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太子司馬乘在春台山莊備了茶宴,邀周懷卿和盧孟初一聚。
周懷卿帶了我,前世他明防暗防,從不攜我來他們的小聚。
盧孟初身後跟著盧香雲。他們兄妹來造訪太傅府好些次,周懷卿都閉門不見。
只對我笑得深沉:「一想到我受這麼多罪,都是因為他倆,我就忍不住想提劍殺了他們。」
我還是頭一回見這位盧三小姐。
一身鵝黃襦裙,彎月細眉,杏眸靈動清亮,一顰一笑都捎帶著恰到好處、不失端莊的嬌俏。
「太子殿下,臨澤哥哥!」她遠遠喚了聲。
蓮步忽疾,金蝶步搖下懸的紅玉流蘇為風搖動,日光穿出,輝耀奪目。
盧香雲亦是出身高貴,但性子與清禾很不相同,前者溫溫婉婉、活潑可人,後者喜怒無常、暴戾恣睢。
不過,總又有一分相像的地方,那便是兩人舉手投足都浮泛著一股與生俱來的傲氣。
司馬乘轉目笑道:「說起來,香蓮姑娘和香雲名字里都帶著一個『香』字,莫說不是有緣?」
盧香雲唇角的笑凝了凝,隨後朝我點頭,「若香蓮姑娘願意,我們二人以姐妹相稱也無妨。」
「什麼姐姐妹妹的。」
姍姍來遲的盧孟初也落座,他素來風度端凝,今日卻是火氣上頭。
先是殺氣騰騰剜我一眼,後諷道:「本公子可沒這般無親無故的妹妹。」
我往周懷卿靠了靠,後者笑容溫煦,回盧孟初:「你這話說得是,我可不想平白認個比我還小上半歲的兄長。」
聞言,盧香雲輕咬粉唇,盧孟初氣得長哼。
司馬乘笑得最為開心,搖著玉扇,左邊勸兩句,右邊勸兩句。
盧孟初話鋒一轉,問:「臨澤,你老早回了涼國,怎麼我跟妹妹去太傅府,你卻是閉門不見。」
周懷卿用玉筷夾了塊茶點喂我,「我見你做什麼?我看上去很閒?」
「你……」
盧孟初剛想質問,被盧香雲攔住,「哥!」
她的視線落在周懷卿臉上的疤痕上,眸中有擔憂色,卻不敢提。
盧孟初哼了一聲後,總算注意到了還有一個存在感不高的我,皺緊眉頭。
「臨澤,聽說你前些日子帶著這個女人進宮見過陛下了?現在又把她帶到春台山莊來,與我們同座,你究竟什麼意思?」
周懷卿笑笑:「你有這閒心,不去把你那幾個招搖的庶弟處理處理?」
盧孟初見他不答自己的話,還一副懶散樣,太陽穴登時暴跳。
「那你要如何待我妹妹?」
「是你妹妹,又不是我妹妹,何須問我如何待她?」
周懷卿斂去笑意。
他這懶散態度徹底激怒了盧孟初,猛拍石桌,猝然站起,怒不可遏地指著我:「你就為了一個燕國奴婢,要拋棄我妹妹?!」
「嘩——」
一杯子的茶悉數潑在盧孟初的臉上,茶漬沿著他的臉流至下顎,墜在地上。
盧香雲驚呼:「阿兄!」忙從袖中掏出一張方帕,替盧孟初拭去眉眼上掛著的茶葉。
盧孟初一瞬不瞬地盯著周懷卿,左手緊握成拳,氣得牙痒痒,若不是司馬乘這個太子在,保不齊要動手。
始作俑者卻是波瀾不驚:「我瞧你火氣大,許是天氣熱了,便用這杯蒙頂,替你降降火。」
說罷,周懷卿望向司馬乘。
司馬乘會意,朝廊外的侍女眄去,命道:「還不快重新上茶?」
「不必了。」盧孟初拂袖,冷冷道:「我與你周懷卿相識十數年,竟是今日才看清你!」
他轉身就要走,腳步卻又頓了頓,才想起對司馬乘行禮:「臣身子不適,先行告退。」
司馬乘表示理解地頷首。
盧香雲長長望了周懷卿一眼,滿目不舍,朝盧孟初追去。
廊中安靜下來,侍女上前換茶。
司馬乘和周懷卿品起茶來,好半晌不說話。
直到風響,一根竹枝被刮進這方院子裡。
