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攏著斗篷,給了她一錠金子。
她清美幽逸的面容上浮起一層冷意。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動怒,在我身邊一年多,她好看的臉上總是掛著似有似無的笑意,像勾人心魄的妖精。
每每看到她的臉,我總會在心中暗暗感嘆,不愧是清歡坊挑中的。
青白的雪色里,她像一株破碎的花。
我挪開眼睛:「從清歡坊救下你至今,這一年裡與你相處甚歡,往後,就各自安好吧。」
後來聽侍女說,她顧自在雪裡站了一夜,而後不知所蹤。
三年後,她重新出現在我面前,卻是以另一個身份。
鳳夫人大笑:「小公爺,我沒有說謊吧?他親口承認了!這樣的人趙家怎能容他?!」
「對!他根本就不配!」鳳辭快要瘋了,他難以接受我突然就成了侯府公子,恨不能將我踩入泥坑。
我並不在乎那段過往被他們揭出來,只是……二哥還不知道。
他會怪我嗎?他也會覺得我不知廉恥嗎?
可他只是毫不在乎地冷笑:「趙家容不容他,輪不到你們這些貨色置喙吧?」
「我弟弟若是想養外室,我可以去搜羅全天下的美人給他,哪裡輪得到你們在這裡多嘴議論?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我笑了。
嗯,不愧是我二哥。
當年白防著他了。
鳳夫人被懟得啞口無言,差點喘不上氣來。
便在這時,一隊朱衣禁軍闖入王府。
「東宮禁衛軍,奉太子之命,捉拿澹州賑災糧侵吞一案要犯鳳玉河、宋正余!」
「大哥?」
領頭那不苟言笑的禁衛軍首領,正是我大哥趙朗。
禁衛軍立刻將鳳大人和宋正余拿下。
宋正余反應過來,哭天喊地地求我:「阿隱!救救爹爹!我可是你親爹啊!你娘在天之靈若是知道你見死不救,她得有多寒心啊!」
我怒了:「宋正余!我娘若天上有知,只會恨自己不能親手殺了你這個畜生!」
「並不是我娘剛一走,你就接了林椒香和宋隨安進門,而是你為了接他們進門,所以我娘走了!」
宋正余瘋了似的否認:「沒有!我沒有害你娘!」
「你沒有?林椒香也沒有嗎?你明明知道林椒香買通了府里的人給我娘下毒,可你縱容了!你裝作不知道!你也是殺人兇手!」
「可你心心念念接進來的外室和兒子,他們對你是真心的嗎?」
宋正余愣住了:「你什麼意思?」
我指著一直躲在鳳鵲枝身後的宋隨安,嘲弄大笑:「你以為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第25章 25
前世,臨死之前,我聽到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乖兒子,今後沒有人跟你爭搶了,宋家的一切都是我們的了!」
宋正余崩潰:「不可能!他怎麼可能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宋正余,你還不明白嗎?林椒香若真的愛你,為什麼你沒當官時,她離開了你?你當上了官,她又出現了?林椒香宋隨安他們母子,一直都是把你當做墊腳石而已!對你真心的,從始至終,只有我娘而已。」
說到這裡,我忍不住哭了。
重生以來,我再也沒有在仇人面前掉過眼淚。
這是唯一的一次。
是因為我娘。
宋正余喃喃:「不、不……」
鳳玉河還在掙扎喊冤,鳳家人哭成了一片,宋正余瘋了似的大哭又大笑。
我冷笑著看著眼前一幕,視線被淚水模糊。
一片混亂之際,突然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朝我衝來。
宋隨安從袖中掏出匕首,瞅準時機狠狠扎進我的心口。
「趙隱!你去死吧!」
他喪心病狂地大喊。
與此同時,一隻手攥住了匕首,鮮血淋漓。
生生靠血肉,攥住那柄要置我死地的匕首。
幾乎是同時,二哥一腳踹飛了宋隨安。
我倒了下去,蕭宜淵用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護住我的後腦,和我一起倒了下去。
「弟弟!」
「阿隱!」
意識渙散之前,我聽到她喚我:「阿隱。」
我笑了笑:「蘇聆,三年了,原來你還是對我念念不忘啊。」
蕭宜淵低吼:「阿隱!你不許閉眼!」
我還是沉沉閉上了雙眼。
蘇聆,其實那個雪天,我有偷偷去看過你。
你跪在雪地里,像被拋棄的孩子。
可你知,我為何要拋棄你?
這一世,我是憑藉恨才活下來的。
我怎能耽溺於愛呢?
