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宮妃後,我只伺候過盛元帝三回。
第一回,他挂念貴妃,草草了事。
第二回,他憂心朝事,只在看清我寢衣上繡的睡蓮時,贊了一句巧思。
最後一回,他路過我的宮殿,我不慎栽到了他身上。
我抬頭,他低眸,算得上因緣際會。
這一夜,他食髓知味,跟我說明日再換個花樣。
可我沒等到那個明日。
就差點被他最寵愛的貴妃打了個半死。
1.
我十五歲入宮,在這裡平平安安地活了兩年。
沒有缺胳膊斷腿。
沒有被毀容、下毒,卻也沒幸運地懷上龍嗣。
別的妃嬪們斗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我在殿里盤算著吃什麼。
日子一天天地過,我的臉一點點長開。
伺候我的宮女時常嘆氣,說我這樣的好顏色,本應該寵冠六宮的。
2.
可事實上,沒有人會想起我。
我爹官職不大,在朝中向來說不上話。
而我,自第二次承寵後,就大病了一場,撤了綠頭牌。
後來也不是沒有把牌子重新放回去的機會。
去年的除夕宮宴上,趙婕妤舞了一曲步步生蓮。
佳人輕點足尖,絲竹聲聲。
當真是美極妙極。
我坐在最後面,看得不算真切。
可我聽到了盛元帝低沉含笑的嗓音,「美人舞如蓮花旋,世人有眼應未見。」
「跳得好,賞。」
話音落下,殿中的妃嬪心思各異,面上卻都含笑恭喜了一番。
眾人都猜,皇帝這一夜必定會臨幸趙婕妤。
可皇帝的話音卻突然頓了頓,然後提起了一個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妃嬪。
「朕記得,前些日子病了個才人,如今可見好了?」
我捏著手上的桂花糕,怎麼也沒料到居然會有我的事兒。
再抬首,皇帝的目光已經落到了我身上。
他的神情倦懶,眸中帶了絲興味。
只一瞬間,我就想明白了。
他是想到了那一夜——我生澀地躺在他的懷裡,他不耐地解著我的衣帶,卻好半晌都沒解開,還打了個死結。
他的眉頭深鎖,眼看著就要生怒。
我只好怯怯地握住他的手,一點點解開衣帶,然後抬眸望他,很輕地喚了一聲陛下。
他怔了一瞬,突然笑起來,手落在我的腰側,唇叼起衣帶,很含糊地開口,「衣裳上的睡蓮不錯,自己繡的?」
「嗯。」
只是很不巧,這一晚以後,我就病了。
要不都說君心難測呢?
明明在他跟前獻媚的是趙婕妤,他卻想到了八桿子打不著的我!
我沒想過要爭寵。
太受寵的人,活不久。
所以,那會的我,只猶豫了片刻,便小心翼翼地開口。
「回陛下,夜裡有時候還是咳得厲害。」
這話落下,皇帝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也沒再看我了。
「既如此,便好好養著吧。」
因著這事,後來自然沒人敢再提起綠頭牌的事。
我就這樣成了後宮承寵次數最少的妃子。
3.
跟我同住的妃子叫蘇宛月。
她跟我是同一年入的宮。
她父親是從三品的光祿寺卿,家中就她這麼一個嫡女,從小就捧著。
我還是個才人,她卻已經封了嬪,成了一宮主位。
她沒什麼心眼,待我還算不錯,人也大大咧咧的。
有家世傍身,皇帝又喜歡她這性子,每個月總會召上她一次。
蘇宛月也不藏私,回來就跑到我殿里來,關上門跟我說悄悄話。
「陛下好生奇怪,昨夜……竟突然把玩起了我的寢衣。」
我還在喝茶,聽了這話,差點噴出來。
「他還有這癖好?」
蘇宛月點點頭,一臉探究地盯著我。
「是呢,他還說我寢衣上的繡工不好,讓我找人學一學。」
「可這也不是我自己繡的啊,據我所知,除了你喜歡弄這些東西,也沒哪個妃子會親自繡衣裳了。」
我微微怔了下。
總覺得這事有點不同尋常。
可再多的,我也不敢隨意揣測了。
好在蘇宛月是個心大的,很快就換了話題,「聽說陛下今兒早送了貴妃一顆夜明珠,價值連城。」
「這待遇,連皇后都沒有。」
現在風儀宮這位,是當朝宰輔的孫女,我遠遠見過幾回,生得不算好看,勝在端莊,能坐到這個位置上,全靠她那個官拜一品的祖父。
她是個好皇后,從不苛待妃嬪,多虧了是她坐在這個位置上,我的日子才不至於太難過。
而貴妃,是皇帝的青梅竹馬,兩人自小一同長大,情深意篤。
尋常人,自然比不得。
我嘆口氣,「這些話以後還是別說了。」
蘇宛月目光一轉,看了我好半晌,也不知想起什麼,撇了撇嘴,「好好好,不說了,就你謹慎。」
4.
