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把她的面首賞給我了。
她說這個不聽話,毀了臉,也沒有再留的必要。
我去領周懷卿時,他立於宮牆門前。
白雪紅牆,他身上只一件單薄的裡衣,幾欲融進雪景里。
他不肯受辱,我也不催促他。
因為前世,周懷卿奪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殺了我。
1
我是不想要他的。
但清禾公主驕矜蠻橫,違逆不得。
前世我好言相勸,周懷卿堪堪挪了腳步跟我回去。
今生我們在雪裡站了良久,他才道:「過來扶我。」
2
我沒有理他。
反正我穿了襖,不冷。
他定是冷的。
儘管他從前是涼國呼風喚雨、赫赫有名的軍師,那也是從前的事了。
如今成了燕國階下囚,又受清禾公主厭棄,還呵使我。
見我不理,周懷卿也不再開口。足足一個時辰過去,他終於站不住了,寧可倒在雪地里,也不肯向我低半寸頭。
他是公主賞我的,自然不能死在我手裡。
按公主的脾性,過幾日,要問我話的。
我只能拽著他的手臂,拖著他回去,我勁兒大,勉強拖得動,周懷卿就不好過了,他在意極了臉面,如今被人在雪地里拖行,時不時路過幾個太監宮女,他受奇恥大辱一般惡狠狠瞪著我。
我把周懷卿拖回了房,就不管他了。
原本我是跟秋屏一個屋的,前幾日秋屏給公主梳發時不小心扯了公主的頭皮,晚上摔井死了。
便是我一個人了。
3
周懷卿住進了這屋,我視若無物。
他生性高傲,是涼國太傅之子,從不屑於同下人奴婢搭話。
前世亦如此,我幾百句言語才能換得他一個頷首或是「不」字。今生我哪裡還有這樣的耐心?
沒兩天。
清禾公主果然問了我。
「前些日子本公主賞賜你的那個小倌如何了?」
我:「公主的賞賜於奴婢而言自是最好。」
清禾入鬢鳳眉輕挑,將手裡把玩的金釵轉了個方向,輕輕刮我面頰,「宮裡頭,屬你最合本公主心意。」
「等你珠老花黃了,本公主就放你出宮,找幾個小倌服侍你。」
清禾公主喜歡漂亮人,也喜歡漂亮的珍寶。凡事不好看的,都是不配出現在她身邊兒的殘次。
要被扔掉的。
「奴婢能把這微不足道的年華獻給公主,是奴婢的福氣。」我道。
清禾笑笑,不再說話。
4
周懷卿病了,高燒不退,昏迷不醒還胡言亂語。
這屋子裡自是沒有炭的,寒冬凍人,他又咬著牙穿那幾件兒單薄的衣裳。
有時候我想,凍死他也沒什麼不好。
他病下的第三天,公主又問了我關於他的事。
我如實以告,公主差了太醫給他瞧病去了,又怪我沒有珍惜她的賞賜,打了我二十板。
我不認也得認。
他若是死在我屋子裡,怕公主也是要我跟著去。
5
「多謝。」這是周懷卿醒來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他幽沉的瞳中滾了許多情緒。
倒是難得。
我沒有回他。我恨不得他早死了好。只是不要死在我這裡。
……
周懷卿自病後,像是變了個人。
時不時主動跟我搭話,還讓我替他補長袍。說話也溫柔少許。
有時候我也會猜測他是不是也如我一般重生了,可就算他重生了,也不會如此待我的。
我乾脆不管了。
管他是換了芯子還是什麼呢。
算算時間,周懷卿也快聯繫上涼國了。
今生,我只想趁皇城被破時,逃出去,逃出這吃人的皇宮,逃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種花種樹,或是捕魚也好。
……
清禾公主與太子同胞,又是皇后所出,極受太子和燕帝寵愛。
她想要的,也就沒有得不到的。
宮中又多出個新面孔,容色倒沒有多傾城,只是頂著一張清雋臉寧死不屈的樣子,像極了周懷卿。
我想正是因如此,他才會被公主召進宮來了,公主一直對周懷卿念念不忘,卻又因先前一怒之下將他賞給了我這個奴婢,覺得髒了,要找個乾淨的。