那就太對不起我,也太對不起我娘了。
當我醒來時,是在我的別院。
外爺守候在床邊,跟我上次見他時相比,又蒼老了許多。
「外爺……」
外爺眼睛一紅,什麼都沒說,只是讓人叫大夫來,便走了。
「公子失血過多,但好在沒有傷到心脈,這段日子好好修養,補補氣血。」
二哥哀嘆:「你啊,可嚇死我們了。大哥差點都不回京復命了,還是我好勸歹勸,給勸回去了。」
我扯扯唇角:「這不是沒死。」
「是,有公主美救英雄,你怎麼會死呢?」
我這才看到,蕭宜淵也在。
「她的手包紮過了,沒什麼大礙。你若是想謝謝她的救命之恩,就趕緊好起來,以身相許吧!」
我瞪他一眼。
「我說錯了?就憑這救命的情誼,以身相許不過分吧?」二哥意味深長地看向蕭宜淵,「再說,你倆不是早就相識?要不然,你怎麼喚他阿隱?」
蕭宜淵沒否認。
二哥眼睛亮了:「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
我也奇怪過,二哥的消息那麼靈通,莊子裡也有他留下暗中保護我的人,怎麼會不知道我後院裡住了個女人呢?
如今想來,是蕭宜淵的本事。
是她不讓二哥知道。
「二哥,我困。」
「行吧行吧,你再睡一會。」
他起身要走,蕭宜淵卻坐了下來,強硬地將我扶起來給我墊了個枕頭。
「你睡太久了。再睡會犯頭痛。」
二哥嘖嘖稱奇:「不是吧……蕭宜淵,你真喜歡我弟弟?你不在乎他曾經養了個外室?」
我默默抿了抿唇。
蕭宜淵淡淡掃他一眼:「他養的外室就是我。」
第26章 26
二哥險些石化。
「哈?你、你不是和我說笑呢吧?」
蕭宜淵從容地端起藥碗,開始一勺一勺地給我喂藥:「當年我被秦相的人追殺,無奈之下躲進了清歡坊。阿隱見我身上有傷,以為我是被清歡坊強迫的,便將我買走,帶回了他的田莊。」
二哥豎起大拇指:「可以啊你,英雄救美。」
「我不能坦白我的身份,便只好讓他以為我的確是個被逼良為娼的,借他的地方養傷。而他麼……對我見色起意……」
我一口藥差點嗆著自己。
蕭宜淵竟然彎了彎唇角,指腹摩挲過我的唇瓣:「慢點喝。」
「他見色起意,就順勢把你收了?」
「差不多。」她臉不紅心不跳地道。
我覺得我的傷口又要裂了:「你們能不能出去?」
「乖乖吃完藥,我們就出去。」
臨走時,我聽見二哥沒正形道:「到這份上了,不如你讓阿隱提親吧!」
養了一個多月,我的身子漸漸痊癒了。
蕭宜淵每日都會差人送東西來,有時是補品,有時是些各式各樣的吃食。
外爺在我醒來後便又回了南州,二哥原本怕我寂寞無聊想留下陪我,後來去了趟蕭府,回來後就收拾東西走人了。
臨走前,二哥說:「那個宋隨安,被蕭宜淵綁在蕭府地牢里了。每天只給一口水和一口飯吊著命。我問她為什麼不直接殺了,她說,你要親自了結。」
「阿隱,若是蕭宜淵,二哥很滿意。」
春天將要結束時,我去了趟蕭府。
花期將近,滿園桃花紛紛飄落,像下了一場大雪。
蕭宜淵在園中撫琴,讓我想到了當年聽她撫琴的日子。
宋隨安已經人不人鬼不鬼,可見到我,還有力氣咒罵。
「趙隱!你這個賤人!你還敢來見我?」
「若不是你我怎會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你毀了我的一切!你不得好死!」
我睥睨著被鎖在地上的他:「你的一切?你真正擁有什麼呢?」
「沒進宋家前,你和你娘住的宅子,你們的吃穿用度,就連宋正余他自己的花銷,都是我娘掙來的錢。你和你娘有用自己的雙手掙過一分錢嗎?」
「進了宋家後,你們偷我娘的東西,偷我的婚約,以為嫁進了鳳家從此便榮華富貴。可是宋隨安,鳳鵲枝愛你嗎?鳳家有給你你想要的榮華富貴嗎?」
宋隨安死死盯著我,像是在炫耀一樣:「可你還是嫉妒我,不是嗎?你嫉妒我有爹爹的愛,嫉妒鳳鵲枝娶了我!」
「我嫉妒你?」我哈哈大笑,「我為什麼要嫉妒你?我有優秀的娘親,有愛我護我的哥哥和家人,你呢?」
我的不屑深深刺激到宋隨安,他瘋了似的尖叫起來。
「宋隨安,我對你只有恨。」
我給他灌了一杯毒酒,就像他前世毒死我那樣。
「我會把你的屍體丟進奴隸場裡,那裡有的是人想要你。」
宋隨安雙眼猩紅,絕望地掙扎,大罵我喪心病狂。
「你說我喪心病狂?但我只把你對我做的還給你而已。」
宋隨安死在了地牢里。
不久之後,林椒香也跳井了。
鳳玉河和宋正余被押回京城候審,鳳家和宋家都被抄了家。
澹州再無那個名門世家鳳家,秋風起,秋風落,榮華名利不過須臾之間的幻影罷了。
第27章 27
年末,外爺派大哥和二哥來接我回家。
兩世了,這是我第一次去南州。
這是個溫暖如春,四季有花的地方。
外爺家有一個很大的花園,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有我娘最愛的芍藥。
我每日和外爺一起種花,下棋,也會用花做些好吃的糕點。
外爺從前那麼一個不苟言笑的人,卻很喜歡聽我說話,尤其是聽我講到我如何教訓宋家和鳳家的故事時,總會開懷大笑。
有時我們會講到娘,他揉揉眼睛,說睏了要去睡覺。
我坐在園中紫藤蘿花架下的竹椅上,看著滿天星光,時常會想,這一世的人生究竟是真的還是幻夢一場?