這日以後,也不知蘇宛月做了什麼,皇帝竟一連召了她半個月。
她這次倒不肯跟我多說了。
我聽到宮女們悄悄的議論聲。
都說蘇宛月只怕要封婕妤了。
盛元帝素來雨露均沾,這樣的盛寵,除了貴妃,還是頭一回。
我隱隱覺得,有什麼東西變了。
這日,天剛亮,蘇宛月就從皇帝那邊回來了。
她的臉色很紅潤,俏麗生輝。
身後還跟著一眾宮人,手上捧著各式各樣的珍寶。
她看見我,對宮人們揮了揮手,然後歡喜地跑到我面前,牽住我的手。
「南枝,過幾日就是我的生辰,陛下說了,到時候要好好為我慶祝一番。」
她是真心喜歡皇帝的。
沒入宮那會就喜歡。
她待字閨中時,曾在一次賞花宴上見過彼時還只是個王爺的陛下。
一見傾心。
後來便鐵了心想嫁給他,為此拒了不少好親事。
等到盛元帝登基,她便順理成章地入了宮。
這會,得了這樣的恩寵,就像天上砸下來的餡餅一樣,砸得她暈頭轉向。
我思忖片刻,「這樣會不會有點樹大招風。」
蘇宛月笑了。
「怕什麼?我有陛下。」
我暗暗嘆了口氣,還想再勸,蘇宛月卻已經不願聽了。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
「我有些累了,先去歇歇。」
她打了個哈欠,轉身進了自己的寢宮。
我想起那僅有的兩次侍寢,不得不說,盛元帝龍精虎猛,確實怪會折騰人的。
她又一連承了這麼多日的寵,確實累了。
蘇宛月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午後,她那邊還是靜悄悄的。
她之前說的沒錯,像自己繡寢衣這樣的事,確實只有我會做。
因為我很閒。
除了繡花,我時不時還會在院子裡裁剪花枝。
日頭正好,我站在院中,淡黃色的宮裝掩映在綠叢中,心情也不由好了許多。
可這樣的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多久。
「大膽!陛下來了,還不快來迎接。」
我一驚,連忙跪倒在地。
院中的宮女們也全都跪在了我的身後。
皇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很快移開。
「起吧。」
我垂著頭,起了身。
可身前的那抹明黃色卻並沒有半分離開的意思。
他問,「蘇嬪呢?」
「應當是睡下了。」
皇帝抬頭,看了看明晃晃的日頭。
他蹙了下眉。
「陛下是要看她嗎?臣妾帶您去。」
明華宮偏遠,皇帝還是頭一次來。
他沉聲,「不必了。」
「這是她丟在朕那的帕子,你幫朕轉交吧。」
……
他專程跑這麼一趟,就為了送塊帕子?
不過,由此可見,蘇宛月得寵,名不虛傳。
我抬手,接過了那快帕子。
皇帝卻遲遲沒走,而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然後說了句叫我差點汗流浹背的話。
「你的病還沒好全,平日還是少跟蘇嬪接觸為好。」
「是。」
我沒想到,都過去這麼久了,他竟然還記得我。
可他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倒有些聽不懂了。
是真的怕我害了蘇宛月,還是暗示我……這病應該好了?
蘇宛月醒來後便知道了此事。
她看了我很久,目光很怪異。
最後,她問我。
「以你這樣的樣貌,就沒想過爭寵?」
我搖了搖頭。
蘇宛月頭一次在我面前露出那種類似於嘲諷的表情。
「但願你能一直這麼想。」
這日以後,她便不太跟我親近了。
5.
