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出征前,給了我一封和離書。
「此去兇險,未必能回,你不要在為夫身上耗盡一生。」
前世,我只當他愛我至深。
畢竟,他說過有一種愛叫作放手。
後來一直沒傳回他的死訊,我便等了他一輩子。
孤獨病死前,卻聽聞他在邊境早就兒女滿堂。
我的痴心等待,不過是一個笑話。
1
重來一世。
陸行依舊如上一世一般,在即將出征的前三日將和離書遞給我。
「阿柯,此去九死一生,為夫不想害你一生孤苦。」
他深情地望著我,眸光破碎。
「因為愛你,所以放過你,你值得更好的人。」
我看著他深情的雙眸,無法分辨此刻他是真心還是假意。
他天生一雙桃花眼,看狗都深情。
一張嘴永遠似抹了蜜一般。
若非如此,當年我少女懷春時,又怎會一眼便相中他?
想著他前世,一世未歸。
想著自己,痴痴等了他一輩子。
「夫君!」
我痴痴地望著他。
於此時的我而言,離上次見他已相隔整整二十年……
我從二十歲等到了四十歲。
思念成疾,鬱鬱而終。
眼下,再次見他。
望著他英俊的面容、溫柔的眼神,終究是心有不甘。
捏著和離書的手都在顫抖。
「夫君,我可以陪你一起去邊城的,我不怕吃苦。」
前世,他說我一身嬌小姐的毛病,跟去了不過是自討苦吃。
「我不會給夫君拖後腿的。」
陸行扯嘴苦笑,伸手揉了揉我的發頂。
「但為夫會分心啊!」
「可是……」
「沒有可是,我的阿柯就該在京城的福窩裡,開開心心的。」
我在他臉上找不到一絲虛情假意。
好似,真如他所說。
因為愛我,所以選擇放手。
這一刻,我很想知道。
前世在邊城和他共度一生的女子。
是早有首尾,還是在與我分開後,才相知相愛。
只是無論哪一種,都在證明我是一個笑話。
這般想著,我再也沒有了前世送他出征時那種撕心裂肺的離別之情。
只是周身幽怨之氣,幾乎凝聚成實體。
「唉!」
他心疼地將我摟進懷裡。
把頭埋在我耳邊,輕嘆了一口氣。
「阿柯,下午為夫約了同僚喝離別酒,今晚你先睡,為夫定會儘快趕回來……」
隨後便親了親我的額頭。
在我幽怨的眸光中,推開我,頂著晚霞匆匆離去。
望著他翩然離去的背影。
我心裡異常的平靜。
並未如前世一般,因為離愁哭得撕心裂肺,幾欲暈厥。
反而趁著天色尚早,匆匆出門。
拿著和離書,趁著衙門未下值,登記和離。
待深夜,星辰滿天,陸行醉醺醺回府時。
我已帶著嫁妝出府多時。
「阿柯?」
他看著空蕩蕩的臥室,有些怔愣。
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
扯著一個管事嬤嬤問:「夫人呢?」
嬤嬤一臉莫名。
「您同夫人和離了,夫人下午便帶著嫁妝走了呀!」
「……什麼?帶著嫁妝……」
2
我是江南首富之女。
我的嫁妝,對京城的普通官員來講,都算潑天的富貴。
前世我愛重陸行。
他出征前總跟我抱怨軍餉不足。
於是我變賣嫁妝,讓他腰包鼓鼓。
只盼著他早日得勝歸來。
後來,他確實勝了。
但他說,邊境外族蠢蠢欲動,自請駐守邊城。
我試圖去邊城找他,卻被他的族人攔住。
「你一弱質女流,去邊城那等地方,不過是拖後腿罷了。你要懂事些!」
我思念成疾,日日咳血。
可病入膏肓時。
遠在餘杭的哥哥趕來看我。
帶的家族醫師給我把脈後,氣得直搖頭。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們竟讓小姐服了二十年的過敏湯劑,殺人於無形……小姐才四十啊……」
我聽後,氣急攻心,一命嗚呼……
3
前世,陸行剛剛出征那一年,時常給我寫信。
什麼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什麼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偶爾嘆息漠北疾苦,風沙噎人。
我便心疼地把哥哥讓人帶來的大批銀子分紅,全送漠北去,自己吃些粗茶淡飯……
嘖嘖……
陸行拿著我的嫁妝錢財子孫滿堂,成了人人讚嘆的戰神。
而我四十歲病逝時,世人只道我痴情高潔。
給陸家祖宅前,建了一個高高的牌坊。
還跟氣得吐血的哥哥說,有我這樣的妹妹,是他的榮幸。
榮幸?