司馬乘一個眼神。侍衛就將那根細長的竹枝撿了起來,遞到他手中。
竹枝纖細,徑不過三分,司馬乘拿在手中把玩比劃,忽然饒有興致地問我:「香蓮姑娘以為,這根竹枝能不能劃破孟初的喉嚨呢?」
他笑容陰翳,莫名讓我想起清禾來,不禁脊背生寒,哆嗦了一下。
下一瞬,後背傳來溫暖的托舉感,周懷卿道:「殿下嚇唬她做什麼?」
司馬乘連賠不是,笑聲中,晚風悄悄結束了這局茶宴。
15
沒過兩月。
就傳來大將軍三敗瀘水,重傷退回安陵郡的消息。
涼帝發怒,命周懷卿前去助陣。
臨走前,周懷卿帶我去了一趟太子府。
我在暗牢里見到了血淋淋的善水。
前世,他沒拿我當人看過。
今生,自己倒不像個人了。
暗衛呈上一把銀劍和一把短匕首。周懷卿讓我挑。
我挑不出,他便替我挑了劍。這劍柄,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是善水的佩劍。
周懷卿輕推我到善水面前,要我殺死他。
我雖然恨透善水和盧孟初,卻仍然不敢動手,退了半步靠上周懷卿的胸膛,「他會不會大聲叫喊?」
「不會,他吐不出聲來。」
我雙手握劍,泛霜光的劍刃凌在善水脖頸上,抖著手躊躇。
下一刻,周懷卿的手覆了上來,銀劍斜削。
果然沒有很大的聲音。
我急忙扔了劍,任周懷卿攬著我出暗牢。
司馬乘立於牢門口,「父皇原本想派孤或五皇弟接手南伐主帥,王謝兩家死活不同意。」
周懷卿斂目靜聽。
司馬乘別有深意地拍了拍他的肩,「這差事,落到盧孟初和征南將軍庾安手裡了。」
16
收拾東西時。
周懷卿從打開的妝匣里摸出一支金簪來,「這支簪子,有些眼熟。」
我:「是清禾的。」
周懷卿朝我望來。
「她用這支簪子在我臉上劃出了這道疤,覺得髒了,就賞給我了。」我撫著臉,風輕雲淡道。
金簪在他手裡翻了個面,被他不動聲色收入袖中,「既然如此,還放在身邊做什麼?」
「無端惹你不高興。」
我沒再回話,也沒有阻攔。
……
揚州。
大將軍王呈如急報所說,受了重傷,小腿、腹部和胸口皆被刺了一劍,走路都得士兵扶著。
他同周懷卿、盧孟初和庾安說完詳細,便讓他們出來了。
周懷卿牽我回房。
便聽身後盧孟初嘲:「打仗還要帶個女人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寶貝,其實不過是個下賤的婢子而已。」
自那日春台山莊茶宴小聚後,盧孟初遇見周懷卿便要諷我兩句。
「你最好能有命……」周懷卿剛張唇,便聽那頭有人道:
「盧副將,你要閒得慌,就去瀘水,觀察觀察軍情罷。」
我望向來人。
征南將軍庾安,她沖盧孟初翻了個白眼,手裡提著的長槍險些刺到他。
路過我和周懷卿,只輕掃一眼,便挪走視線,眼裡不見輕蔑。
……
「你知道大將軍是敗在誰的手裡嗎?」周懷卿將羊皮地圖展開半面,露出揚州左右。
我四下看了看,有些不確定:「你在問我?」
一聲輕笑自他喉間溢出,「這裡還有別人嗎?」
「我怎麼會知道?」
周懷卿驀然抬首,直直盯著我,一字一頓:「江弘取。」
我猛然驚詫。
江弘取?!
一個前世幾乎沒有出現過的人。
今生不僅進了宮,還三次擊退涼國號稱未嘗敗績的大將軍王呈。
這麼厲害的人物,前世竟然完全沒有聽說過。
我心思微轉,不經意瞥到笑意盈盈的周懷卿,後者一派運籌帷幄的模樣。
思緒突然一頓。
周懷卿他一定知道這個江弘取是怎麼回事!
