謝疏言的前女友,高考結束那年,甩了他一沓錢,就把人家踹了。」
她這話說得相當不客氣。
大概是來替他未婚夫出氣的。
見我不說話,她低著頭,繼續說:「因為什麼?你得病了嗎?你想用這種方式推開謝疏言。」
我還是不說話。
風呼嘯著穿肩而過。
我聽到顏安嗤笑道:「好蠢,真是多虧你了,我才能和謝疏言訂婚。」
我病了這麼多年,病得都快磨沒了脾氣。
聽到這話,卻還是忍不住還嘴:
「那跪下謝謝我,再給我打五百萬。」
「你——」
我斜楞她一眼,沒好氣道:「你想聽什麼?聽我後悔了?」
顏安不怒反笑,「你沒有後悔嗎?」
「哦,後悔了。」
顏安一怔。
就看見我大言不慚地笑著說:「我這就去把謝疏言追回來。我要跟他告白,哭爹喊娘地說我還愛著他,讓他立刻踹掉你跟我結婚。」
我昂首挺胸,就等顏安露出吃屎一樣的表情。
結果她只是表情古怪地看向我後方,笑著說:「謝疏言,你前女友要是跟你表白,你還會回來嗎?」
我笑容一僵,仿佛一腳踏進了無底洞。
回頭對上謝疏言冷淡的眼神,臉上跟潑了辣椒油一樣。
謝疏言的白大衣被夕陽染成了耀眼的橙色。
冷淡的臉上沒什麼表情。
「你可以試試。」
我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試什麼?」
「說你還愛著我。」
這一刻,金色的夕陽剛剛好從粼粼湖面上折射而來。
摔進了我的眼睛裡。
金色的光芒吞噬了謝疏言的身影。
我在一片頭暈目眩里,只聽見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帶著橫跨十年的迴響。
他說:
「你可以試試。」
「說你還愛著我。」
「你看看我會不會回到你身邊。」
我被嗡名聲充斥著大腦,待回過神,看到的,是顏安翩然離去的身影,和漸漸朝我走來的謝疏言。
我坐在輪椅上,兩腿重若千斤,任由謝疏言接管了我輪椅的使用權。
很難說清楚這一刻的感受。
尷尬,自卑,難堪,後悔。
一層一層的情緒疊加在一起,變成堵在喉嚨口的巨石。
謝疏言推著我,沿著湖邊往前走。
風帶來他淡淡的質問:「不打算說嗎?」
我低頭摳弄著指甲,「說什麼?」
「你剛才的話都是信口胡謅?」
我蔫噠噠地低著腦袋。
看著身上被風吹得癟癟的病號服,又想到了帽子下面日漸稀疏的頭髮。
剛才是賭氣,現在是心虛。
我是有多厚的臉皮,才說得出讓他回來的話。
「孟庭月,」謝疏言陡然住了腳,「耍我很有意思嗎?喜歡對你來說,就這樣廉價?」
他生氣了。
我感覺得出來。
「我沒有耍你……」我尷尬地低著頭,「剛才是為了吵架,下次不會了。給你造成這樣的困擾,很抱歉……」
以前我總能敏銳地察覺出謝疏言的情緒,然後在他生氣前,笑嘻嘻地光速滑跪道歉。
可這次我真的笑不出來。
不光笑不出來,眼淚都開始打轉了。
謝疏言說:「我和顏安的確是要訂婚的,不過那是她父親的一廂情願。」
他走到我身邊,蹲下,平視著我。
淺淡的瞳色帶來濃郁的壓迫感。
「今天是我讓她來的,那些難聽至極的話,也是我讓她說的。」
我被他近距離地注視,心底陡然竄出一絲火氣和委屈。
明明我都這麼倒霉了,一個快要死了的人,還要被追著殺。
「那真是恭喜你了,」我語氣酸溜溜的,帶著刺,「沒有我踹你,你還做不了院長的金龜婿。」
「是,」謝疏言疾言厲色道,「所以我說你蠢到家了。」
「謝疏言!我不想吵架,我……我難受,我想吐。」
我眼圈一紅,眼淚吧嗒掉下來,「當年的事,我跟你道歉。我不該傷害你的感情,不該當眾羞辱你,是我做錯了,你能不能……放過我?」
謝疏言緊緊捏住了我的肩膀,埋頭深吸了一口氣,再抬眼看著我。
「你覺得我在意那個?」
「什麼?」
他眼眶紅了,牽著我的手,去摸自己白大衣的衣領。
粗糙堅硬的料子有些磨手。
「我都走到這條路上了,孟庭月,你覺得我在意你的羞辱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因為什麼才跟我分手嗎?」
本該學數學的謝疏言,成了醫生。
他扔掉了喜歡的志願,此刻,站在這裡,站在我眼前。
眼底是滿到快要溢出來的委屈。
他質問我:「我吃了這麼多年苦,來到你身邊,憑什麼你說一句『放過你』,我就要遠遠滾開?」
我愣住了。
「那個實驗招募……」
「是我托班長發給你的。」
謝疏言目光灼灼,「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我的腦子很亂,當年的事我只告訴過班長。
並請他替我保密。
難道是他告訴了謝疏言?
