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記得那雙鞋子。
國外匠人所制,常年踩在柔軟的地毯上。
鞋面永遠一塵不染。
這導致我見到爸爸的第一面,腦海中脫口而出的話竟然是:「鞋子髒了。」
爸爸楞怔片刻。
我躲進茅草堆里,小聲道:「我也髒了。」
印象里,爸爸發了這輩子我難得一見不在我和媽媽身上發的火。
「陸羽亭,你未免把事情做得太過分。」
發現江厭的蹤跡,是江斯延無意間看到了陸羽亭的簡訊。
「陸太太,村裡的人聯繫我說著女娃娃腦子有病,是個重症病人啊!這下人家嚷嚷著要退貨,我可如何是好啊?」
他這才知道,江厭的失蹤竟然是陸羽亭搞的鬼。
我被送進醫院時,瘦骨伶仃,誰碰到我,我都捂著腦袋尖叫。
醫生和爸爸語重心長地交談了片刻。
轉頭,爸爸眼中多了驚詫和說不清的情緒。
「江厭,你腦袋長腫瘤的事情,怎麼從來沒和人說?」
我呆呆地咀嚼他的話。
「為什麼和你說?說了又能怎麼樣?」
「……」
「罷了……山裡的事是羽亭沒把握好分寸。你就在醫院好好治療,我給你找了腦科最權威的醫生。他說你這病控制好不會死,你可以放心。」
我沒理他,而是獨自走進了衛生間。
打開水龍頭,拚命搓著我身上的髒污。
爸爸快步走了進來,一把扯我的機械般重複的手。
「別洗了,醫生說你從進來就瘋了般不斷洗澡,已經乾淨了,你洗什麼?」
我歪頭,聲音很細很細。
像是有人扼制住的我脖子,我從嗓子眼擠出了一絲聲音。
「江斯延,我被人強姦了。」
一閉眼,兩行熱淚從我眼眶流下。
「腦袋有什麼東西,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畢竟,更恐怖痛苦的事我已經經歷過了。」
「他們不是人,我連月事都沒來。那個人就迫不及待強姦了我。」
「我好疼好疼啊……媽媽死前是這種感受嗎?江斯延,你害死了媽媽,也害死了我。」
隔天,陸羽亭和弟弟出現在了我的病房。
我對著窗外正發獃。
陸羽亭給我削了一個蘋果。
她的表情絲毫沒有愧意,唇上的嫣紅還是那麼美麗。
「你也別想著給斯延施壓,他的確不開心。但再怎麼樣,陽陽和我才是對他最重要的人。」
頓了頓,她又說:
「爺爺奶奶也和我們商量過了,等你病好了我們會給辦一個儀式,承認你是江斯延的女兒。這樣對你已經是足夠可以了,你該知道感恩。」
我聽笑了。
這265天的非人折磨,在他們眼裡根本無足輕重。
用這小小的痛苦,換來一個江斯延女兒的身份,我應該要見好就收,順帶感激涕零。
可這一切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9
我自殺了。
在爸爸給我布置的宴會上。
那個宴會很隆重漂亮。
我穿著公主裙,和一身燕尾蝶西裝的弟弟一同出現在爸爸的左右手。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介紹我。
我突然彎下腰,口中嘔出一團濃黑的鮮血。
一瞬間,餐盤傾倒的聲音,男人女人的尖叫聲。
在宴會上演奏了一段激昂的交響曲。
爸爸不可思議地瞪著我。
我面色蒼白如雪,猶如枯井般的眼睛,一寸寸暗淡了光:
「江斯延,你不配當我的爸爸,我不要你了。」
爸爸臉色青紫,不顧西裝上被濺到了泥濘,衝過來。
他憤怒地搖著意識逐漸消散的身體。
「江厭!江厭!你給我醒醒,你別以為用這種方式我會愧疚!我命令你給我醒來!」
只可惜,這一切我已經聽不到了。
我感覺到身體越來越輕。
地面越來越小。
我的靈魂脫離肉體漂浮在上空。
很冷很冷,我卻覺得無比的輕鬆。
我本以為我就這樣以這種壯烈又悽慘的方式死去了。
但是沒有,冥冥之中,我仿佛回到了媽媽去世的前一天。
她對自己的死亡仿佛早有預感。
抱著我在房間,一遍遍撫摸著我的臉頰呢喃:
「汝汝乖,以後發生再不好的事情,都要學會遺忘。」
「媽媽這輩子就是愛錯了人,成為了別人故事裡的配角。不管做什麼,都是錯的。」
「汝汝要為了媽媽,好好地活下去。」
我拚命想指揮當初的自己去回抱住媽媽。
可無論如何我都做不到。
小小的我,依舊靠在媽媽的懷裡,咿咿呀呀地玩著她枯黃的頭髮。
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
腦海中最後中剩下媽媽這句不斷重複的話。
我閉上了眼睛。
10
江斯延在醫院砸了無數的器械。
找來了一等一的專家開了幾個通宵的大會。
江厭才吊上一口氣,活了過來。
睜開眼的瞬間,病房裡所有的醫護人員都激動地大叫。
「她醒過來了,江小姐醒過來了——」
江斯延快步走進病房。
眼裡雖然有驚喜,但還是被他強制地壓了下去。
「江厭,你知不知道這樣做,給江家帶來了多少不好的影響?」
江厭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你是誰啊?」
一瞬間,全屋子的人都陷入詭異的沉默。
江斯延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才消化完醫生說的話。
「手術雖然成功了,但是造成了我們無法預估的後遺症。腦部神經本來就很精細,中途可能各種原因導致了損傷。」
換句話來說,就是失憶了。
江斯延本來一開始還很煩,但是想一想。
她是江厭啊,不是他的兒子。
是她從未承認厭惡的女孩。
只要別傳出來因為他的虐待而自殺,失不失憶又有什麼分別?