可惜這裡不是能問這些話的地方。
17
雖然周懷卿曾任大將軍的軍師,出謀劃策奪了不少先機。
但大將軍王呈生性多疑,儘管周懷卿智謀無雙,他仍偏愛自己族中的親信幕僚。
「遊船?」
我愣愣地看著周懷卿。
男人輕裘緩帶,一身清閒意。
「嗯,遊船。」
……
兩個月後。
盧孟初和庾安大敗。
盧孟初來請周懷卿,周懷卿閉門不見。
庾安來請,周懷卿也不見,只讓我請她喝了一壺清茶。
王呈親自來請,也被周懷卿用一壺粗茶打發了。
最後還是路過揚州的征討都督司馬蓮偷偷翻進宅子裡,好一番勸說,周懷卿堪堪點頭。
少年衣紅勝火,兩個輕落,踩上灰牆,跳出了宅院。
望著司馬蓮的背影,我心頭忽然平衡些了,原來周懷卿是平等地傲視所有人。連這些將軍都督都得不到他的好臉色。
……
周懷卿命盧孟初每日卯時登船,僅率不過百名水性較好的士兵,以南進入瀘水,划船至上游。
待駐紮在瀘水北側的燕軍備好迎戰姿態,要上戰船時,涼軍便划船迅速溜回下游。
燕軍恐涼軍設伏和調虎離山計,不追,只死守瀘水。
涼軍日日如此,一個月里,即使遇風雨,瀘水暴漲翻滾,也不曾斷過。來來回回,把燕軍折騰得夠嗆。
「江弘取是個極為謹慎的人。」我道:「恐怕不會因你這招『無中生有』而懈怠。」
他只會愈發繃緊,說不定還會將鄰郡的兵馬調過來抵禦。
周懷卿也不反駁我,半睡在椅上,支著胳膊,望著我笑。
「你讀過兵書?」
「沒有。幼時喜歡跑去茶樓,聽說書人講。」
他低低笑了聲,不再追問。
18
終於,周懷卿下令渡瀘水。
「你要上陣?」我問。
他笑著頷首:「不然,如何叫江弘取相信我們的主力在渡瀘水?」
重傷的大將軍王呈也上了戰船。
加之庾安和盧孟初,涼國南伐的主將副將都在了。
燕軍像是吐出了一口積壓在心頭良久的濁氣,江弘取率軍迎戰,只是有些奇怪,燕軍表面士氣充沛,內里卻很是疲憊。
不過也是,他們被周懷卿來來回回戲耍了一個月,怎麼可能日日都保持頭幾天的迎戰狀態?
兩軍在瀘水之上鏖戰了十五天,起初涼軍現出頹勢,於是江弘取率燕軍纏鬥,不肯罷休,後兩軍漸漸變為平勢。
可第十六天夜裡,江弘取竟忽然領兵撤出瀘水,扔下身後的廬城,向西逃竄。
盧孟初捂著傷,提議不追擊,「那江弘取主力未損,卻沒來由撤退,恐怕有伏。」
大將軍王呈嘆了口氣,深深看了周懷卿一眼,命大軍整頓後繼續前進。
行數里,見廬城。
城門大開,鎮南將軍元洙持槍相迎。
原來周懷卿假意渡河,在瀘水牽制江弘取所率主力,起初故意露頹勢,引江弘取戀戰。
而鎮南將軍則趁此機會從瀘水西部垂秋山繞下,偷襲廬城後奔赴瀘水,夾擊江弘取。
江弘取聽得廬城被偷襲的消息,想撤又深陷涼軍攻勢,等戰船全部與涼軍拉開距離,為時已晚。
我暗暗琢磨。
這計風險委實有些大,倘若鎮南將軍短時間內攻不下廬城,江弘取得了消息往回撤,便是瓮中捉鱉,還是送上門來的鱉。
我看向周懷卿,後者沖我揚眉,「怎麼了?」
「你很了解江弘取。」
周懷卿瞥了眼幾位將軍,自信一笑:「聞名遐邇的金燕關都尉,這裡沒有人不認識他的。」
19
涼軍勢如破竹,連攻五城。
江弘取和劉丞相再按耐不住,派了使者來求和。
周懷卿似乎早有所料。
管劉丞相要了大半個揚州,又點金銀珠寶數萬,綾羅綢緞,寶駒槍劍。最後,還管劉丞相要了個美人。
……
我沒想到,再見清禾,會是這樣的情形。
囚帳中,她跪在地上,雙腿和雙手都被反綁,身上華美的宮袍早已經換成髒污的囚服。
只有那雙明艷的瞪著我的鳳目,充斥著怒氣和永遠不變的傲慢和藐視。能勉強看出她是數月前那個高高在上的燕國公主。
一條麻布把她的嘴攔上了,不然,我猜她肯定要罵我。
好歹主僕一場。
我蹲下身子,細細端詳她。
身後的周懷卿忽將手伸來,攤開,掌心一枚金燦燦的簪子。
這枝金簪委實精緻,嵌珠金鳳戲牡丹樣式,帳中昏暗,金簪泛出的金光仍有些刺眼。
我同周懷卿都還沒說話。
清禾公主便沖我連連搖頭,嘴裡發出
「唔唔」的聲音。
見我半天不動,周懷卿瞭然,把金簪放到我手裡,握著我的手,簪鋒抵在清禾的眉骨下。
滑嫩洗白的皮膚略有推擠感,我忽然發了抖,鬆了簪子,反身撲進周懷卿的懷裡。