皇帝一言九鼎。
蘇宛月的生辰宴熱鬧極了。
后妃們送了不少禮物。
她爹娘也進宮來看她了。
我之前一直不覺得得寵有什麼好的。
可這會,坐在宴上,看著蘇宛月跟她娘說話時神色飛揚的模樣。
不由有點羨慕起來。
原來得寵還有這樣的好處。
自進宮以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我爹娘了。
我其實還有個姐姐。
盛元帝登基那年,廣選後宮。
原本要入宮的,其實是她。
而我,我從小就被家裡人寵著,活得無憂無慮,還有個感情不錯的竹馬,兩家人早就商量好了,等姐姐進了宮,就給我們把婚事定下來。
可天有不測風雲,姐姐進宮前幾日去寺廟祈福,遇到了歹人,摔落山崖,屍骨無存。
姐姐沒了,入宮的人變成了我。
走之前,我娘抱著我哭得聲淚俱下,說他們不盼著我能成為什麼寵妃,只希望我能活著,好好活著。
散宴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暗了。
我來的時候沒帶宮女,這會就只能自己提燈往回走。
卻不料經過竹林的時候,有風吹過來,燈滅了。
就……倒霉。
我嘆了口氣,踢了下面前的竹子。
竹子只是晃了兩下,我的腳卻疼得厲害。
我輕輕罵了兩聲,就準備摸黑往前走。
卻猛地聽到了一聲輕笑。
男人的嗓音很清冷,「怎麼?你有氣。」
我的身子慢慢僵硬起來。
皇帝抬了抬下巴,他身邊的陳總管走過來,將燈籠照到我面前,晃了晃。
我的眸子縮了縮,連忙跪下。
皇帝站到我面前,將一隻手伸出來,示意我牽。
我是他的女人,他這樣的姿態,不難猜出,意味著什麼。
我抿唇,不敢猶疑,正要伸手。
就有一道聲音傳來,「陛下。」
是貴妃。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道:「您怎麼到這來了?蘇嬪還在等您呢,您倒好,來這夜會別的佳人。」
「臣妾倒要看看,是哪個妹妹有這麼好的福氣。」
說著,她邁步過來,正要抬起我的下巴。
眼看著尖銳的護甲快要戳到我的眼前,皇帝卻斥道:「胡鬧!」
說著,指向我,「陳德全,把她帶回去。」
陳總管過來拉起我,身子有意地隔絕了貴妃望向我的視線。
天邊月色涼如水。
陳總管跟在我身後,一路沉默。
走到明華宮外時,卻突然開了口,「娘娘的身子若是好些了,可直接讓人給咱家傳話,把綠頭牌放回去。」
我想到貴妃方才那一眼,仍有些沒回過神,「好。」
6.
我的綠頭牌放了回去。
我入宮前,其實學過一些醫術。
當初,第二次侍寢後,我親眼看到一個太監將彼時正得盛寵的昭貴人推到了水裡。
短短几息的功夫,一條人命就沒了。
我捂著嘴,不敢出聲,臉上全都是淚。
隔天,旁人卻說,昭貴人是失足落水。
太醫診了脈,才知道昭貴人腹中已經懷了孩子。
可皇帝卻什麼也沒說,也沒徹查,默認了此事。
我想了整整一日,第二天夜裡,就借著風寒的由頭,從太醫院弄了一些藥,服下了。
現在,要好起來,自然也很簡單。
因著只有陳總管知道,這事並沒有在宮裡掀起任何波瀾。
我提心弔膽了好幾日,皇帝卻一直沒有召過我。
不過其實也不奇怪。
他有三宮六院,數不清的絕色佳人。
能想起我兩次,已經算是難得。
哪裡會真的為我的事上心?