聽說那新人,還是揚州刺史之子。
清禾公主這癖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那人知她好美人,進宮前將短刃藏在了靴中,公主正要戲耍他。
他抽出短刀給自己的臉上來了兩刀。
清禾公主盛怒,「你以為毀了臉本公主就拿你沒辦法了?!就能出宮去逍遙自在?」
青年一言不發。
清禾突然指向我,眉眼一挑一收,很是猙獰,「香蓮,這個丑東西也賞你了!」
「謝……」我話在唇邊未發,公主又趕道:
「還杵在這兒做什麼?趕緊把他拖出去!」
那人倒是配合地躺地,任我拖著他回房。
門是周懷卿開的,他少以做這些事,現如今臉上竟還展了笑,「香蓮,我……」
「兄台,借過。」被我拖著的青年慢條斯理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兩道傷還溢著血。
周懷卿的笑容霎時消散,周身泛起了凶意,問我:「他是誰?」
6
我還沒張唇。
江弘取就已經用肩膀撞開他,自顧從門縫擠進了屋。
一點也不客氣。
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禁怔愣片刻,明明前世,宮中根本沒有出現這個人。
一旁,周懷卿的臉色一瞬變得難看,搭在門框的左手手背泛起青筋。
他緊緊盯著我,扯回我的思緒:「他究竟是誰?」
我斂下目光。
也沒什麼不好回答的。
「跟你一樣」我神色淡然,「公主賞給我的。」
這番話對於周懷卿來說,是極為輕蔑了。
他三天不曾跟我說話了。
不過,我也沒往心裡去。
「香蓮。」
我回神,「公主殿下。」
清禾公主朝我勾手,命我跪下。
後從發間取出一枚金簪,持著簪子抵在我右臉頰,下一刻,灼燒般的刺痛和溫熱同時襲來。
血順著下顎墜在地上,一滴又一滴。
清禾公主漫不經心道:「服侍本公主也敢走神?」
「若是換了旁人,早被本公主五馬分屍了。」
我叩首,「謝公主恩典。」
「哼。」
清禾公主揚了眉,忽說:「你不會是在想你房裡那兩個白面書生罷?」
「說起來,他們倒是同你相處得很好。」
「難不成……」她一腳踩在我的頸側,如毒蛇般俯視著我,「你比本公主還討人喜歡?」
我連連搖頭。
「公主明鑑。」
「香蓮的眼裡只主子一人,絕無二心。」
這樁事以清禾公主笑著把金簪扔在地上為結尾。
「本公主就是隨口說說,瞧把你緊張的。」
金絲繡翹頭履碾過地上的金簪,她施恩道:「簪子賞你了。」
7
「你的臉怎麼了?」周懷卿問。
我沒應。
徑直進屋,坐在榻上。
江弘取拿來了藥膏。
笑道:「原來一刀就夠了,虧我刺了自己兩刀,應該留一刀下次保命用的。」
笑容不假,他倒是樂觀。
我的餘光不經意掠到江弘取身後的周懷卿。
他沉著臉,唇抿到發白,狠狠盯著江弘取的後背,像是要將他挫骨揚灰。
……
清禾公主鬧了好久,總算讓燕帝同意她跟去獵場。
她指定我隨行服侍。
丑初。
白菊來換我守夜。
我回了房,房內燈未熄,周懷卿和江弘取分坐木案左右,桌上微弱的燭火映亮僵硬的氣氛。
幾個月來,這兩人一直如此。
不過我想也是。
江弘取是揚州刺史之子,揚州又位於燕國和涼國的邊境地帶。
周懷卿作為涼國軍師,兩軍摩擦,少不了要打交道。
話說回來。
我看向周懷卿,他也回望著我,眸中戾氣散去兩分。
他應當在去年冬天就跟涼國的探子聯繫上了,歲首那日,皇城就該被涼軍攻破。
今生,卻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她又為難你了?」
周懷卿步至我身前,抬手輕撫我臉上的疤痕,微啟唇,餘光襲到江弘取,只餘一聲冷哼。
「香蓮姑娘憂心忡忡,可是為了明日春蒐。」江弘取道。
「嗯,公主命我隨行。」
不知怎麼,我總覺得周懷卿眼裡的關切急了些許。
次日。
我便知道了原因。