風漸漸大了。
遠處有護士在喊我回去。
謝疏言站起身,收斂了情緒,破罐子破摔道:
「孟庭月,你在生病,我不跟你鬧,但是你永遠別想擺脫我。」
8
從外面回來後,我就一直坐在病床上發獃。
閨蜜在我眼前揮了揮手:「怎麼了?你怎麼魂不守舍的?」
「謝疏言他學了醫。」
「我知道啊,我又不傻。」
對上我紅彤彤的眼睛,閨蜜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張大了嘴。
「你是說,他學醫是為了……」
這天晚上閨蜜回家後,我給班長打去了電話。
「喂?庭月,有事嗎?」
「嗯,關於謝疏言的事。」
班長突然沉默了。
電話里只剩下孩子牙牙學語的聲音。
「庭月,對不起啊,我把你的事告訴謝疏言了。」
果然。
我頹廢地將頭埋進膝蓋里。
嘆了口氣。
班長有些急切:「我知道這事做的不厚道,但你當時走的太急了,給人甩了一沓子錢就玩失蹤,謝疏言在我家樓下堵了我整整一周,搞得那群招生辦的老師也跟了過來,我爸媽以為我成績不錯,差點開席慶祝。」
「最最主要的問題,七天,他活生生瘦了十斤,你要是見到他那個樣子,也不忍心瞞著他。」
「後來知道他改了志願,哎……怎麼說呢,我心裡也不是滋味。我怕你怨我,這些年就一直沒敢說。」
「庭月?庭月?你在聽嗎?」
我擦了擦眼淚,哽咽道:「嗯,我聽見了。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哎,不麻煩不麻煩,你倆的事好好溝通一下。」
「好。」
掛斷電話,室內陷入了死寂。
我攥著手機,胸口悶悶地發疼。
漆黑的病房裡,傳來我壓抑的嗚咽聲。
我覺得自己像個蠢驢。
自以為是地安排好了一切,以為把所有人都瞞的好好的。
結果最重要的人,一開始就知道了。
黑暗中,突然泄露出一絲光線。
病房門打開了。
謝疏言站在門口。
和滿臉淚痕的我四目相對。
他神色一緊,快步走近,「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我瀕臨崩潰的情緒再也壓不住了,突然嚎啕大哭。
「你為什麼要改志願啊?」
「笨蛋!」
「我根本不需要你,你聽不明白嗎?」
謝疏言一愣,表情突然鬆懈下來。
抿著唇默不作聲地挨了我好幾拳,脾氣好到過分。
「你找過班長了?」
我眼睛酸酸的,「嗯。」
「那就行了。」
「什麼行了?」
謝疏言蹲下身,仰頭看著我,眼神亮得可怕:「我們和好,不分手了行不行?」
我的身體下意識的後縮,突然被謝疏言緊緊攥住肩膀。
「孟庭月!」
謝疏言拔高了聲音,迫使我看著他。
「我知道你在怕什麼。」
他抬手起誓,「我發誓,我不會為你放棄生命。哪怕有一天……」
他的唇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
哽了片刻,似乎極其不願意說那個詞,但還是說出來了,「哪怕有一天,天人永隔,我謝疏言發誓,絕對不會為了孟庭月,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捧著我的臉,輕聲說:「這樣,你願意說你愛我了嗎?」
風透過半開的窗戶,吹著我濕漉漉的臉頰,帶來一絲涼意。
月涼如水。
湖邊群鳥撲簌,倦鳥歸林。
我就像一隻倦鳥,一個人飛了十年。
只有不住的撲騰,才能像個活人一樣,「樂觀」「積極」「勇敢」地對抗病魔。
可是我也會怕,會絕望,會埋怨上天的不公,痛恨自己的倒霉。
我找不到承載自己的那片森林,一旦放鬆,就會墜入負面情緒的深淵。
我好累。
累到想找謝疏言靠一靠。
哪怕只有一天,讓飛累了的我,有個地方落落腳,然後等明天的太陽升起,張開翅膀,繼續飛向死亡。
我抱住了謝疏言,埋下頭。
哭泣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