只是我人微言輕,他的三兩句話,在我這,才顯得跟要命的鋼刀一樣。
可我沒想到,我沒等來鳳鸞春恩車,先等來了蘇宛月懷孕的消息。
盛元帝登基兩年,膝下一直無子。
也不是沒有妃嬪診出過喜脈。
可也不知怎地,最後往往都生不下來。
為著這事,前朝後宮還鬧過幾次。
因此,蘇宛月這一胎,盛元帝極為看重。
他晉了蘇宛月的位分,還特意把身邊伺候的人調了一些到明華宮,專程照料蘇宛月的飲食起居。
其中,領頭的那個叫陳寶,是陳德全身邊最得力的乾兒子。
宮裡的人都管他叫一聲寶公公。
這位寶公公,來的第一天,就處置了我身邊的青蘿。
而起因不過是她晨起時清掃院子的聲音大了些,擾了蘇宛月的好夢。
青蘿的臉被扇了幾十下,腫得老高。
她平日裡是最活潑討喜的姑娘,這會卻跪在陳寶面前,聲聲懇求。
「寶公公,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下次不敢再犯了……」
我聽說這事以後,連忙跑了出去,擋在青蘿面前。
陳寶卻仍不願停手,只是很輕蔑地看了我一眼。
「娘娘這是在做什麼?莫不是想替這個不知所謂的宮女挨打?」
「這裡是明華宮!青蘿是本宮身邊的人,就算她出了錯,也輪不到你來處置。」我咬牙。
陳寶撲哧一聲笑了。
他道:「奴才是奉陛下之命來照料蘇婕妤的,所有同她有關的事,都不是小事。」
「別說奴才今日只是打了這宮女幾下,就算是直接殺了她,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我的臉色慢慢變白。
青蘿性子跳脫,做事卻一向小心,怎麼可能會在清掃時弄出那樣大的動靜。
可蘇宛月說是,那就只能是了。
她如今恩寵正隆,又懷了孩子。
此事就算鬧到皇帝面前,也是一樣的結果。
甚至,會更差。
想到這裡,我開口,「那也是本宮御下不嚴,若要打,就打本宮好了。」
青蘿在身後扯住我的裙角,「娘娘,不要……」
陳寶嘖了一聲,神態自若,眼神卻冷了下來,讓一旁的太監來將我拉走。
推搡間,我的手腕不知被誰狠狠地捏了一下,疼得我差點掉眼淚。
就在這時候,蘇宛月終於從主殿出來。
她笑了下,輕飄飄地開口,「罷了,就這樣吧。」
「不過姐姐還是管好自己宮裡的人。以後沒事就老老實實在殿里待著,別隨意在外頭亂跑。」
恍惚間,我已經認不出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人究竟是誰。
我抿唇,「好。」
7.
到這時,我才明白,這事其實怪我。
明華宮不算大。
我跟蘇宛月私交還算不錯的時候,她專程讓人在院中搭了個鞦韆架。
閒暇的時候,她也會陪著我一起侍弄花草。
那時,她還會跟青蘿她們玩做一團,聚在一起烤暖爐、猜燈謎。
可終究今時不同往日了。
她希望我閉門不出,最好把宮裡的人全都約束住,不要在她跟前晃。
最重要的是,不要像上次還帕子那日一樣,跟皇帝碰上面。
我跟紅袖一起將青蘿帶進了殿內。
紅袖忿忿不平,「虧奴婢之前還覺得蘇婕妤是個好人,沒想到一朝得勢,就成了這樣。」
青蘿不敢哭了。
眼淚流多了,傷口會疼。
她握住我的手,喃喃,「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這兩年,我一直不受寵,宮裡的人一大半都另謀出路去了。
而紅袖和青蘿,是從小就跟著我一起長大的。
伺候我多年,又跟著我進宮,她們絕不會做對我不利的事。
聽我這麼說,青蘿這才放了心,沖我露出個笑來,然後就沉沉地睡下了。
宮室寂靜,我的手腕隱隱作痛。
紅袖低頭看過來,這才注意到,已經是烏青一片。
她呸了一聲。
「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傢伙,下手真是沒輕沒重。」
我安慰她。
「沒事,過兩日就好了。」
已經入夜,外頭風大,上完藥,我起身去關窗。
手剛碰到窗扇,便看到蘇宛月那邊突然變得燈火通明起來。
是皇帝來了。
他穿著明黃色的繡金龍袍,腰間還戴著塊玉佩,在月色下瑩潤生輝。
隔得極遠,我看到蘇宛月在殿外迎他。
他握住佳人的掌心,不知說了句什麼,蘇宛月低頭笑起來,輕輕捶了下他的胸口。
盛元帝也不惱,順勢握住,哄著她進了殿。
進去之前,皇帝突然頓步,回了一下頭。
宮門深遠,影隨風動。
他的眉稍微動,眸子漆黑。
我落進他的眸中,猛地將窗碰上。
隔絕了他的視線。
我看著不遠處睡得極其不安的青蘿,手腕上傳來藥膏冰涼的觸感。
想到方才那一眼,心弦地突然間像是被誰狠狠地撥弄了一瞬。
8.
次日一早,皇帝才離開。
他走後,賞賜又像流水一樣地進了明華宮。
可這些,跟我沒什麼關係。
我的殿中一片死氣沉沉。
經過昨日那事,所有人都連大氣也不敢出。
往常這個時候,其實是很熱鬧的——紅袖會給我梳妝,青蘿就在一旁看著,說些好玩的事,宮人們也都會在一旁附和,笑成一片。
我整理完儀容,這才去鳳儀宮請安。
往常,我都是同蘇宛月結伴而行的。
可皇后體諒蘇宛月有孕,特意免了她的請安。
我不過是個才人,位置也在最末。
皇后坐在上首,隨意說了幾句,便揮手,叫我們退下。
可貴妃卻突然出了聲。
「慢著。」
她的視線在殿中轉了一圈,「本宮沒記錯的話,跟蘇婕妤同住的是個才人……是哪個?」
貴妃一向跋扈,目中無人,少有人能入她的眼。
每次請安或者宮宴,她總是極盡高調地落座。
從不多看我們這我們這些末位宮妃一眼。
不知道我是誰,並不奇怪。
我起身,朝她行禮。
「稟貴妃娘娘,是臣妾。」
貴妃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低眸看了我片刻,突然開口。
「本宮怎麼瞧著你有些眼熟。」
「你跪下,頭再低一些。」
我心底微微一驚,想起了不久之前的那個月夜。
她這是認出我了?