不……
當年,我不聽哥哥的勸阻,腦子被豬油糊了一般,非陸行不嫁。
我啊!
是哥哥的孽債。
明明哥哥才是爹給我選的夫婿。
我非要嫁給陸行,爹才一怒之下認哥哥為義子。
我等了陸行一輩子。
哥哥也等了我一輩子。
前世,他得知我和陸行和離後,小心翼翼地寫信問我。
「柯柯,江南春光正好,哥哥用銀子混著水晶雕了一張牡丹榻,擺在院裡賞花喂魚,別有一番情調。你若歸來,哥哥願護你一生一世。」
我是怎麼回他的?
我回信。
「哥哥,我生是陸行的人,死是陸行的鬼。哥哥也快些娶個嫂子吧!還有……瓜田李下,哥哥便不要入京尋我了,免得落人口舌。」
此後,哥哥便再未給我寄過信。
也未入過京。
直到後來,聽說我快死了,他才沒忍住……
4
揮別舊事,我拖著嫁妝離開左將軍府後,並未回江南找哥哥。
哥哥那樣好,我怎麼配?
再說,我是真敬他如兄長。
若因在外吃了苦頭,便回去找他接盤,那是在侮辱他。
至於陸行……
5
我用嫁妝買下朱雀大街旁一條小巷的所有院子。
次日,陸行找到我時。
我已將嫁妝花得七七八八,正坐在布置最好的院子裡盪鞦韆。
這一世,我的銀子,再不會多給他一分。
而且前世的債,我也要討回來。
只是我並不聰慧,目前能想的法子,僅僅是先把銀子花了……
「阿柯,為夫找了你一夜。」
陸行站在垂花門下,目光幽幽地看著我。
「你怎能一聲不吭就走了?」
我坐在鞦韆上,愜意地搖著,瞧都未瞧他一眼,只吩咐身邊的劉嬤嬤。
「後院怎能放外男進來?本姑娘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劉嬤嬤微愣。
「可那是前姑爺!」
我淡淡道。
「你也說是前姑爺了,那就是外人了。」
陸行面色一變。
「阿柯,你……生氣了。」
他急切地朝我走來。
我連忙跳下鞦韆。
避開他後,又連退幾步,冷眼看他。
「你不是說,我值得更好的人嗎?那往後還是別來往的好,免得誤了我的良人。」
陸行一愣,一臉不知所措。
「阿柯,你明明知道,為夫是不得已。」
他試圖伸手撫摸我的臉,被我避開後,面色瞬間低落到了極致。
眸光中,滿是悽然。
就好似是我拋棄了他。
可明明兩世都是他先不要我啊!
我淡淡瞅著他。
「別一口一個為夫,我們已經和離,沒有任何關係了。」
他苦笑。
「可為夫雖給你和離書,卻並未讓你離府。再有兩日,為夫便要離京出征了。這最後的兩日,為夫本想帶你走遍京城那些我們曾踏足過的每一個角落。想把我們曾經的美好,都回憶一遍……」
「但我一點都不想回憶。」
前世,臨別前,他確實牽著我的手,走遍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大街小巷。
每到一處,都要盡情回憶。
引得我越發地悲傷。
卻就是不肯答應讓我隨軍北上。
後來,我站在城樓上目送他離去時,幾乎哭得肝腸寸斷。
再後來,想他想得狠了。
我便捧著他臨走時送我的玉鐲,帶著無盡的思念,一個人走在和他走過的街頭。
一遍一遍地用褪色的記憶,折磨著自己。
直至最後,思念成疾……
可每一次決定去找他,我便會莫名其妙地病倒。
呵!