戒備森嚴的皇家獵場,竟冒出了一群黑衣刺客,他們個個武功高強,身手不凡。
為首的那個,一腳踢開羽林中郎將的腦袋,手提燕帝的頭顱,從林子裡走了出來。
八皇子嚇得癱坐在地。
太子身軀一震,隨後眼裡掠過一絲喜色,拽著清禾公主往回跑,高喊羽林軍「護駕」。
羽林軍哪裡顧得上他們,其中有姦細偽裝,早殺成一團。
獵場大亂。
隨行的幾個太監宮女也作鳥獸逃散。
我混進他們的隊伍,拼了命往獵場外面跑。
沒跑兩步,便紛紛停住。
獵場外被虎賁中郎將所率禁軍團團圍住,他手持銀槍,長臂一揚,槍鋒直抵太子命脈,那長槍銳利,好似濺銀光。
清禾公主罵開來:「劉晟,你這個畜生!父皇待你們劉家不薄!你們竟敢勾結賊黨!好大的狗膽!」
太子把清禾公主往身後拉了拉,臉色驟然變青,像是沒有料想到當下的情勢。
劉晟將軍微微挑唇,器宇軒昂道:「先皇橫征暴賦,苛政猛於虎,又縱容幾位殿下欺男霸女,暴虐荒淫。燕國苦民窮財困,長此以往,不可轉也。」
「說得那麼好聽,你們劉家也不過是想要更多的權力罷了!」清禾公主甩袖憤然。
劉晟不再與她糾纏,抬手令:「帶走!」
8
原來是丞相劉通,勾結衛將軍百里衡,才有了今日之變。
劉晟領兵入皇城,百里衡開門相迎。光祿勛與衛尉率南軍頑死抵抗。
一時間,兩派交戰,殺紅了眼,皇城大亂。
沒人顧得上我們這些小角色。
我擠入百姓的隊伍,跟著往城外跑。
剛湧出城門,就被人攥住了手腕。
「跟我走。」
我側眸望去,是周懷卿。
他面色堅定,可我身側又傳來一道聲音:「香蓮姑娘,此人素來陰狠狡詐,不可信。」
江弘取抽出袖中刀,朝周懷卿抓我的那隻手截去。
周懷卿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也不避刀刃,手背上血痕乍現。
他盯著我,深深道:「跟我走,只有我待你是真心。」
江弘取「噗嗤」笑出聲。
我也羞惱,掙開周懷卿的手,道:「我不跟你走。」
周懷卿神色變冷,但也沒有再拉扯我,只是一直跟在我和江弘取身後,不遠不近。
出了皇城好遠,周懷卿還跟著。
到了通州,周懷卿還在。
一直東行,踩上去西淮郡的船,周懷卿才沒再跟上來。
我的心底鬆了口氣。
這一世,我們總算沒有糾葛了。
……
船頭撥開碧青的水浪,青雁峽口,有猿啼聲。
等到了西淮郡,我和江弘取便要分道揚鑣了。
我要往南,找個安寧的地方。他要往北,去揚州赴戰。
「香蓮姑娘,你說,未來的燕國會變成什麼樣?」
江弘取遙望,天際邊,夕陽摔光入河。
我搖搖頭。
「我不知道。」
當下的局勢已跟前世完全不同了。
前世,涼軍大破揚州,接連斬燕國車騎將軍、鎮北將軍首級,長驅直入,於新年之初攻破燕國皇都。
丞相劉通率其子劉晟劉斐與衛將軍、光祿勛浴血奮戰,兵敗,退於堯州,與涼軍死戰三年。
最後以劉家滿門戰死,為這場權勢之爭,書寫了結局。
而今生。
涼軍沒有在新年攻破燕國皇都。
反而是丞相劉通先造了反。
9
江弘取神情忽而篤定,忽而惋惜。
嘆了聲:「這一去,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回去見我娘了。」
江弘取雖愛調侃說笑,但為人謹慎,從未在宮裡提起過他家裡的人或事。
我嘆了口氣。
亂世里,究竟有多少身不由己的人呢?根本數不清。
「吉人自有天相,江公子和江公子的娘親都會平安的。」
「借香蓮姑娘吉言。」
他笑了笑,語調忽摻半瓢柔情水,「若是有命回來,我定去南方尋香蓮姑娘。」
我沒應他,姑母說過,男人的話,最信不得了。
沉寂半晌。
江弘取斜來目光,略帶探究,「香蓮姑娘與那個姓周的,似乎關係匪淺。」
「……」
我與他對視,不躲不避,回:「如此說來,我同江公子也是『關係匪淺』了?」
在外人眼裡,周懷卿和江弘取不都是被清禾公主厭棄,隨手丟給一個奴婢的賞賜嗎?