她這句話沒頭沒腦的,可卻沒人敢反駁半句。
皇后也沒作聲,一副由著貴妃的樣子。
我彎了膝蓋,正要跪下,手腕卻猝然被人握住,將我扯了起來。
「這是在做什麼?請完安還不滾回去,在這杵著,朕看得心煩。」
皇帝的力道並不算大,可他的掌心溫熱,透著春衫,熨得我胳膊發燙。
我連忙開口,「臣妾這就退下。」
貴妃看了皇帝一眼,又將視線移到我身上,默許了。
臨走前,她道:「本宮甚是掛心蘇婕妤腹中的胎兒,你既跟她同住,便也上些心,幫著看顧一二。」
我點頭應是。
走過青石板路,我突然想起我的頭一回侍寢。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盛元帝。
他是先皇最小的兒子,又非嫡出,卻在宮變中鬥倒了一眾兄長,坐上了如今這至尊高位。
進宮之前,坊間亦有關於他的諸多傳聞。
說他文武雙全,善斷人心。
他繼位時不過十九,卻震懾住了一眾老臣,又雷霆手腕,先後提拔了多位心腹,一舉收回燕地十一州。
這樣的一位帝王,我見他之前,以為他必定生得凌厲英氣,不怒自威。
可出乎意料地,他有一張很清雋風流的面龐。
燈燭下,他朝我看來,驚心動魄的一眼。
他的手碰上我的肩,吻落在我的耳畔,察覺到我身子的戰慄時,還低低地笑了一聲。
他的聲音清潤好聽,挑眉道:「害怕?」
他進來的時候。
我不可抑制地攀上他的肩。
可沒多久,外頭便傳來太監的通稟聲。
「陛下,貴妃娘娘在外頭呢,說是丟了根簪子,急得厲害。」
這簪子,是貴妃和皇帝年少定情時,皇帝親手所贈。
聽完這句,盛元帝的目光沉了沉。
後來也沒再看我了。
只隨意弄了幾下,便披衣起身。
因著這事,我忍著雙腿的不適,半夜便被送回了明華宮。
送我回去的太監也算不上和善,在宮門口打著哈欠,「咱等會走快些,也好趕上幫貴妃娘娘找簪子。」
可那簪子並沒有被找到。
為此,皇帝特意用外邦才上貢的珍珠親手為貴妃做了一支。
還金口玉言,為這支簪子取了名。
叫穿雲簪。
而貴妃的閨名,就叫上官雲。
傳出去,人人都贊這是一段佳話。
只我,連著兩日夢到皇帝走時的背影,驚出了一身冷汗。
9.
這日以後,我便很少出門。
蘇宛月如了意,也懶得再為難我,還讓陳寶給我送了些皇帝才賞賜的綢緞。
進宮以來,我還沒收到過什麼賞賜呢。
更別提是這樣珍貴的綢緞。
宮裡只怕沒幾個人會有。
陳寶盡心盡力,成日捧著蘇宛月。
看我時,卻又將腰背挺得很直,有那麼點頤指氣使的味道。
他走後,紅袖問我,這些綢緞該怎麼辦。
我望著才浩浩蕩蕩離開的一群人,「收著吧。」
這日,我滅了燈,剛要睡下。
外頭卻突然熱鬧起來。
皇帝又來了。
他這段日子忙於政事,倒已經有些日子沒來了。
我被吵醒,睜眼看著頭頂的帷帳。
過了好一會,等到外頭消停了,才終於又閉上眼。
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卻突然有人將我叫醒。
「娘娘。」
是青蘿的聲音,今夜是她守夜。
我醒來,睡眼朦朧地看了眼青蘿。
她的面色驚惶,又帶了點驚喜。
她道:「陛下讓人傳您過去!」
這幾個字,不亞於驚濤駭浪。
我瞬間清醒過來。
皇帝召見,我匆匆洗漱,便準備出門。
待打開門,外頭候著的卻是陳寶。
他見了我,神色中帶了點我琢磨不透的東西。
「陛下夜裡想看奏章,沒人研墨。這不,就想到您了。」
我:?