過完了一個安詳團圓的年,朝堂又風雲迭起。
侵吞賑災糧款大案的主犯被斬首,鳳玉河一命嗚呼,宋正余被流放邊境。
而淑妃娘娘弔死在了宮裡。
此案只是一個開始,緊接著,又一關聯的案子被扯出,朝廷下令嚴查,最後查到了秦相的頭上。
秦相自知唯有背水一戰,方有活路,竟發動了政變。
這麼多年的苦心經營,秦家在各地都囤有私兵和糧草,宮中還有一位貴妃娘娘裡應外合。
那個四月,至今想起都讓我在夢中驚醒。
大哥在太子的率領下在宮內殊死抵抗,宮外,二哥和外爺率領曾經的部下支援,我的所有親人都投身到了那場慘烈的宮變之戰中。
兩方僵持之際,蕭宜淵率領了一支騎兵攻入皇城。
七十二人,皆是精銳,蕭宜淵一箭射穿秦相頭顱。
這場宮變以此告終。
皇上設宴論功行賞,外爺什麼都沒要,卻跟皇上求了一道聖旨。
後來我和二哥躺在屋頂喝酒看星星。
二哥告訴我那次宮宴上,有不少世家有意將女兒嫁給我,就連皇上都動了念頭。
外爺所求的聖旨不是別的,就是求我能為自己的婚姻做主。
我想娶誰,或是不想娶,都由我自己的心意。
二哥問我:「阿隱,你心中可有意中人?或是想以身相許的人?」
我知道,他想問的是蕭宜淵。
自澹州一別後,我再未與蕭宜淵見過。
「蕭宜淵如今回了京城,皇太后高興得不得了,把她當寶貝寵,想尚公主的名門公子都能從京城排到南州了!」
「不過嘛,她倒是不為所動,一副不近男色的樣子。」
「我本以為,他怎麼也該來找外爺了吧?誰知這傢伙毫無動靜,搞得我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我看著星星閃爍,漫天星空美不勝收。
「二哥,明天便幫我招親吧。」
二哥險些嗆著:「你說真的?」
趙老侯爺要為外孫招親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
絡繹不絕的媒婆要把趙家的門檻踏平了。
那日,我相看累了,躺在紫藤花架下偷懶打盹。
卻聽一道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可有你中意的人?」
我沒睜眼,彎唇笑了。
「身量高的不聰明,聰明的不好看,好看的……都比不上你好看。唉,難選得很呢。」
我聽到她愉悅地笑了。
「那不知趙公子覺得,我如何?」
我睜開眼,仔細地打量著她。
許久不見,她瘦了些。可眉眼依然那樣精緻好看。
我的指尖,從她的額,到眉眼,再到唇、下頜……
「這裡有一處傷。」
「小傷。」
她捉住了我的手,蹭在他的唇邊。
「阿隱,可願娶我?」
我與蕭宜淵的大婚之夜,我伏在她的肩頭喃喃:「蕭宜淵,其實我死過一回。」
「我死得好慘,死時才知,我那一生有多可笑,多愚蠢。」
蕭宜淵靜靜地聽著我,溫柔撫摸著我的發頂:「那這一生呢?」
「這一生,我遇到了你呀。」
蕭宜淵笑著蹭蹭我:「阿隱,你可知我是在何時愛上你的。」
「嗯?」
「在你拉著我的手,將我帶出清歡坊時。」
「我不是真的蘇聆,可那一刻,我似乎就是蘇聆。是被你拯救的蘇聆。」
「世人都道我是天之驕子。可我只是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而已。這麼多年,我獨自行走,獨自活在這陰暗幽微里,第一次有人拉著我的手,帶我走出那片困住我自己的心牢里。」
「蕭宜淵。從此,我們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