又哪裡談得上關係匪淺。
江弘取輕笑一下,不再追問。
船要靠岸時。
他給我一個鼓囊囊的錢袋,裡面混著碎銀和銅板。
道:「便就此別過,願香蓮姑娘一路順風。」
我猶豫一息,就把錢袋子接了過來。
眼下,我身上僅有的也就兜里清禾用以羞辱我的那隻金簪。
實在沒什麼理由拒絕。
「多謝江公子,也祝願公子一路平……」
話未畢。
「咻——」一道刺破空氣的飛箭直朝我和江弘取刺來。
江弘取迅速側身,拽我到身後,抽出腰間佩劍,「鏗鏘」一聲將那支鐵箭格擋去。
我與他望向來人。
青水之上,十餘艘戰船,周懷卿立於首,玉冠墨袍,殺氣勃發,提弓的手臂剛剛才放下。
西淮郡離燕涼邊境可不算近,他怎麼敢這般明目張胆現身?
難道……揚州要塞已經……
「爹!!」
江弘取驚呼地喊。
我這才注意到,涼軍戰船上懸吊著一個人,那人滿身傷痕,早暈死了去。
江弘取的爹?那不就是揚州刺史……
「周懷卿!有什麼沖我來!別為難我爹!」
江弘取撕破平日的笑面,向前沖了兩步,赤紅著眼咆哮。
戰船上的周懷卿眉目淡淡,抬起袖,指向我。
「把她還我。」
「饒江沖不死。」
10
江弘取的背影僵住。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於他而言,這顯然不是一個需要考慮的選擇。
只是,像他這般松風水月的人,一定很難把這個選擇說出口。
我總歸是會被交出去的。
倒不如主動站出來,賣他的良心一個人情。
「香蓮姑娘。」
我把錢袋子還給了他:「如江公子所說,我與周懷卿也還算是相識,他應當不會為難我。」
江弘取是個聰明人,他明白我的意思,狠心咬破了唇:「今日是我對不住你,有朝一日,我定踏破涼國,救你回來。」
我笑笑,踏上了周懷卿的船。
他沒有立刻放了江弘取的爹,而是斂著眼睫問我:「你是心甘情願跟我走的?」
我提醒他:「你可以放江大人走了。」
周懷卿沉了目,命人把江沖扔到岸上,隨後輕輕握住我的手。
「我們之間有些誤會。」他道:「等回了涼國,我再一一同你解釋。」
11
我確信周懷卿也重生了。
他知道我的一切喜惡和習慣。
今生我們不過才相處三個月,宮裡頭,奴婢哪裡能有什麼喜惡。
是前世,劉丞相與涼軍交戰時,我同周懷卿二人被困在劉丞相占據的堯州,在山中患難三年,周懷卿方才知道的。
七天後。
我們走水路,抵達了涼國,一路順風。
我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卻覺得很是陌生。
涼軍軍營駐地。
我隨周懷卿在營帳中等他效力的人,涼國太子司馬乘。
同記憶里的那般,他揮扇調侃:「阿澤以身入局,孤與孟初成日擔憂你,唯恐你遭遇不測,不想,你平安歸來,還抱得一位美人呢。」
司馬乘口中的孟初,是涼國門閥士族昭陽盧氏的大公子盧孟初。
想到此,我不禁瞄了眼周懷卿。
盧孟初的親妹,盧氏三小姐,與周懷卿青梅竹馬,傾慕其久矣。