沒人研墨。
明華宮這麼多宮女,再不濟,陳總管和陳寶也在。
他何必捨近求遠,讓人來將我召過去。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麼,這個藉口,都太過蹩腳了。
我來不及思索這些,便到了盛元帝面前。
他手執奏章,眉頭微斂,聽到我進來的動靜時,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只將手放在桌案上點了點,示意我開始。
蘇宛月就在主殿,同此處只有一牆之隔。
她自懷孕以來,便極其嗜睡。
這會已經睡下了。
我走過去,不敢多看,只低著頭研磨。
慢慢地,我發現一件事。
皇帝叫我過來,真的只是研磨的。
我站了大半宿,累到手都提不起來,他卻仍舊神采奕奕。
等他看完手中的奏章,也差不多到了早朝的時候。
他沒管我,徑直去洗漱更衣。
我就在原地候著,心中叫苦不迭。
直到離開前,皇帝才對我說了第一句話。
「哦,你回去吧。」
我其實有點想不明白,他這是想做什麼。
是突然想起了那天請安時發生的事,以為我衝撞了貴妃,所以想懲治我?
還是……
知道了青蘿那日吵醒蘇宛月的事,特意將我叫到跟前,以此來替她出氣?
當然,不管是哪一樣。
皇帝的目的都達到了。
我困得厲害,連著好幾日都提不起來精神。
不過奇怪的是,從這以後,陳寶再來我殿里,居然會笑了。
10.
這樣的事,後來又發生過幾回。
有一陣,皇帝更是夜夜都來明華宮。
他的奏章真的很多。
他有沒有批累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胳膊快要斷了。
不過這麼看來,當皇帝確實挺累的。
只是,或許是因為知道蘇宛月就在不遠處睡著,我的動作總是很小心。
我頭一次有這種做賊的感覺。
可罪魁禍首卻半點都不緊張。
他的話越來越多。
偶爾也會同我閒聊。
我有點愁,蘇宛月腹中的孩子才只有三個多月。
他日後若是一直如此,我該有多難熬。
當皇帝的,怎麼能這麼小心眼?
我以後一定好好做人,絕不招惹他心尖上的人,這樣還不行嗎?
紅袖跟青蘿也漸漸意識到了不對勁。
「聽說陛下已經好些日子沒翻過綠頭牌了,卻常常……夜裡把您叫過去。」
「莫不是想叫您會過意來,主動邀寵?」
我點了點她們的額頭。
「你們一天可真會想。」
這種可能性,簡直微乎其微。
他是帝王,富有四海,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哪來的興致跟我玩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
這日,看到皇帝過來,我照舊躺在床上等陳寶來喊我。
我已決定好了,我要好好同皇帝認個錯。
也好叫他不要再這麼折騰我了。
可我等到天都快亮了,陳寶卻始終沒有來。
我的心鬆了松。
可不知為何,心底竟有隱隱的失落。
次日,去請安的時候,我正好碰到蘇宛月從殿中出來。
她面色紅潤,看見我時,挑了挑眉。
她的貼身宮女在旁邊給她喂安胎藥。
蘇宛月抬起手,想要自己接過去,那宮女忙道。
「娘娘昨夜累到了,陛下走時還特意讓人送了藥膏,這手,還是得精心將養著才是。」
蘇宛月點點頭,「也成。」
我看了眼蘇宛月的手。
五指芊芊,白潤細膩。
怪不得昨夜不批奏章了,原來是這樣。
……
該死,我手也疼啊。
11.
從鳳儀宮出來,我遇到了皇帝的鑾駕。
我站在一旁,行了禮。
皇帝隨意地抬了抬手,「起吧。」
紅牆黃瓦,琉璃日照。
他的聲音低沉,卻又莫名帶了點戲謔。
我心裡一緊,忍不住抬頭看了眼盛元帝。
他正好也在看我。
四目相對,他唇角還噙著一絲笑,「要回宮?朕陪你一道。」
我不敢表露心思,點頭應下。
可我方才明明聽說,皇帝等會要去太后宮裡。
看他鑾駕的方向,也確實是去壽康宮。
怎麼突然就要跟我一道了?