我冷眼瞧著痛苦不已的他,淡淡道。
「如今,我只想一別兩寬,所以請你馬上離開我的院子,我不歡迎你。」
「阿柯……」
他滿目悲涼,周身的怨氣竟比我還重。
「阿柯,你是不是後悔了?後悔當初選了我?沒選你的好哥哥?」
想起前世孤苦的一生,我點點頭。
「確實後悔了,但和哥哥無關……」
前世知道他在邊城兒女滿堂的那一瞬間,悔恨兇狠地淹沒了我。
一口氣堵在心口。
緊接著,便噴出一口鮮血。
嘔吐起來。
……
「果然……」
他面色難看地望著我,整個人竟有些搖搖欲墜,眼中的痛苦破碎不似作假。
隨後,他看著我嗤笑。
「你心裡其實一直有他的吧?不然怎到了這時,還特意把他摘出去,特意護著他?果然,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他眼中的嘲諷之色那樣刺眼。
刺得我直犯噁心。
我指著院門,冷冷瞪著他。
「你大可不必以己度人!你快走吧!我這裡不歡迎你……」
他怔然。
仿佛想不明白,昨日還口口聲聲要和他一起去邊境的我,怎麼忽然之間態度急轉直下。
可他到底是驕傲的。
終究是紅著眼眶,帶著滿臉的哀傷走向院門。
但就在院門下時,他忽然停下腳步,收起渾身的頹敗情緒,極其平靜地回頭看向我。
「阿柯!若你反悔了,今晚之前隨時可回陸府。但,過時不候,這是為夫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望你珍惜。」
說完,便決然地轉身而去。
劉嬤嬤一臉蒙。
「小姐,前姑爺是什麼意思?」
我搖搖頭,只看著他的背影,心口悶得厲害。
我當然悔。
後悔為了嫁給陸行,氣得爹差點與我斷絕父女關係。
後悔從江南遠嫁京城,背井離鄉。
路途遙遠,車馬太慢。
得知父親病重,匆匆趕回去時,他早已入土為安。
我大不孝!
可悲的是,我為他如此,又得到了什麼?
他口口聲聲說愛我。
可既愛我,為何要把我留在京城娶別人?
若不愛我,為何又理所當然地和我要錢?
我不禁懷疑,合離後,他許我繼續住在將軍府,其實是為了把控我吧?
畢竟,控住我,便等於控住哥哥。
等於控住大半個江南的錢財……
既然目的如此,為何要送我合離書?
是因為,那個女子不願為妾吧?
口口聲聲說放過我,卻設下天羅地網困住我。
那一剎那,我真覺得他噁心得不行。
這便是今生我會趁著他出府喝酒,急急搬出將軍府的原因。
我怕慢一步,再次落入前世的境地。
因為,前世我為情所困。
手裡雖有他給的合離書,卻從未真正去府衙入冊。
名義上,始終還是他的妻子。
他的合離書,不過是成全了他的美名。
6
我以為,我今生果斷和陸行切斷關係。
不給他一分錢財,以後便不會有糾葛了。
可終究是天真了。
陸行從我這離開不到半日,街頭上便出現各種流言蜚語。
「聽說了嗎?陸夫人知道陸將軍此番出征九死一生,居然主動合離,帶著嫁妝逃了。」
「真是薄情,但也能理解,畢竟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嗎!」
「切!要我說啊,名門貴女可做不出這等事來,只有這些商女才會如此不堪。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猶唱後庭花。咱們陸將軍太可憐了。」
……
劉嬤嬤買菜回來時,看見院門被人放了一堆臭烘烘的恭桶,氣得臉都黑了。
「小姐,現在外頭說什麼的都有,甚至有人編排您早就和人暗通款曲,說應該讓您浸豬籠。小姐,這可怎麼辦啊?」
見我一直站在窗口沉默,劉嬤嬤更加坐立不安。
「小姐,要不咱們去找前姑爺澄清一下?」
「不行!」
「為啥?再這麼下去……」
劉嬤嬤是見過好人家的姑娘被人一口一句德行敗壞,生生逼死的。
世道對普通女子尚且不公,對下堂婦,還是有錢的下堂婦,只會更加不公。
我回頭靜靜地看著她。
「因為,這些消息本就是從陸府流出來的。」
劉嬤嬤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為什麼?前姑爺明明那麼愛重您,這些話必然是那些嘴巴不幹凈的下人說出去的。只要我們和前姑爺好好說,他一定會為夫人澄清的。」
我嘆了口氣,為前世的自己默哀。
難怪前世我會被人拿捏一輩子。
我身邊最親近的劉嬤嬤,也是個傻的。
作為主子的我,能好到哪去?