如此一來,他便也平息了怒火。
「行吧,後續別再出差錯,好好讓她休養就行了。」
醫生趕忙點點頭,飛快溜了出去。
之後的幾個禮拜。
江斯延也沒有再上心,一心處理公司的事務去了。
有天晚上,他回來晚了。
自己在客廳里坐了坐。
陽陽出來粘著他要和他玩拼圖。
他雖然很疲憊,但抵不過他的再三撒嬌,還是讓他去拿拼圖出來。
陽陽雀躍一跳,忽然撞倒了書房的全家福。
鏡框砸在地板碎裂,從裡面斜落出照片的一個角。
江斯延彎腰去撿。
卻忽然一下怔住了。
陽陽不明所以,探頭過來問:
「爸爸,你怎麼了?」
「咦,這照片背後怎麼還有個這麼丑的人像。這是哪個笨蛋畫的!」
他皺眉想伸手奪過。
江斯延卻回過神,徑直將他的手推開了。
「沒事,你先去睡覺吧,爸爸有些累了,拼圖下次再玩。」
「好吧……」他委屈地撇撇嘴。
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書房。
燈光很暗,只有一盞小小的古典檯燈發著影影綽綽的冷光。
江斯延深陷在椅子裡。
緊攥著照片的手,突然一下用了力。
過了許久,才一點點地鬆懈下去。
11
不知不覺,我已經在這個醫院呆了半個月了。
我不知道自己生了什麼病。
也記不清自己的名字。
只知道,忽然有一天一個陌生的男人來了看我。
他帶了很多禮物來,還有一張我從未見過的照片。
男人眼裡有非常濃烈的焦急。
他問我:「你還記得這個照片背後的畫像嗎?是不是你畫的?」
我覺得很奇怪。
那個畫像看起來很像我,但是筆觸稚嫩醜陋。
這個東西是我畫的?
我應該不會有這個閒情逸緻吧。
而且這是張全家福,我幹嘛要在別人的全家福里畫自己的頭像?
我不理解,也不想搭理這個男人。
「我不知道,你別來了。看到你總感覺有點煩煩的。」
男人一愣。
旁邊的護士趕緊尷尬的來圓場。
「這是你爸爸啊。」
休想來唬我。
「如果這是我爸爸,那為什麼全家福里沒有我的照片呢?」
我翻了個白眼。
果然他們沒話說了,那個男人的臉色還變得十分難看。
爸爸?
哼,我才不上這個當。
睡覺的時候,我總會做一個夢。
夢裡面只有我的媽媽。
雖然很多事情我都忘記了。
但是我記得,我媽媽的名字,她叫蘇淮意。
是個很溫柔文雅的名字。
我只有一個媽媽,沒有爸爸。
12
三月,桃花盛開的季節。
我終於可以出院了。
來接我的是個穿得很樸素,卻很和善的阿姨。
她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看起來好像是從哪裡搬家了出來。
「孩子,如果你不害怕。可以跟阿姨回家,從前我在江先生的別墅里照顧過你,屬我和你最親。」
我不知道她話里的真假,但看著她,我有股莫名的親切感。
不像那個奇怪的男人。
於是我點頭:「好的,如果你不覺得我是個麻煩的話。」
「哎呦,怎麼會是麻煩呢!你不知道,看到你現在這個無憂無慮的樣子,我有多開心!」
阿姨紅了眼。
我被她按在懷裡,像是一件珍貴的寶貝。
到了阿姨家,她先是給我做了一頓好吃的。
又緊鑼密鼓地給我安排上學的手續。
她說:「你之前成績可好啦,是你們學校的第一名,只可惜後來被……後來出了意外斷學了。現在你得抓緊補上去。」
我沒別的想法,能夠上學聽起來是個不錯的主意。
只是在報名填資料表的時候,阿姨有點犯難了。
「之前你的名字叫江厭……咱們還要用這個名字報名嗎?」
江厭?誰給我取得這麼難聽的名字!
我大筆一揮,在表格上毅然劃掉。
「我叫蘇淮願,以後誰叫我江厭,我跟誰急。」
淮意,淮願,我很滿意。
只是唯一有點不好的是,那個男人還是經常來。
阿姨好像有點怕他,從來都不敢跟他正眼說話。
我卻很鄙夷。
「江斯延,我很討厭你,你能別再來煩我嗎?」
他依舊執著玩著找尋記憶的無聊遊戲。
只是這一次,好像有點不同。
他黑黝黝的眼睛牢牢地盯著,像是立馬就要撲上來把我吃了。
「江厭,你日記里寫的惡毒女配是什麼意思?」
我聽不懂,他仔細觀察著我的表情,從懷裡拿出一本日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