她出身名門,萬萬不是一個奴婢能比的。
「蒙殿下挂念,懷卿定當銘記。」
司馬乘笑著頷首,又隨意問了幾句後,搖著墨扇,出了帳。
……
沒有片刻停歇。
我同周懷卿跟隨司馬乘,連夜上了馬車,趕回涼國皇京。
馬車一前一後,時而搖晃顛簸。
我困得睜不開眼。
周懷卿攬我入懷,輕撫我眉眼,「你睡,我在這裡。」
我枕在他腿上,仰望著他,一道傷疤從他的頸蜿蜒而上,至右眉骨,由淺及深。
是清禾用竹枝劃的,痕跡極為猙獰,在這張平靜溫和的臉上硬生生撕出一隙佷戾。
比我臉上的疤痕還要長。
一定更疼。
周懷卿捕捉到我的視線,大拇指指腹在我臉上摩挲,承諾般:「我絕不會讓她死得痛快。」
他看起來很認真。
像是,真的很愛我一般。
「周懷卿,你會放我走嗎?」我問。
他挪走視線,不看我。
只回:「你累了,歇息吧。」
12
我們到涼國皇都時,涼軍攻破揚州金燕關的消息已經傳進了宮。
周懷卿先是領我進宮面聖。
他今生比前世行事還要大膽。前世帶我回涼國後,也只是把我留在太傅府里。
涼帝沒有說周懷卿半句不是,反而笑得開懷,誇讚他重情重義。
也是,涼國皇室惱士族專權久矣,比起太傅府跟昭陽盧氏聯姻,當然是更希望周懷卿為一個沒有背景、隨便拿捏的奴婢著迷了。
……
回了太傅府。
我隨周懷卿,先去拜謁了他爹娘。
如前世一般,他爹娘並沒有為難我,只是規勸兩句,讓他勿要將心思盡數牽掛在兒女私情上。
周懷卿應付幾句,急急牽我回他的院子。
「公子。」
檐上忽地跳下一個人,藏藍便裝,墨發輕挽,向周懷卿行禮。
得到周懷卿允許後,才抬首,飛快地掠我一眼。
我瞧清那張眉清目秀的臉,心驚一瞬,下意識拽緊了身側人的腰身。
是那個前世殺死我的人!
一劍封喉,連痛苦都來不及,意識便渙散開。
瞥見他後背那把未出鞘的銀劍,我陡然覺得喉嚨發緊,十分不適。
周懷卿像是沒有注意到我的反應,吩咐那人:「善水。」
「屬下在。」
「去尋太子一趟,他有事交代你。」
善水怔了怔,「是。」
善水飛身上檐,身輕如燕,形如鬼魅,眨眼功夫,看不見了。
他是周太傅千里挑一,給周懷卿挑出來的死士。
在太傅府,待了數十年。
進房。
周懷卿屏退侍女,門「吱嘎」合上。
他迫不及待從身後環住我,臉靠在我肩上,歪頭認真注視著我。
不等我說什麼,他便輕輕揚唇,似在向我邀功:「我告訴太子,善水是盧孟初的人。」
前世,燕國被滅,周懷卿帶我回涼國後,便開始專心與司馬乘對付專權的士族。
大多士族與皇室關係緊張,而盧氏大公子盧孟初,與周懷卿、司馬乘二人自幼交好。
盧三小姐與周懷卿青梅竹馬,也是眾所皆知的事。
我的出現,像是一個不幹凈的墨點。
為了讓這段姻緣變得純潔好看,小小的婢女自然就成了貴族死士劍下的亡魂。
剛重生時,我認定善水殺我是周懷卿的旨意。
偶爾也會覺得不對勁,猜測也許是旁人驅使善水,周懷卿於此事,全然不知。
可他向來深於城府,又怎麼可能對善水的所作所為一概不知?
