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周懷卿,跟著司馬乘又去了趟春台山莊。
穿過花亭小道,停在凌空廊。
忽聞琴音自塘中傳來。
琴聲低回婉轉,淒清悲涼,調子極緩。每一個音都似嘆息般,沉沉壓在心頭,叫人喘不過氣。
舫上坐一美人,一身白衣,雲鬢如霧,斜出一支青玉簪,蔥指撩動間,琴音泛開。
畫舫撞開蓮葉,露出佳人美目,只是昔日那雙嬌俏的杏瞳里如今滿是哀怨。
周懷卿不動,只等司馬乘出聲。
「孤與孟初也交好數年,他這妹妹頭一回求孤,孤也只應這一次。」
「人孤帶到了,見不見,由你。」
我眼皮一抽,這司馬乘可真是黑心,讓周懷卿在揚州把盧孟初處理掉的人,不正是他嗎?
我頓了頓,便欲往廊外退步。
周懷卿握住我的手腕,唇角噙出一抹笑。
笑意極淡,「臨澤為殿下鞠躬盡瘁,肝腦塗地。殿下卻是拿臨澤去給一個不相干的人做人情。」
司馬乘微怔,連連解釋:「阿澤你別誤會,孤可沒有給盧香雲賣什麼人情。」
「不過是想起你們從前也算有兩分青梅竹馬的情誼。」
「照殿下的意思。」周懷卿道,「殿下與盧小姐倒也該有青梅竹馬的情誼。」
「臨澤為對付士族,日夜殫思極慮,盧孟初往太傅府塞了多少眼線,而我又是如何無時無刻不想他去死。」
我瞄了周懷卿一眼,見他神色如常,唇角還帶著笑意。
他同盧孟初關係這般緊張,從前面上竟還能談笑風生。
周懷卿繼續道:「若是這般,在殿下眼裡,也能喚作情誼。那臨澤無話可說。」
周懷卿一席慨詞,把司馬乘說沉默了。
「既然莊裡還有客人,今日臨澤便不多打擾,先行告退。」
司馬乘點頭應允。
見我和周懷卿要走。
塘中人喊:「臨澤哥哥,當真要如此絕情?」
我頓了頓。
只見周懷卿冷著一張臉:「有情才能絕情,我與盧小姐無情可訴,亦無情可絕。」
身後傳來美人低泣聲。
沒等畫舫靠岸,我和周懷卿就出了莊。
馬車內。
我心思沉沉。
今天司馬乘給周懷卿送美人,改日說不定還會這樣做。
周懷卿注意到我的情緒,摟緊我,道:「你不必往心裡去。」
「嘁。」我推著他的手,「他是給你送美人,又不是給我送小倌,你當然不覺得有什麼了。」
周懷卿臉色沉了些,囚著我的懷抱越發緊了。
「司馬乘是閒得沒事做,等明日我去謝氏喝上一杯茶,他就不會發病了。」
我回首。
恰好撞進他溫柔如水的眼眸里,周懷卿小心翼翼試探:「或者, 我們成親?」
我驚得從那滿目柔情里脫身,忽覺有些熱,撩起軒窗小簾。
清風路過, 怎麼也吹不冷。
23
和周懷卿成婚後的次年冬。
他受封鎮北將軍兼雍州刺史, 奉命打擊張氏政權,平定匈奴胡羌。
「聽說揚州牧害了場大病?」
周懷卿鎮靜自若:「哦?是嗎?」
我心下瞭然。
「清禾如何了?」
周懷卿筆鋒輕抬,「死了。」
「留著她做什麼?」他難得詼諧,「做噩夢?」
我沒應聲,視線落在案上, 藤紙上工工整整八個字——「我心匪石, 不可轉也。」
周懷卿用臂膀圈住我,握著我的手,在紙的左側落下「臨澤」二字。
臨澤是他的字。
隨後,在「臨澤」旁邊寫下我的名字「香蓮」。
他忽然「啊呀」一聲。
「把你的名字寫錯了。」
聞言, 我又細細看了一遍「香蓮」兩個字。
「沒錯啊, 哪裡有錯?」
周懷卿笑容恬靜,問我:「你識字?」
我抬了抬眉, 理直氣壯,「是啊, 茶樓里的說書先生教的, 不行嗎?」
周懷卿輕笑兩聲:「自然是行的。」
便聽一道琴音從門外竄進來。
琴調輕快空靈, 頓覺置身山泉溪谷之間。
明明是兩個極端。
「是誰在彈琴?」我摸摸周懷卿的發,很柔軟。
他攥住我的手,蹭了蹭, 側過臉龐, 道:「不知道。」
「我去看看。」
周懷卿抱住我, 「是府上那個長史。」
他誹謗道:「我看他整日只知道撫琴喝酒作樂,不像是個好東西。還是不要理他了。」
「……」
我頓了頓,想到:「你應當也會彈琴吧?」
周懷卿枕在我懷裡, 輕輕點頭, 欣喜起身道:「我命人去取琴來。」
夕陽沉斜, 紅霞潑進院子裡,散了周懷卿一身。
我撫上周懷卿的臉。
指尖划過他臉上那道不淺的傷痕, 「是不是很疼?」
「不疼。」
「不疼的話,為什麼要流淚?」
他靜靜撫琴。
好半晌, 才笑著回我:「我以為,你在心疼我。」
良久,久到金烏西沉, 天色蒙上一層灰。
我靠在周懷卿懷裡,聽琴音起落, 與盧香雲和長史所奏皆不同。
時緩時急, 時輕時重,偶聞綽注, 心湖有如投石,盪起一陣又一陣漣漪來。
臉龐忽然沁了絲絲涼意,我仰頭,「下雨了。」
「嗯, 是下雨了。」周懷卿應道。
我反身環住他的頸,將臉埋在他肩上,「抱我進去罷。」
琴音顫停。
我聽見他說:「好。」