「他若真愛重我,我不必求他,他也會去澄清。但若他是故意的,那他的目的就是等我去求他。」
「為什麼?」
劉嬤嬤一臉迷茫。
我看著她,仿佛看見了從前傻得冒泡的自己。
一股子悲哀油然而生。
輕嘆了口氣。
「你且等一日,看看他會不會出來澄清就好。」
劉嬤嬤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是哦!前姑爺那麼愛重小姐,一定會出來澄清的。哎呀!老奴真是瞎擔心了,不想了,不想了,老奴先去讓人給小姐燉燕窩。」
我卻瞧著她離去的背影,皺起眉頭。
她說的沒錯,這樣下去不行。
流言蜚語,真的能殺人。
今天是恭桶,明天呢?
陸行是大燕的軍事奇才,只要能讓他開開心心地上戰場。
犧牲一個我,算什麼?
陸行在以這種方式逼我。
逼我主動回陸府,最後,像前世一樣,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但天黑後,我卻依舊沒回陸府。
只是在窗邊獨自坐到天明。
7
然而,次日清晨。
就傳來陸行悲傷過度,在酒館買醉的消息。
同時,我和外男私會的傳聞,一夜間傳遍大街小巷。
漠北戰事吃緊。
這個節骨眼上,主帥被妻子戴了綠帽後,慘遭拋棄,意志消沉,當街買醉。
這等破簍子。
百姓聽了哪個不憤怒。
是以,天邊剛剛翻起魚肚白,一個散發著惡臭的豬籠就被人抬到我的院門外。
「浸豬籠,浸豬籠……」
憤怒的百姓們瘋狂撞門,嚇得嬤嬤和下人丫鬟們魂飛魄散,一個個抖得跟篩子一樣。
特別是劉嬤嬤,臉白得都不需要搽粉了。
我心口冰冷。
不愧是前世的戰神。
他好似什麼都沒做,卻能輕鬆要我的命。
原來,昨日他說的話,是這個意思。
我努力平復翻湧的心緒,淡淡地問劉嬤嬤。
「昨夜讓你辦的事兒,辦了嗎?」
劉嬤嬤忙不迭地點頭。
「辦了,已讓人帶話給我那在宮裡當差的兒子。只是小姐,這……真的有用嗎?陛下難道不會砍您的腦袋嗎?」
我苦笑。
「死馬當活馬醫嘛!對了,你們的賣身契,我都理出來放在梳妝檯上了,你去分還給大家,逃命去吧。」
「小姐……」
劉嬤嬤看著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我是她一手帶大的。
雖是主僕,卻勝似母女。
事情到了這一步,她哪裡會不心疼?
「老奴不走……」
「轟!」
就在這時,憤怒的百姓們撞開院門。
「快,抓住她!這等傷風敗俗的女子,根本不配活在這世上。」
「對,浸豬籠浸豬籠……」
……
眼見著那些凶神惡煞的百姓衝過來。
劉嬤嬤竟咬著牙擋在我面前。
「我們小姐行得正坐得端,根本不是你們講的那樣。你們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浸豬籠這事,向來是民願,與王法何干?」
有人叫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