想必他一早就知道善水不對勁。
只是恐打草驚蛇,沒有多加防備罷了。
想到此,我朝周懷卿睨去,「怎麼如今不怕打草驚蛇了?」
13
我得到了答案。
「……」
周懷卿難得噎住,他幾乎沒有猶豫,就跪在了我身前。
握著我的手,舉目望來,眸水泛光:
「是我的錯,我沒有想到善水會突然對你出手。是我糊塗,你要打要罵都行,別不理我。」
「涼國大軍師的膝蓋多高貴啊,哪裡是我一個小小的奴婢能承受得起的?」
「軍師大人還是放我離開罷。」我錯開他的目光,「這一生,我只想平平淡淡地過。」
周懷卿不理會我的話,只固執道:「待除掉盧氏,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去。」
他說:「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若是前世,我聽見這話,一定十分喜悅。
可當下,卻是覺得疲憊。
我俯身推他肩膀,卻推不開。
「周懷卿,你就放我走吧,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你今後是娶盧家小姐還是王謝之女,都不會有一個婢女擋在前面,落人口舌了。」
周懷卿驀地流下淚來,墨瞳輕輕抖動,裡面盛著的我的身影,也跟著發顫。
「哪有什麼別家小姐?我周懷卿前世今生,都沒有對除你以外的女子動過心思。」
「過錯全都在我,我知道你是氣頭上,你如何打罵我,我都毫無怨言,只是我們既互相歡喜,便不要說『分開』這種話好不好?」
他哭得懇切,卻沒有讓我心軟。
反倒讓我沉寂的心泛起怒氣。
我想起前世,我跟他在堯州同生共死三年,在他被追兵重傷時,不離不棄、寬衣解帶地照顧。他許諾我正妻之位,說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
回涼國後,我以為總算熬出了頭,可最後,卻落得個被他死士悄無聲息殺死的下場。
「周懷卿。」
周懷卿抱緊我的腰,埋頭不應話。
「周懷卿。」「周懷卿!」
我氣得眯眼。
目光擦過檀香木格上的描金青瓷和牆上的名家詩畫。
俯下身子,與周懷卿的鼻翼不過咫尺,我忽而摸出一個銅板,在他跟前晃了晃:「周懷卿你看見了嗎?在我眼裡你現在還不及這個銅板值錢,我不喜歡你了周懷卿。」
周懷卿驕傲了一輩子,哪裡受得了這般輕視和折辱。
緘默著,眼睛裡的委屈一股股溢出。
屋內闃然良久。
周懷卿先出了聲,紅著眼尾勸我,說外面戰亂,不比太傅府安寧。
我沒吭聲。
論太傅府森嚴戒備又如何,前世我不照樣遭了善水的毒手。
氣氛再次沉靜。
我不點頭,周懷卿便一直不起。
直到府中的丫鬟來敲門:「公子,老爺喚二位往紫蘇水榭去用膳。」
周懷卿哭得眼眶通紅,斷是無法平和去見周太傅和周夫人的。
「本公子舟車勞頓,累得很,今日不出院子。」他道。
「是,公子。」丫鬟的腳步聲遠了。
周懷卿又開始哭著訴情。
我沉了口氣,頓覺火大,「好啊,你既然不讓我走。總得讓我消氣才行。」
周懷卿瞬間抬了頭,眼眸發亮,充滿希冀道:「只要你不走,你想如何待我都行。」
我挑眉,指向門外。
「那你先去院子裡,跪上七天,七天後,我再告訴你,我要如何才能消氣。」
周懷卿連忙起身,一臉驚喜,「好,你彆氣了,我這就去跪。」
14
周懷卿果真開始在房門外跪著。
一連三天,府上的丫鬟都不敢往院子裡進,喚人也是站在院子外喚。
「香蓮姑娘,夫人請您去金風園賞花。」
周懷卿抓緊膝蓋,「你若不想去便不去。」
「娘她不會為難你的。」
我輕笑,「我有什麼不能去的,又不是我非要留下來的。」
「指不定你娘一發怒,就會把我轟出太傅府,或是送我見閻羅王去呢。」
我跟著丫鬟們去見了太傅夫人。
園子裡,大片大片的牡丹爭相鬥艷。
「香蓮姑娘。」
我順著丫鬟的視線望過去。
花叢環繞,八角亭內,石桌前,坐一婦人,玉簪錦袍,眉眼間是歲月磨不滅的端莊娟秀,周身透著陣朦朦朧朧的書卷氣。
她讓我坐下。
沒有開口指責,甚至沒有半個字提起周懷卿。只是邀請我與她對弈。
石桌上,安放著一方棋盤。
一個多時辰過去。
我輸給了她。