可就算心底再不解。
面上,我還是得說兩句好聽的。
「蘇婕妤瞧見您去,必定高興。」
皇帝看著我,伸出手來,示意我近前。
我走過去,他低下身子,卻是說:「哦?」
「你怎知朕去明華宮就一定是為了她?」
他的聲音極低,可偏偏,每個字我都聽得很清楚。
我詫異地抬眸,他卻不肯多說了,「陳德全,去明華宮。」
我只好在後頭跟著。
沒多久,就到了宮門口。
蘇宛月正好在院中散步,瞧見皇帝,雙眸微亮,臉上也漾開喜意。
「陛下!」
皇帝嗯了一聲。
蘇宛月正要上前攙住他,卻在下一瞬看見了皇帝身後的我。
她的面色僵硬起來。
「陛下方才是跟姜才人一塊過來的?」
皇帝點頭。
「正巧碰上了。」
蘇宛月笑了笑,回頭望了我一眼,「原來是這樣,那倒是有緣分。」
說著,她便將皇帝帶到了自己的殿內。
可沒過一會,皇帝便離開了。
陳寶進來找我,「蘇婕妤說了,今兒日頭好,她在外頭等您一道去御花園賞花。」
來者不善。
可論位分,她是婕妤,我是才人。
她比我高得多。
更別提,她正得盛寵,還懷著孕。
闔宮上下,只怕沒人敢在這個關頭逆她的意。
果然,到了御花園,還沒賞幾朵花,蘇宛月就突然裝作差點被絆倒,往後退了兩步。
她的宮女連忙扶住她。
緊接著,走到我面前,揮手扇了我一巴掌。
「大膽!」
「我們娘娘腹中還懷著龍嗣,你竟敢使這種下作手段。」
蘇宛月攔住她,「行了,想來她也不是有意的。」
陳寶站在一旁,看了看御花園旁的假石,唇乾澀得厲害,幾次張口,卻什麼也沒說。
我咬牙,只能受著。
御花園那麼多人,她卻敢光明正大地為難我。
今日叫她瞧見我跟皇帝同行時,我就知道,遲早會發生這種事。
或明或暗,我防不住的。
誰讓我只是區區才人,無足輕重。
蘇宛月當著眾多宮人的面抹了抹淚,這才善解人意地開口,「此事還是報給皇后娘娘吧,本宮實在狠不下心怪罪妹妹。」
她身邊的人會意,連忙去了鳳儀宮。
沒一會,就折返回來。
「皇后娘娘說了,既然姜才人不知輕重,那便罰她在這跪上半日,以示懲戒。」
「方才陛下也在,亦默許了此事。」
聽了這話,蘇宛月終於笑開,看了我一眼,「那行吧。」
「看來要委屈姜才人了。」
12.
我從小就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別說罰跪,便是口頭上的責備都少有。
可如今入了宮。
我們所有人,都要看那個男人的臉色。
而我又恰好是這群女人中身份最低的。
是以人人都能來踩我一腳。
御花園處處都是石子,硌得我膝蓋疼。
可我非但不能流露出絲毫不滿,還得乖乖地受著。
我想起了姐姐。
她生性溫柔,一舉一動都透著貴女的典範。
知道她要進宮以後,我不止一次地問她。
「聽說宮裡什麼人都有,你要是受了欺負怎麼辦?聽說宮裡每年要死不少女人。」
姐姐聽完,笑了笑。
跟我說:「我不爭就行了,只要我安安分分地做好自己的事,自然不會有人來找我的麻煩。」
我自小就聽她的話,聽了這些,更是牢牢地記在了心裡。
後來入宮,便時時牢記這句話。
在目睹昭貴人慘死後,更是深以為然。
可現在,我突然覺得,好像不是這樣的。
姐姐,你誆我。
她用最好聽的話,寬慰了在她眼中不諳世事的妹妹。
龍潭虎穴,她自己去闖。
而這些,沒必要叫我知道。
可她不知道,她會死。
她死後,這些全都要她的妹妹來承擔。
前兩年,是我運氣尚可,這才沒遇到太多糟心的事。
可短短几個月,好像一切都變了。
我身在漩渦之中,已經沒法獨善其身。
更別提保全身邊的人。
我跪了許久,周圍不時有宮人路過。
不過大抵是見多了這種事,她們並沒有駐足,也沒敢多看。
我看著日頭一點點西斜。
沒多久,竟然下起雨來。
宮人們也都找地方躲雨去了。
一時之間,這地方只留了我一個人。
沒一會,我的額發、衣衫,就被打濕了。
可還沒到時辰,我不敢走,也不能走。
春雨亂如絲,我的心涼了又涼。
可隔得遠遠地,我看到有道身影正往這邊跑來。
是皇后娘娘身邊的人。
「娘娘說了,雨大,讓您快些回去。」
我連忙謝恩。
這人說完,將手中的傘遞給我。
「您路上慢些,切莫著涼。」
她這話沒什麼毛病,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別有深意。
我接過傘,又道了謝,這才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走了沒一會,在拐彎處,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個人。
可這人非但沒推開我,還順勢握住了我的腰。
「這麼狼狽?」他喟嘆道。
我手中的傘落在地上,發出聲響。
陳德全在一旁看到,連忙撿了起來。
「方才天色一變,陛下就從皇后娘娘宮裡出來了,在這等您呢。」
我恍然。
所以說,方才那個宮女,其實是皇帝臨走前,提醒了皇后娘娘。
她才想起我,讓人跑這一趟的。
我抬起眸,看清眼前的人。
他的神情倦倦,看起來沒什麼所謂,手卻突然收緊了些。
我結結實實地撲倒在他懷裡。
與此同時,我聽到他的低語,尾音上挑,「今夜侍寢,嗯?」
我的衣衫濕透。
我近乎坦誠。
我清晰地、明白地感受到了他的一切。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好。」
13.