雖然我一直跟在清禾身邊,但也只是個給她梳發的而已。
做這種事,難免心頭髮怵。
再回眸時,清禾右臉上已經多了道鮮紅的血線。
她的淚珠也從眼角,流至下巴邊沿,最後掉落,沒進泥里。
我陡然想起來,從前清禾劃婢子的臉蛋時,婢子若是敢流眼淚,她便會沿著那道淚線,再划上一道痕。
一直到婢子不再流淚為止。
她當年何等威風,如今竟也成為刀俎上的魚肉了。
我抓著周懷卿衣裳的手緊了緊。
20
大將軍王呈班師回涼,命征南將軍庾安暫督揚州,庾安得令,連夜率兵啟程去了新安郡。
周懷卿也沒有回涼的打算。
王呈問起。
他便答:「江弘取和劉氏父子狡猾得很,若是下官一走,他們偷襲反攻回來怎麼辦?」
王呈只好讓他留下,他又要鎮南將軍元洙留下護他周全。
王呈氣得臉紅,卻是奈何不了他,只好應下他的要求,威脅一句:「軍師可別忘了你爹娘還在太傅府等你回去。」
周懷卿笑著點頭,「自然不敢忘。」
王呈冷哼一聲,正要啟程。
便見一士兵駕馬奔馳而來,勒緊韁繩,馬兒長嘶一聲。
士兵翻滾下馬,稟報。
「大將軍,盧副將率著一隊輕騎追擊江弘取和劉晟去了!」
「什麼?!」
王呈怒喝,轉頭環顧四下,果然不見盧孟初。
他迅速沉下心,算計起來,問:「他帶了多少兵馬?」
士兵回道:「不過三百。」
「這個沒用的東西。」王呈一道冷哼,令周懷卿,「他絕不是江弘取和劉晟的對手,你帶些人去,若是不見活人,把他的屍首拖回盧家便是。」
周懷卿眼角微翹,「是。」
……
明離谷。
我與周懷卿立於谷上。谷中,兩隊兵馬交鋒。
盧孟初顯然是中了計,谷勢呈葫蘆形,入口出口均為狹隘。
他不知怎麼被劉晟引入了「葫蘆」中,前有劉晟,後有江弘取領弓弩兵攔截出路。
難以突破重圍。
視線下傾,我望向停在明離谷外,等著給盧孟初收屍的輕騎小隊。
側眸對周懷卿道:「是你激盧孟初來的?」
周懷卿沒有立刻作答,平靜提起了弓,捏箭上弦,把著我的手,對準底下的戰場。
弓忽地被拉動,緊繃的弦發出一聲清脆的「嘣」。
箭疾馳而去,直直穿過紛亂的戰場,射中了騎在馬上的盧孟初。
一箭穿喉。
周懷卿這才俯首,下顎搭在我的肩膀上,語氣充滿了疑惑:「手腳都好端端長在他身上,怎麼能賴我?」
我沉默一刻,輕輕顰眉。
「那支箭……」
他笑笑:「戰船上撿的,燕軍的箭。」
我松展了眉頭。
21
盧孟初追襲江弘取和劉晟一事,他們並未追究。
也沒有任何作出反應,就像是跟周懷卿商量好了一般。
我問起周懷卿時。
他正在補充羊皮地圖上的揚州地勢明細,「你問這個啊?」
「說起來,江弘取說是看在你的份上,才會配合我的。」
周懷卿的瞳驀地變深,「他還囑咐我,要好生待你。」
江弘取。
記憶中那個侃侃而談、詼諧有度的公子浮現在腦海。
「香蓮。」周懷卿的聲音拉我回神,他半眯著眼,沉沉地看著我。
我連忙偏轉話題:「說起江弘取,怎麼我以前沒聽說過這個人。」
周懷卿明白我的意思。
他眉宇一松,似乎在措辭,後走到我身側,輕飄飄道:「前世,太子抓了他爹,逼他自裁了。」
難怪周懷卿能同司馬乘交好,兩人手段竟是如出一轍。
我:「這次他怎麼有命進了宮?」
周懷卿回道:「我提前飛信太子,請他去分散盧氏勢力了。」
我心頭一凝,望向周懷卿。
後者列如霜松,神色疏冷,微露傲戾,一派意氣風發。
見我望去,他突地勾唇道:「下次,我就不會對江弘取手下留情了。」
不知怎麼,我竟莫名想起那日他跪在我身下,哭紅了眼求我的模樣。
心不受控制地跳得急快起來。
22
安排好揚州的事情後,周懷卿帶我回了涼國。
涼帝正為揚州牧一職發愁。
他想派心腹去督領揚州,遭到以王謝兩家為首的士族竭力勸諫。
最後太子司馬乘提議,遷安平郡都督盧平計為揚州牧。
一來,這盧平計是王呈的妹夫和親信,素來為王呈馬首是瞻,王呈自然不會反對。
二來,這盧平計又是盧孟初的二叔,眼下提拔他,也算是寬慰了昭陽盧氏。
涼帝採納。
……
不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