「香蓮姑娘行舉如此敬讓。」周夫人莞爾,她那雙溫和的眼睛似要把我看透,「想必我兒是做了天大錯事,才會惹姑娘生氣。」
我低目,一時不知如何回話。
周夫人又遞來台階,「阿澤既犯大錯,我也不替他辯解了。」
她的目光落到亭外的奼紫嫣紅上,說話間,竟帶了股莫名的愁,「你既來了,便多坐一會兒,賞一賞這牡丹罷。」
「它雖然風華絕代,可花期太短,又常逢狂風驟雨,興許等你來日想起,它早就枯敗了。」
我沉默著,望著亭外的牡丹出神好久。
竟絲毫沒覺得這牡丹花期有多短暫,甚至,覺得它的命比亂世里好些人的命還要長上許多。
等我再回頭時,身側已經空了。
亭中只余我和兩個丫鬟。
15
第七天。
我推開門,便見門外跪著的周懷卿春光滿面,「香蓮,你可是想好要如何罰我了?」
我讓他進屋。
背過身子,不看他:「周懷卿,從前的苦果,也有我一份,我錯在不該信你。」
「不該同你回太傅府來,不該肖想涼國大軍師的正妻之位。」
「可我今生,真的只想求一份安寧。」
周懷卿跪倒在我跟前,淚如決堤心如刀絞,「香蓮,你別這樣香蓮。」
「你是不是還沒有想好如何懲戒我?我去院子裡再跪上十天半個月,讓你好好想一想,好不好?」
「你要的安寧我也可以給你!我現在就可以跟你走,我們遠走高飛,我們離開涼國,你想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好不好香蓮?」
冰涼的淚水沁過衣衫,屋子裡全是他的嗚咽聲。
我被他纏得煩,不禁吼出聲:「周懷卿,你就不能放過我,也放過你嗎?!」
周懷卿什麼也聽不進去,只是用雙臂環住我的腰,埋頭狠狠哭,「……那你殺了我,你殺了我。」
明明在他眼裡,我甚至沒有一個死士重要,如今卻是裝得一副情深。
我覺得好笑,雙手捧起他的臉,盯著他哭紅的眼:「周懷卿,你真的想留下我?」
他連連答:「我想,我想,我想留下你,香蓮我想留下你。」
我道:「那你讓我捅你一劍。若你能活下來,證明我們緣分未盡,我便願意留下。你若活不下來,便是我們緣分已盡,我獨自遠走。」
周懷卿沒有猶豫,便顫顫道:「……好。」
16
周懷卿備了三天後事,以防萬一。
隨後,趕著馬車,到了燕涼邊境。好方便讓我在他死後逃走。
我握著劍柄,劍鋒抵在他心口,周懷卿一臉赴死的表情,讓我躊躇良久。
到最後,我也沒能下手。
因為,我們撞上了燕軍斥候,一共四人。周懷卿雖然武功不錯,但為護我,沒能避開數米外的弓箭手。
一支毒箭正中心口。
燕軍沒有再追,我趕著馬車,朝先前涼軍的駐地飛奔。
周懷卿臉色蒼白,靠在我肩頭,笑容悽美,「不如……你把我扔在這裡,看一看,我們二人究竟有沒有緣分。」
我咬著唇,沒有答話。
很快,到了涼軍駐地。
幾個將軍扶著周懷卿進了營帳,軍醫也進去了好幾個。
過了好久。
太陽落山,昏黃的霞暈亂糟糟地散在林子裡,碎了一地,亂得人煩。
軍醫總算出來了,「姑娘。」
「他如何了?」
軍醫擦了擦額上的汗,「傷勢倒不嚴重,只是鐵箭被毒水浸過,這毒,恐怕只有宮裡的太醫能解了。」
日夜兼程。
總算是在周懷卿沒有斷氣前趕回了皇城。
他這人,平日裡冷著一張臉,快死了反倒一副輕鬆樣。
如軍醫所說,太醫們醫術高明,果然把周懷卿的氣吊了回來。
太傅府。
周懷卿對周太傅和周夫人稱是遇到了刺客,多虧我會趕馬,救了他一命。
我聽得發窘。
太子司馬乘也來探望過周懷卿,周懷卿依舊是執此言。司馬乘也沒多問,持著一把扇子,悠悠閒閒,似乎不大擔心。
他們走後,周懷卿靠在榻柱上,拉著我的手,怎麼也不肯放。
我坐在榻邊,虛枕在他肩頭,「周懷卿。」
「我在。」
我用氣音問道:「我死以後,還發生什麼事了?你……有沒有娶別的姑娘?」
「沒有。」周懷卿沉默一瞬,輕道:「我……殺了善水,殺了盧孟初,請太子把我們合葬在一起。」
「不過。」他忽然輕輕一笑,「我沒有助太子完成宏圖霸業,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按我心愿,把我們葬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