雨大得厲害,宮道上幾乎沒什麼人。
皇帝低頭,看出我腿腳暫時有些不方便,便直接打橫將我抱了起來。
陳德全一行人連忙跟上,為盛元帝撐傘。
他的步子很穩,龍袍上沾了些我身上的水。
我有些惶恐,下意識用手擦了擦。
皇帝低眸,看了我片刻,笑意從胸腔里漫出來。
「無妨。」他道。
我抿唇,抬頭望向他。
男人的步子沒停,神情自若,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
就好像,沉穩可靠的丈夫在接他的妻子歸家。
我從未這樣長久地注視過他。
雨急急,羅衫濕,只恐負君心。
我環著他的脖子,緊緊地靠向他。
察覺到我的主動,皇帝的步子卻越發從容不迫起來。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他才抱我到了乾清宮。
他將我放下來,又令人備了水,還準備了一套乾淨的衣衫。
我收拾好,已經過了很久了。
皇帝坐在榻邊,手上還握著一卷書,任誰看了,都是一副公子無雙的模樣。
然而不是,他是君王,是天底下最殺伐決斷、最擅玩弄人心的人。
他招手,我走到他面前。
他定定地打量了我片刻,將手慢條斯理地摸到我的衣帶上。
可他又不解開,只是一下下地摸索把玩。
他的丹鳳眼含笑,氣定神閒。
明明坐著的人是他,我卻覺得自己已然被這一眼看到了塵埃里。
他長腿微伸,划過我的小腿。
衣衫拂動間,我覺得有些癢得厲害。
我看著皇帝。
想起被打的青蘿,還有方才被冤枉時辯無可辯的自己。
我主動喊他,嗓音柔柔,「陛下,往後您可要護著臣妾。」
他的目光驟然沉下來,
他一把將我攬過去,手下也不再遲疑。
暗香浮動,燭火熒熒,照亮彼此的臉龐。
一聲聲,一更更。
窗外芭蕉窗里燈,此時無限情。
迷迷糊糊的時候,我想,他可真溫柔。
天亮的時候,皇帝沒讓人叫醒我。
自己去上朝了。
臨走前,他在我耳畔道。
「昨兒說好的,今晚再換個花樣。」
「你可別賴。」
14.
他走後沒多久,我就回了明華宮。
我承寵之事,一夜傳遍了後宮。
人人都說我是託了蘇宛月的福,才有這一日的。
自蘇宛月懷孕以來,皇帝極少寵幸妃嬪。
她之前有多受寵,所有人都看在眼裡,也只以為皇帝是為了她才冷落了滿宮的美人。
而昨日,我才因蘇宛月被罰跪,便被皇帝臨幸了。
這一舉動,無疑是在狠狠地打她的臉。
我剛坐下來,便聽到主殿傳來砸東西的聲音。
她殿里的人全都在一旁戰戰兢兢地安撫著。
青蘿服飾我洗漱,嘖了兩聲,道。
「娘娘,您總算是想通了。」
我抬眸,打量鏡中的自己。
芙蓉面,鵝蛋臉,正是風華正茂的好年紀。
我是想通了,可那又能如何?
我真能握住那個男人的心,真能護自己和身邊人無虞嗎?
我看不透他。
「咚咚。」
外頭突然傳來細微的敲門聲,像做賊一樣。
青蘿去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